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遠村
母親從上海打來電話,嚴肅地囑咐我:“慶娃,疫情鬧騰得我回不去,你再帶上5萬塊錢,備上八色大禮,對了,再買兩條好煙,儘快去西張營謝謝你張表叔。唉,這不經事不知道人家的實誠金貴。咱娘們對你表叔,做得不妥當,欠着人情呢!”
一
母親給我提起的這個表叔,叫張書誠。說起來,按我們老家的話,叫“掛邊子表叔”。他和我父親是發小,是我已出五服的一個同族大伯表姨家的孩子。小時候,走親戚常到我們柳河灣來,因為喜歡跟着我父親逮魚摸蝦,就成了好玩伴。論年齡,他比我父親小兩歲,便親切地叫我父親“忠義哥”。這是因為我父親大名叫柳忠義的緣由。
兒時在一起玩得好,等長成青少年,我父親和這個張表叔還在當時還是公社建制時,被各自的大隊選派到由公社武裝部組織的民兵營搞過集訓,時間大致有兩個月。練的就是一些隊列和刺殺、射擊動作。兩個人訓練之餘,便又多了接觸機會。
本來,這次民兵訓練,我父親和我張表叔的友誼按一般情況也不會加深多少。
“嘿,那可不是一般情況,是啥子情況哩?”我父親和我張表叔在一起聊天時,就不止一次地說過,“那可是二般情況。”
原來,在那次民兵集訓中,曾發生了一次青年民兵與駐地村民的械鬥。械鬥起於晚上看露天電影,由一個民兵在當地幾名女青年跟前說挑逗話誘發。那次,雙方一開仗就打得很亂。
我父親那次正碰上跑回駐地拿了半自動步槍衝出門的張表叔,就驚問一聲:“書誠,咋還敢動槍呀?槍是空彈匣,有啥用?你這一動槍,性質就變了。可不敢,可不敢!”
“槍上還有刺刀哩,總比個燒火棍強。整殘一個是一個!”張表叔就說,“咱也叫地頭蛇們瞅瞅,咱基幹民兵也不是吃素的!”
我父親聽了,立馬奪下了張表叔的槍,硬是把他拉進了屋裡,勸導道:“嗨,你以為這是和國民黨、土匪打仗啊?兵民一家哩,何況是民兵調戲婦女在先。”
“母狗不蹺尾巴,伢狗能上身?還不是那幾個小閨女在電影場上浪擺的。”張表叔分辯,“他媽那個匹,我就聽不得他們罵民兵沒一個好東西。我出來說句話,就挨了他們一坷垃。”
我父親好說歹說,才算安撫住了張表叔的情緒,把槍放回了營地。也幸好是這一放,讓張表叔躲過了一個處分。
那次械鬥,還真有其他民兵也挺槍上了場。結果,槍被村民搶走了3支,有一支還是經過大排查在一個池塘里找到的。這事就驚動了地區軍分區和公安局,派了大批人員徹查根由。丟槍的那個民兵還被判了一年刑,動槍的和參加械鬥的民兵都受到了拘留或處分。張表叔幸有我父親作證,說明那晚上他是理智戰勝了衝動,沒有參加持槍械鬥,這才沒被辦案人員在“二般”情況下追究刑事責任。
“我跟你爸,也不是一般關係。”在我小的時候,張表叔就對我說,“你爸這個人,重義氣,看得起窮朋友,可交!”說著,他還自豪地告訴我:“我結婚的時候,家裡還住的是爛草房,不過,蓋的可有一條上海產的純羊毛毛毯。那可是你爸送給我的大禮哩!我穿的軍大衣,也是你爸送給我的哩!”
二
“說起你爸,也真是窮大方。”我母親曾在我面前抱怨,“這個張書誠,他也不知上輩子給你爸辦過啥好事,反正你爸對他就是好。你爸在部隊剛提干,一個月也就幾十塊工資,給張書誠買毛毯就花去兩個多月工資。後來,張書誠蓋房子,找他借錢,一張嘴就是500塊,你爸錢不夠,還找戰友借了200塊。”
我曾問過我母親:“那你和我爸結婚的時候,張表叔拿了多少賀禮?”
