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Leo嘴裡叼着的芙蓉王即將燃盡,白色煙灰老長,他視而不見,伏案、瞄準、擊球,“叭”地一聲脆響,黑8落袋。
“碼球!”旁邊候着的阿獸笑嘻嘻地飄過來,Leo吐出一口濃煙,小眼眯成了一條縫。
幾乎每個不加班的夜晚,Leo都拉我來美廉美超市的檯球廳消磨時間。他是富士康老鳥,在PCB(印刷電路板)行業摸爬多年,拋妻棄子從深圳支援而來,很享受這兩年的單身時光。這家檯球廳老闆是朝鮮人,矮壯,漢語流利,很有些江湖豪客的氣息。人少的時候經常和我們聊些朝鮮的風土人情,以及離鄉背井的艱辛。
負責擺球的兩個姑娘,都是附近大學的學生,除了南方姑娘阿獸,還有一個是河南姑娘瀟瀟。阿獸嬌小,皮膚特別白,頂着一頭大波浪,笑起來很有些魅惑,甚至不像個學生。Leo來打球,一半是為了打球,一半是為了看阿獸;瀟瀟卻是典型的北方姑娘,我問你多高,她說1米75吧,比你高點。她說話很有意思,總帶着點世事不過如此的成熟。回想起來,她當時也不過18、9歲而已。
上班、下班、吃飯、打球,你似乎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這是北京亦庄富士康員工的日常。每逢下班點兒,身着靛青和米黃色工服的年輕人像潮水一樣湧出工作樓,湧出車間。多年以後回憶起這場景,總讓我想到段奕宏的《暴雪將至》的某個片段。但事實不是這樣,
那年的雨雪都很少。
2007年的亦庄,偏遠、安靜,這是北京樓市狂飆突進的前夜,最貴的房子是金地格林小鎮,7000塊一平。畢竟那時候望京也不過9000塊,東四環的一些新房開始賣到1萬5,《新京報》當時的評論說,這是“價漲心跳的一年”!
亦庄·城記(圖片來源:網絡)
沒有太多娛樂配套,沒有動輒6萬+的房子,一個迪卡儂、一個沃爾瑪、幾個平價商場,這是15年前的亦庄,工作日車馬稀疏,很符合富士康自給自足的清冷狀態。8人宿舍的窗戶朝南,整齊劃一的廠房在夕照里靜默。
-2-
“你有沒有英文名字?”Frank問我,“我們這裡都需要,還是取一個吧。”
“沒有!”
“Ok,我查了一下,你就叫Jerome吧。”
其實我有,我從初中就叫Frank. 但我不能告訴他,我的直屬領導、一個看起來咄咄逼人的台灣胖子。他是外省人,祖籍河北,出生在台灣,父親曾是國軍將領。他喜歡開車,像費玉清一樣,也同樣有一把好嗓子,在他們全軍歌手大賽上拿過冠軍,而那一年的亞軍是楊宗緯。
相處久了,你能發現他單純又逗比,偶爾傳授一些職場規則給我和Leo,後來我們成為很好的兄弟。他繪聲繪色地給我們講某一年富士康尾牙時,郭台銘如何牽着林志玲的手亮相,差點摔跤;也誇張地描述富士康高層的業績壓力有多大。“今年尾牙還坐在Terry 旁邊喝酒,第二年也可能被吼:
你去廁所那邊坐!”
郭台銘與林志玲在富士康尾牙牽手(圖片來源:網絡)
有Frank在,富士康的日子倒不是很難熬。8個月時間裡,有一半時間,我都待在煙台。那裡有兩個龐大的園區,生產電路板,也給DELL 和蘋果組裝整機。我大學同宿舍的老楊就在另一個廠區做工程師,他學信息科技,得知我的消息後,嘴巴張得老大:你一個學新聞的,怎麼會來富士康?
你是來做卧底的嗎?
