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亞琴
秋後的日頭照舊毒的要命,鑽在地里人悶的慌,驢打滾兒的工夫就能憋出一身汗。秋俠正在自家的花椒地里鋤草,正巧線娃嫂子路過,“秋俠,那個事你知道不?”她神神秘秘的問。
秋俠一愣:“啥事?”
線娃假裝吃驚的說:“你還不知道呀!聰珍嬸(秋俠後媽)前幾天去醫院檢查,說是脖子上長了個啥疙瘩,聽說是個哈哈(壞)病,唉!”
“真的?” 秋俠大吃一驚,一股滲氣順脊樑桿直向腦門上竄。
這下把線娃嫂子給問急了,忙支吾:“我……我也是聽村裡人說的,不敢確定。你還……還是……回屋問個究竟。”
秋俠心裡再也無法平靜,她煩燥的在地里來來回回的轉了幾個圈圈,手裡鋤頭不知道要鋤草,還是鋤樹,甚或是鋤自己的腳。
秋俠其實是福順撿來的女兒。上世紀六十年代初三年困難時期,年輕力壯的福順天不明出去拾糞,走在水渠邊聽到嬰兒的啼哭聲,他尋着聲音走過去。一個小被子包裹着一個嬰兒,外邊用一根破布條捆着,娃哭聲一聲比一聲撕人心,小被子隨着孩子的哭聲一抖一抖。
福順忍不住罵了一句:“這是哪個哈慫,生娃不管娃,丟這兒不要了,沒本事你生逑哩!”說歸說,福順還是抱孩子回了家。
妻子一見娃就非常高興,兩口子結婚好幾年了沒孩子,正尋思着想抱養一個,這不是老天爺賜福么!不過妻子很快憂愁蓋過了興奮,對着福順說:“這日子缺吃少穿的,咱能養活得了嗎?”
福順一拍自己結實的胸脯:“你放心,有咱一口吃的,就有娃吃的,餓不下。再說,咱村從古到今都有聖人保佑着,娃一定能養活。”福順一個勁兒地撿好聽話寬慰。妻子揭開小被一看,是個女娃,連忙說:“女娃好,咱以後就是有了男娃,也不影響啥,女娃大了一門親。”
福順二人非常喜歡這個孩子,給娃取名秋俠,把秋俠當心頭肉、掌上珠,比親生的還親。兩口子再艱難困苦都不能把秋俠苦下,有好吃的好穿的都盡着她。花花衫子花花褲,兩根辮辮頭上掙,活像一隻花蝴蝶在父母身邊飛來飛去,喜得二人合不攏嘴。
秋俠在父母的悉心呵護下一天天長大。五歲那年,秋俠正和村上夥伴兒追逐戲鬧玩泥巴,突然間滿臉通紅,憋得出不出氣,渾身瞬間稀軟,嚇得福順一把把秋俠攬到懷裡,福順妻邊順着秋俠脊背撫溜邊安慰,“我娃乖,靜靜地,長長出氣。”秋俠小學五年級時候也犯過一次,慢慢長大了才沒有犯。福順兩口也終沒能生一男半女,就更疼愛秋俠了。轉眼間二十年過去了,秋俠也長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福順兩口子籌思着為女兒招個上門女婿。三番五次,挑來選去大費了心思,最後福順瞅准了鄰村知根知底的性子有點木訥的青年平娃。平娃很快就進了門,一家四口日子過得有風有水,很是暖心。那時農村土地也分到了戶,有四個勞力的一家日子很快就會好起來。
誰知福順妻命薄,一跤跌得就再也沒有起來,人很快就沒了。一年後熱心人給介紹了鄰鄉鎮的聰珍,福順見面後自然滿心歡喜,但還是掩飾着說是再聽聽女兒秋俠的意見。秋俠見聰珍穿得乾乾淨淨,人也利落,自己又有孕在身,若是聰珍進了門,以後坐月子呀管孩子呀之類的事也就有着落了,更不用花錢僱人,於是就點頭答應了。聰珍順順噹噹進了門,當了秋俠的後媽。
秋俠和平娃生育了兩個孩子,福順兩口自然管兩娃吃飯、上學放學接送。平日里兩娃奶粉零花也多是福順兩口支寧,秋俠和平娃安安寧寧在外打工。秋俠對這位後媽甚是滿意,逢年過節少不了好吃好穿孝敬福順聰珍二人。過了幾年,秋俠平娃奮鬥又蓋了新房子,和父母就分開了。自然是秋俠四口住新房,福順兩口守老屋。這幾年福順上年紀了,體力大不如從前,地自然也給了秋俠種了。秋俠每年給福順兩口拿糧食,夠吃就行,漸漸的也就這麼有限的來往着。日子就這樣安寧的過着。村裡人都說福順跟上秋俠開始享清福了,福順總是笑不作聲。
但現在聽說後媽有病了,還是那可怕的癌,秋俠心裡就不淡定了,她扛上鋤頭猴急的回了家。她家是三間平房,白瓷片,紅漆門,一看就是個殷實人家。平娃正坐在院子里悠閑的喝茶。秋俠張口就來:“你挨刀子的,都不看看啥時候了,還在這兒品麻!”