“可別說拿多少賀禮了。他讓老婆給縫了兩床土布棉被,只拿了60塊賀禮,還說是祝賀我們日子過得六六大順哩。”我母親就不屑地說,“就這你爸還替他辯解,說農村人掙錢不容易。農村行禮一般都是十塊八塊,上30元都是大禮了。還說他老婆縫那可是純棉花被子,還是花格子彩色繡花被面,上頭是手工繡的龍鳳呈祥和麒麟送子,是藝術品,可不能用多少錢來衡量。主貴着哩!”
“我聽說張表嬸後來綉十字綉,一幅也賣過好幾千呢。人家是心靈手巧,算民間能工巧匠呀。”我就說,“那兩床被子,我結婚時你不是還給我一床。美得你兒媳婦直誇是原生態,環保產品呢。”
我母親就笑笑說:“那這都是後話了。你那個表嬸要不是後來腦梗手不靈便了,咱真要叫她再做兩床繡花棉被,她肯定得做。你張表叔家,占咱家光太多了。對了,你知道他家啥時候才想起還咱家那500塊嗎?到你結婚前才還的。你爸那時一個月工資都兩三千了,說什麼也不要他還了。但他倒說得派場,啥子一碼是一碼,非要還。結果哩,錢是還了,你爸聽說他添了孫子,又給他送了200塊賀禮,還買了一個嬰兒搖籃,錢又懟去了一多半。”
母親這樣一說,我不由得就想到了張表叔那個流着長鼻涕的寶貝兒子狗剩。狗剩比我大兩歲,在我記事的時候,每年的夏收和年根之前,張表叔都要到我家串兩次親戚。來家裡的時候,春夏時節多是帶上兩隻雞,或一竹筐大約150個雞蛋和鹹鴨蛋。年根再來的時候,照例是帶着雞鴨或兩隻兔子,再帶些芝麻葉、小磨香油和綠豆什麼的。一住就是個把星期。有好幾次,就帶着他的兒子狗剩。
那時候,我家就住兩間平房,客廳里也擺着一張床,那是我和弟弟晚上睡覺的地方。張表叔一來,我爸就讓我和弟弟調到裡屋和我母親擠一張床,他呢,則和張表叔同榻,晚上盡聊些兒時的人事和當下的農事。張表叔有時也像小學生那樣向我父親問這問那,我父親也就不厭其煩地向他介紹在外的見聞。兩個人總是能低聲聊到深更半夜。聊天的時候兩個人還抽煙。儘管我母親總是提醒我父親開窗通風,每天屋子裡還是煙霧繚繞的。
張表叔每次來家,胃口都是出奇的好。他帶的雞鴨和雞蛋鹹蛋自然很快都吃完了。我父親就買來牛肉豬肉雞魚,又從外邊買來油條、大包子,每頓都是大碗吃飯,大塊吃肉,晚上還要再來二三兩白酒。表叔在我家吃住的那段時間,我和弟弟儘管也看不慣他的不講衛生,比如把饅頭放在桌子上,亂扔煙頭等,但對那段時間家裡天天像過年似的伙食,倒是十分滿意。
張表叔來家是好招待,走的時候,我父親總是要給他備上好煙好酒,還給他塞上一些零花錢。我家的舊衣服和鞋子,也總是由我母親收拾成大包小包,讓他帶回去。那些衣服許多都是八成新,只是在城裡已不時興;有的就是新的,只是找個借口說是樣式不怎麼地什麼的,好讓張表叔收下時不用推辭。狗剩來家幾次,回家的時候,總是被我父母給換得一身新裝。
狗剩直到娶了媳婦,這才不再跟張表叔一起來我家串親戚了。過幾年,倒是他的兒子又成了張表叔的小尾巴。他們來我家,照倒是要住幾天。不過,我家的居住條件在新世紀後已大為改觀。我父母這時已單獨住一套三居室。他們再來,已是吃住不愁了。
這個時候,我父親已經接近退休,卻患上了肺氣腫,已不再抽煙。張表叔卻依舊煙癮大。不過,他知道抽煙對我父親不好,也就強忍煙癮。實在想抽煙了,就去樓下猛吸一根。
三
我父親是在69歲這年去世的。還是因為肺氣腫誘發的心肺功能衰竭。
我張表叔得知我父親逝世時,就急忙從鄉下趕到了我家。見了已躺在水晶棺的他的“忠義哥”,我表叔只是摸了摸好兄弟那早已冰硬的雙手,深沉地叫了一聲:“哥呀,往後想您了叫我上哪裡找您呀!”接下來就泣不成聲了。
我父親停靈那兩三天,張表叔就那麼跟掉了魂一樣守在水晶棺旁,晚上也和我與弟弟一起守靈。他就那麼默默地守着,晚上總讓父親的靈柩前香火燃燒着。時不時地,總見他用衣袖擦着眼角。