我很羞愧,那段時間也沒寫過日記。或許在我的概念里,此行本是無足輕重的一站。大多數同學朋友都去了報社和電視台,他們和她們在按部就班地生活着,就像遠方隱約渺茫的、有規律的鼓點,我格格不入。
-3-
從沒見過比煙台更大的雪,深可過膝,可能因為靠海,風也出奇地大,逆着風雪都躺不下去。工廠門口幾層樓高的十幾顆聖誕樹常常在一場風雪後消失。擁有深厚國學傳承的台灣廠長老洪,會在這時候領着一幫同事拜拜天地。
按照職級,他是協理,已經是不低的職位,其下是副理、專理和課長——典型的日本企業分級制度。和北京、深圳等更早建廠的城市不同,台乾和陸干在這個叫做八角八路的荒蕪之地涇渭分明。這個幾萬人的廠區里,大陸幹部最高也就做到課長;台灣員工的廠牌是豎的,非台灣人的廠牌是橫的,就像部隊里一眼就能看出官銜職級,在這裡只需看一眼廠牌;台干可以在廠區隨便穿行,但大陸員工有規定的走路動線。
“操!”我到北京把這些個段子告訴Leo後,他有點憤怒,“你們山東就是不開化!”在深圳,當時陸干最高可以做到副理,畢竟是開眼看世界的中國第一城。
煙台4個月時間,有3個月我都泡在產線上。一個車間到另一個車間,樓上樓下,很多地方都貼滿了董事長語錄,比如:
我們要做打不死的小強。
抬頭不見低頭見(圖片來源:網絡)
從下料到最後電路板成品出廠,大概有30道工序,而Frank那時對我又有一種好奇的期望,讓我每個車間都觀摩學習。這三個月里我又熟悉了元素周期表、知道了高錳酸鉀是紫色、知道了無塵室的多個標準;當然,也記得電鍍室的小陳姑娘每天都用沙宣洗頭、人力的Dido家住芝罘區、專案管控部的石有力是皇馬死忠。讓我印象最深的還是阿棟,他長得像印度人,高鼻深目黒膚,毛髮奇多,英語說得比煙台話還6。他在北京實習過半年,經常和我聊一些北京的事情:你去過雍和宮吧?是不是有一站叫雙井?“雙井站到了!”他學着地鐵廣播,
“真特么帶勁兒!”
7點起床、11點熄燈,你可以把它看成一座管理不那麼苛刻的監獄。有一段時間,我租住在距離工廠步行5分鐘的村子裡,這5分鐘幾乎是彼時人生里最奇妙的5分鐘。晴日里能看到遠山如黛殘陽如血,空氣也沁人心脾,原野公路寬闊得像美國西部片,晚上能清晰看到無數的星星。
腦子裡所有的與文字有關的東西,都被各種各樣的機器零件和古板的紀律所代替,埋沒在皚皚白雪裡;讓我知道,世界上有這樣一種生活,迥異於以往的所有,超出我夢境的範圍。在石有力用煙台話喋喋不休地說著他的愛情往事時、或者高瘦陰翳的Dido回憶他的濟南時光時,這种放空才短暫停歇。
Dido在人力,平時也負責廠區的攝影宣傳,富士康為了提升人才量級,一度從大連外語學院招來4個姑娘,Dido說,一定有你喜歡的類型。我很快就見到了,那時她們的工服還沒發,帶着剛畢業的氣息花枝招展地走在廠區里,讓灰濛濛的工廠頓生光彩。曾有些故事發生,但現在音書兩斷,我不知道她們去哪了,大家四散天涯。
真正離開煙台是一個晴朗的傍晚,有力和Dido送我,凄凄慘慘的,我要去濟南,山東衛視在前方召喚,終於能回到熟悉的世界,我們自此也沒再見過。
煙台第一條地鐵線2022年開始修建,規劃說預計在2017年通車;Leo回到了深圳,已經官至副理;Frank早已離開富士康,在蘇州一個電子廠繼續逍遙,我們今年還見過,他給我爸帶了60多度的金門高粱酒,和我爸——一個當過兵的老黨員,謙卑握手時說:
支持祖國統一。
亦庄又去過多次,看新樓春筍般崛起,當年租的房子96萬,現在賣700萬;深圳寶安的龍華富士康,依然是個擁有30多萬人的小世界,但關內關外已經沒有太大區別;郭台銘雖不再是個純粹的商人,但它的廠區比之十幾年前,已經擴張到30個城市,2022年,鄭州的年輕人開啟過一場逃亡,幸而那裡還沒有下雪。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