平娃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啥時候,中午啊!你可是吃錯啥葯了,還沒到飯時咋回來了?”
秋俠一臉不屑:“屋裡慫事溜溜都不操心,老婆子前幾天去醫院了,脖子上長個疙瘩,檢查說是啥癌。這事咋弄呀么?”
“啥?癌?”平娃吃驚的站了起來,圍着茶桌轉了幾圈後,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後平靜的說:“還能咋弄呀,有病了就給媽看么!”
秋俠眼一瞪:“看把你說的輕巧的,看,拿啥看?那病就是個無底洞,花再多的錢最後都是個死。哎——,你得是有錢給看?那都八十多歲的人了,看病花錢,睡床窩枕的都要我伺候,還不把我勞死了呀?”遲疑了一下,她湊到平娃臉跟前,小聲說:“哎,我給你說,還不如讓她回去,咱把大一管就行了。”
平娃一聽就蹦起來了:“你這是人話么?還長心沒有?媽到咱屋幾十年了,當初伺候你坐月子,給咱管娃,咱才能安寧出去打工掙錢。多虧有媽照顧着,咱省了多少心。哦,現在有病了,你就嫌是個累贅讓回去,你這是人做的事嗎?不怕村裡人戳脊背罵么!”平娃罵罵咧咧的只是發牢騷,他是外來人,這個家真正拿事作主還是秋俠。
“你咋就是個瓷錘!現在都各過各的日子,誰還管這些閑事。”秋俠狠狠的在平娃額頭剜了一下,憤憤的說:“這事就這,你少嘣閑的,聽我的”。
秋俠說完揭開竹簾就進屋了,“嘣”的一聲關上了門。平娃坐在凳子上朝屋裡瞪了一眼,繼續喝茶。
這天,秋俠拿了幾個籮卜,來到了村北的這座老房子。這是老巷子,房子都很破落,一個個像老人似的,老邁的病病歪歪的勉強撐在那裡。住家戶基本都搬走了,只有福順老漢和老伴聰珍還住在這裡。老式的院子,兩側門房一側已倒塌,另一側則懸在那兒,讓人擔心隨時會倒下來。上房屋黑咕隆冬的,白天在家裡也需拉着電燈,燈光不亮,迷離的看清楚老兩口布滿皺紋的臉。福順老漢坐在桌旁的老式椅子上,老伴聰珍坐小凳子上低頭撿着豆子。
秋俠一跨進屋裡就笑着說:“大、媽,這是我地里的籮卜,今晌午你倆包頓餃子吃吧。”看着秋俠滿臉的笑,聽着秋俠過分熱火的話,福順老漢滿臉狐疑:這女子過日子精得連猴一樣,今兒個咋變得大方送起蘿蔔來了?他心想,八成是夜貓子進宅了。
秋俠對着椅子上的福順說:“大,這些年我和平娃在外打工,沒時間照顧你。你看現在兩個娃都結婚了,事也到頭了。我倆除地里那點活兒平時也是閑着,以後你就搬過去住,我和平娃照顧你吧,”秋俠轉過身,輕腳兩步,走到聰珍跟前,蹲下來,一隻手搭在低頭撿着豆子的後媽聰珍的胳膊上,頓了頓,提了提氣,說:“媽,你看你來咱家三四十年了,苦也沒少下,我和平娃和娃們都記着。我大現在身體慢慢不行了,以後我大由我管吧,你呢,回老家和女兒也享幾天福去。”說話間,秋俠起身,眼神在福順和聰珍二人間來回移動,生怕父母二人有過激烈反應,她隨時準備奪門而逃。
聽到女兒秋俠這番話,福順老漢氣得掙扎着想從椅子上站起來,到案上摸切面刀,他嘴唇哆嗦,渾身顫抖,終沒能起來;聰珍手裡的豆子“唰啦啦”撒了一地……
夜深了,老巷子漆黑寂靜,貓頭鷹在前院樹上“”嗚——嗚——”凄慘的叫着,又撲楞楞飛走了,飛到另一棵樹上繼續叫。這叫聲劃破夜空傳向更遠處去了。昏暗的燈光下,福順和聰珍老倆口坐在坑上,愁眉苦臉,默不作聲。福順的心一陣一陣鑽心的疼,他皺了皺眉,長長出了口氣,寬慰着聰珍:“老婆子,沒事,有我在呢,看誰能把你攆走!”聰珍強忍着眼裡的淚,沒有言語。她心想,自己雖說是後來的,好歹在這個家也幾十年了,咋說這都是自己最後的窩啊!
秋俠坐在乾淨的炕頭,對正看電視的平娃說:“我今給大把話說了,讓老婆子走。”
平娃嘟囔:“這都過幾十年了,咋說的出口?”
