老韓講了一個故事:立棍之地

梁匡天老了,但還是按身在綠林時的規矩天天跑步,一邊跑,一邊自言自語地說著他立棍或者撅棍的往事。立棍,民國奉天省東邊道一帶綠林黑話,意思是佔領了某個山頭,對外報號兒,這一片歸我管了。

跟在梁匡天后面的不是狗,是昂首挺胸的“大白鯊”。“大白鯊”頭戴“紅帽”,腳蹬“烏靴”,一身“白風衣”,偶爾咯咯叫幾聲,算是與他互動了。

這天,梁匡天后邊一點兒聲音都沒有,是自己踩雪的動靜太響了嗎?他就停下叨咕,還是沒聲音。梁匡天就摘下狗皮帽子,轉身。身後空曠曠的,只有楓樹有點兒反應,挺了半個冬天的楓葉落下了兩片。

梁匡天回到家,發現“大白鯊”趴在窩裡,它有些歉意地瞅了主人一眼。原來它受傷了,頭上的冠有結痂的血跡,白羽毛上也有紅點兒。梁匡天就熬了些草藥,給“大白鯊”吃了,也抹在它冠上一點兒。時間不長,“大白鯊”好了,又能陪主人出去跑步了。可沒兩天,梁匡天發現“大白鯊”又受傷了,羽毛有爪抓的痕迹,折了幾片。

平常“大白鯊”都是散養的,梁匡天就改變了方式,關了它幾天。“大白鯊”急壞了,在柵欄里咯咯咯叫着,彷彿失約了一般急切。梁匡天明白什麼情況了——約架了唄!

提起打架,梁匡天就來了精神頭兒,年輕時他可是奉天省東邊道砬子嶺這邊響噹噹的人物,立棍、撅棍無數。退到現在這一畝三分地,他養的“大白鯊”亦是立棍久矣,難不成有誰來撅棍呀?梁匡天就給“大白鯊”改善伙食——白菜葉子剁碎多拌點兒玉米面,還餵了些劈松木柈子時撿出的大白蟲。

第二天一早,“大白鯊”跟隨梁匡天跑步,回途的時候,它像聽到了什麼動靜,跟梁匡天點了一下頭,咕咕幾聲,一振翅,飛十幾米遠,走了。梁匡天跟着跑,哪跟得上啊!他循着大致的方向,來到砬子河邊。這裡有溫泉,河水熱氣騰騰的。莫不是“大白鯊”在這風景殊勝之地和情敵幹上啦?正想着,只見“大白鯊”步伐有點兒疲憊地來到溫泉喝水。忽然間,又一隻大鳥映入梁匡天的眼帘——媽呀,是一隻鷹,也是疲態盡顯地來喝水。喝水時,它倆幾乎是並着翅膀的;喝完了,都趴在雪上休息,互相凝視,低聲叫着。過了一會兒後,它倆站起身,活動一下腳爪,扭扭脖子,互相不服氣的樣子。

鷹先飛,“大白鯊”的飛翔功夫不行,只能一段一停地跟着飛。梁匡天禁不住大喊一聲:“大白鯊,咱不能和鷹較勁呀!義和團的血肉之軀抵不住洋鬼子的洋槍洋炮哇!”待梁匡天跑進岳樺林子里的一塊開闊地時,兩個動物顯然聽見了人的聲音,彼此隔了十多米都在那兒愣神,都不動。

這也不是它倆單挑了。老鷹瞪着疑惑的大眼睛,扭了扭脖子;“大白鯊”眼裡也有些抱怨的意思。老鷹撲扇翅膀飛走了,在空中還怪叫了幾聲。

“大白鯊”被關了禁閉。夜裡,梁匡天被驚醒了,以前身在綠林時的老對手“鷹爪王”在夢裡笑話他:“哈哈哈,被撅棍子了吧?想立棍就得有本事,打群架算什麼事呀!哈哈哈!”