送走了我父親,張表叔在我父親去世周年、兩周年、三周年的祭日,以及每年的清明節和農曆十月初一,都要從鄉下來為給我父親燒紙。我母親很感動,在去我弟弟在上海的家養老時就對我說:“你這個張表叔,也確實對你爸有感情。不過,他也年歲大了,明年他再來給你爸燒紙,你給他說說就別再非到墳頭過細禮了。”
這就到了去年我父親去世四周年的忌日,張表叔讓狗剩開了一輛麵包車,帶了火紙、冥幣和饅頭、水果等祭品去了陵園我父親的墓前祭奠。我記住了母親的囑咐,就在執意留下張表叔和狗剩去飯店吃飯後,又特意為他們送上了一箱酒、一箱火腿腸,這才對張表叔說道:“張表叔,我爸也去世三四年了,您這也年年來祭奠他。您這年紀也大了,行動也不方便,往後,就不用再年年來過這個細禮了。人死不能復生,心到神知就中。再說了,疫情也嚴重。”
我這樣說著,張表叔和狗剩還並不介意。狗剩還說:“現在我也算有車了。我爹每年都是在我柳伯的這幾個紀念的日子老早就念叨着。讓他來吧,來了就是看看我忠義伯的墓碑他心裡也踏實哩!”
我聽了狗剩的話,就說:“還是別讓張表叔再年年大老遠跑來跑去了。心意有了念叨念叨就行了。對了,你們就是不來,要是家裡有啥困難,可別忘了告訴我們一聲。我媽也叮囑我,要盡量幫助你們哩!”
“唉!那行吧!”我這麼說了之後,就見張表叔的面容有些板正,長嘆一聲,表示聽從了我的意見。
不想,狗剩卻輕笑一聲說道:“老弟呀,俺們現在過得也還差不多,沒啥困難哩。不過,還是要謝謝你們的好意。”
狗剩說著,就把我送的禮物往車下提,對我說:“我爹眼下也不吸煙不喝酒了,肉也不咋吃,你還是把這些拿回去吧!”
“嗨,你這娃子,咋恁不懂事?”張表叔見我有些尷尬,就訓了狗剩,又笑着說,“那中,我們就回去了,代我給你媽問個好吧!”
說完,張表叔就上了車,狗剩一踩油門,車便轟地一聲開走了。
張表叔這一去,往後確實就沒再來祭奠過我父親,確且地說,是沒有再到城裡跟我聯繫。陵園裡在清明和十月一時有比我還早為父親燒的紙錢,擺的供饗。到底是哪位這樣做的,我總猜想是張表叔的作為。想想我對張表叔的那番話,就又覺得說得有些欠妥了。
疫情期間,我的生意大受影響,尤其是花大價錢盤下的一個飯店,裝修後本想在全面封控放開後迎個食客盈門,誰知卻趕上了人人宅家不出門。這投資眼看是虧定了。
也不知道是誰添油加醋,就把我的經營狀況傳成了負債想跳樓。這消息就傳到了我張表叔的耳朵里。
前幾天,我張表叔就又讓狗剩開着麵包車,徑直來到了我家。見了我就掏出了5萬元,說明了來意:“這錢不多,先給你救救急。家裡還有幾頭牛要賣,再湊個五六萬不成問題。娃子,誰都有個三災八難。只要挺過去,人在,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
我還沒到資不抵債的境地,自然是不能收下張表叔父子這份厚禮,便向他們說明情況。狗剩就說:“老弟,俺家也是幾十年得你家我忠義伯的濟,我爹這是真想幫幫你,你別屈了他的心意哩!”
“娃子,俺們這些年日子真的寬綽多了。你遇到困境,客氣了可真小看你張表叔了哩!”
我聽張表叔這樣急赤紅臉地表白,當時也沒了主意,只好把錢收下了。張表叔父子見狀,這就連飯也不吃,開了車一溜煙返回了。
我向母親彙報了張表叔父子的義舉,母親聽了很感動,就特別囑咐我,要給張表叔一家雙倍的報答。我聽了母親的話,雖說是表面應下了,可是,我還不打算急着這麼做。
為什麼呢?我真願意藉著這次傳言,在張表叔父子面前扮演一次受助者,讓他們在遙祭我父親的時候,多一些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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