秋俠冷笑:“就憑你個榆木疙瘩,能弄下啥人事!當初要不是我,把大和咱戶口劃開,大他能評上貧困戶,能吃上低保?鎮上的房子能給咱?死老婆子要是走了,大的低保還有高齡補貼啥的,還不都歸咱了,地也是咱種着。給大吃飽穿暖就行了!”
平娃沒話說了。
樹欲靜而風不止。秋俠鐵了心攆聰珍走,於是三天兩頭去找茬,從開始叫媽後來到出言不遜,罵罵咧咧,直至動手。一天秋俠又來鬧,推搡中把聰珍向後猛的一掀,跌到了門檻上,傷了腰,幾天都不能下炕。
聰珍的女兒來看望媽媽,聰珍無奈的對女兒說:“人家秋俠娃狠下心了,要攆我走……”女兒見媽媽過的恓惶,憤憤不平:“走就走,你伺候他一家老小几十年了,可不能白走。”
聰珍拄個棍棍掙扎着走進村辦公室。經過調解主任王善成多次勸說協調,最後由福順給聰珍補償五千元,加棺材一付和老衣一身。錢由福順女兒秋俠出。
女兒和女婿開着三輪車來接聰珍了,天氣陰沉沉的,一擰就擰出水來。西邊空中閃了好多次電都沒放出一個響雷屁來。福順老漢躲在裡屋不出來,聽着他們抬棺材裝車的嘶啦聲,心像刀剜一般疼痛,他在屋裡默默地流着淚。棺材板裝上了車,聰珍出門前一頭撲倒在棺材板上大哭:福順啊,你個老沒良心的,我好歹跟你過了幾十年了,你就不能讓我死了和你埋在一塊嗎?
聰珍坐在女婿三輪車上,連同棺材板和一身壽衣一同在“嘎嘎嘎嘎”的車聲中離開了荒蕪的老巷。老巷只剩下裡屋偷哭的福順老漢一個了!
車子走到新巷子,人都站立村道兩旁指指點點說個不停,村幹部不住的嘆息。秋俠和平娃始終沒有出緊關的大門,只聽到三輪車的響聲,聞到從門縫鑽進來的嗆人的黑煙味……
幾個月後,福順搬到了鎮上給蓋的新房子里。新門新床,新空調,連廁所都是新的,只是一個人住在這裡並沒有多少喜悅,他不習慣這裡的一切,很快又被秋俠接回老家。
聰珍走後,福順的背駝得更厲害了,行走也很困難了,只得整天躺在炕上,孤零零的望着屋頂發獃。秋俠除了每天給端兩次飯,很少再來。
冬天王善成來走訪。屋裡空氣污濁,福順掙扎着從炕上下來,羞慚的欲言又止:“我想……讓你們出面,把……老婆叫回來!”
王善成詫異:“福順叔,當初是你女子千方百計把人攆走的,為說和這事費了多少周折你是知道的”。
福順老漢對着王善成顫巍巍說:“秋俠現在也想讓她媽回來呢。”
“喲,福順叔,秋俠可給你生啥吆蛾子哩,現在咋可想叫人回來了,人家是臉么是溝子!”王善成更加詫異了,頭伸到福順跟前小聲說,“福順叔,不瞞你說,前兩天我見聰珍嬸了,她也想回來。可女子女婿怕她回來受罪送命,死活不依……”屋外的寒氣,瞬間向福順襲來。
這天早飯時,秋俠端碗推開門,頓時嚇得碗摔在地上,飯倒了一地,殺豬般嚎叫着跑出巷道。福順直挺挺的掛在柜子上……
福順死了,埋在當年他撿秋俠的水渠的礆下面。
一年後,福順老漢的墓旁又堆起一座新墳。那裡面埋着的,是秋俠。
下元節到了。平娃帶着兩個兒子、四個孫子去墳上。孩子們跟着平娃跪在福順墳頭,平娃燒完了錢又燒紙,“大呀,我永都記着你的話,一定把娃們管好帶好!”孩子們叫着爺、太爺在哭,平娃又移到秋俠墳前,邊燒紙嘴裡邊嘟嚷:“秋俠呀,在那邊好好給大做飯端飯,天冷了記着給大穿暖和些,伺候好他老人家!”平娃用一枝短棍拔了拔火,接著說,“秋俠呀,大一輩子都沒告訴你,你有先天心臟病,咱倆成親時大也叮嚀我不要告訴你,怕你跟上你外性格受吃虧──”淚水順着臉頰淌下來,滴在火苗上……
大孫女湊過來,趴在平娃肩頭,“爺爺,你給我奶說啥呢?”平娃回過頭,仍跪在地上:“娃呀,太爺爺說讓聖人保佑奶奶和咱們哩!”
【作者簡介】
劉亞琴,女,網名仰望時光。渭南市華州區人,現供職於大明鎮政府。講述百姓故事,用筆抒寫真情,感悟多彩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