梁匡天一早起來,給“大白鯊”的腿上綁了沙袋,吆喝着示意它必須跟自己跑步。他還想往“大白鯊”的爪子上綁刀片。當初,那“鷹爪王”想來這奉天省東邊道撅棍子時,手上就纏了“鐵撐子”(一種暗器),要不,他的拳頭怎麼會那麼硬?“他雖然給我的胸口留下了抓痕,但還是敗了的。”想到這兒,他就打消了綁暗器的念頭,還是按規矩來才好,坦蕩。

那天,看見老鷹在溫泉上空盤旋,梁匡天就放出了“大白鯊”。老鷹和“大白鯊”分立岳樺林子開闊地兩頭兒,分別繞場地走了一圈,然後,都抬了一下右爪,各自怪叫一聲,就撲到一起了。撲騰起的雪霧霎時間瀰漫了場地,連太陽都朦朧起來了,扑打聲、嘶叫聲響作一團。

梁匡天暗暗讚歎:“給它起名‘大白鯊’雖然讓人莫名其妙,但它確實給我長臉了。綠林好漢家養的尋常家禽,居然可以與天空之王一試武功,甚至差不多是平分秋色。”

梁匡天敲響了手裡的“鑼”——兩截干木棍子,但殺得起勁兒的動物,不守人間規矩,仍然你一個飛爪我一個空翻,你啄我的羽毛,我啄你的腦門兒,殺得性起,難分難解。

太累了,它倆消停了一會兒,這次沒有去溫泉那兒喝水,而是各自啄了幾口雪,伸一伸前爪,張一張翅膀又幹上了。

梁匡天顧不上敲“鑼”了,敲也白敲,索性點上煙袋鍋子,看戲吧!當年,他撅棍時,也要和別人生死搏鬥。

忽然,灌木叢里衝出一道黃色的影子。細看,原來是黃鼠狼加入戰陣了,它乘“大白鯊”不備,一口咬住了它的脖子。“大白鯊”咕咕咕咕連叫數聲,伸出鐵爪,嵌入了黃鼠狼的眼眶,另一隻爪按住老鷹的後脖頸子。老鷹此時也不管是不是二打一了,奮力抓打“大白鯊”的頭,但自己的一隻翅膀卻讓“大白鯊”給扯斷了。

梁匡天一看,火了,甩掉旱煙袋鍋,抽出腰刀,疾步上前,手起刀落,一下子就砍死了黃鼠狼。然後,他用皮袋子將折翅的鷹和奄奄一息的“大白鯊”抱回家救治。

“大白鯊”傷勢過重,不治身亡。鷹倒是傷無大礙,可以重返藍天。臨放飛時,梁匡天對鷹叨咕道:“決鬥嘛,生死勿論,但拉別人來打群架,就是你的不對了!”鷹扭扭頭叫了半天,梁匡天聽不懂。他請來鳥語專家,專家講:“鷹也很生氣,說黃鼠狼加入戰陣,完全是自作主張。”

找什麼地方安葬勇士呢?梁匡天選在那個砬子嶺上的一棵老楓樹旁,在那裡能俯瞰到決戰的戰場。碑上邊以魏碑字體寫着“立棍之地”。打這以後,沒再聽說誰家的雞被黃鼠狼偷吃了。

梁匡天還是堅持身在綠林時的跑步習慣,嘴上仍念念叨叨的。梁匡天這輩子無妻無後,父母早亡,關於年輕時的記憶中已是混沌一片,只有那曾經的立棍廝殺,能在記憶的死水裡泛起漣漪。

起風了,楓樹上撐了半個冬天的零星楓葉,似乎怕這位老人寂寞,時而落下來幾枚,落在老人的帽舌上。今天,老人叨叨咕咕,身後竟響起“大白鯊”的應和聲,猛回頭,發現是那隻被他救治、放飛了的鷹。(作者 白小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