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給你四嬸安頓好了!”
這是爺爺攢下的最後一口氣吐出的最後一句話。
一屋子人都肅然站立,大氣也不敢喘,似乎時間靜止了,似乎只能聽到屋外“簌簌簌”雪花飄落的聲音。
我站在人群當中,從擁擠的縫隙里,只能看到爺爺的喉結。那喉結像座小山高聳着,猛地蠕動了一下,然後停止了。
那是個大雪瀰漫的天氣,地面上積雪有一尺多厚,天空低沉陰暗。下午四點多鐘,爺爺的床前桌子上點了一盞油燈,那油燈是父親用玻璃藥瓶子製作的。昏黃的燈光偶然閃動一下,映得滿屋子的人影在牆上晃動。
爺爺的聲音雖然很微弱,但是大家都聽清楚了。這話聽起來有點意外,仔細想想,又在意料之中。
父親攥着爺爺的手,答應着,“您放心吧!四嬸兒會有幸福晚年,會有一個合適的歸宿。”
爺爺像是完成了他的人生使命,終於合上了眼睛。
一九四三年春,在父親四歲剛記事的時候,我奶奶就死了。那會兒年景不好,天災人禍的,死個人很容易。我爺爺又當爹又當娘地拉扯着三個孩子,在能餓死人的生活條件下,讓三個孩子長大成人,活得很不容易。
奶奶走後,爺爺一直單着,有人給他撮合續弦,一樁又一樁,他都以各種理由推了。我爺爺心裡住着個人,只是他不能說。
八十年代初,祖國剛剛改革開放,眼看就要過上好日子,爺爺的生命卻走到了盡頭。
四奶奶住在隔牆小院子,自從四爺離家出走後,這個小院子就顯得大了許多,打掃庭院對她就越發地成了負擔。四奶奶三寸金蓮,走路外八字,如果走在雪地上,能看出一串兒的“八”。
我爺爺這邊剛咽氣,那邊有人跑過去告訴她:“走了!”
她盤腿在炕沿上,對着桌子上的梳妝鏡,一邊梳頭一邊端詳,目光獃滯,表情凝重。過了有一分鐘的功夫,那一聲哀嚎還是沒忍住,聲音尖利,刺破窗戶紙就飛了出去。
——“他伯,你慢點走啊!你等我一下。”
2
那年仲秋午後的陽光是金黃色的,任歲月流逝,那一縷金黃並不褪色,依然照耀在我的想象里。
她一隻手把着棗樹,仰臉看向天空,眼睛像秋天的湖水,清澈見底。
天空蔚藍,襯托出樹上的棗子格外鮮紅。那棗子已經到了成熟時節,就像她的臉蛋兒,青翠欲滴間泛着紅暈,豐潤而飽滿。
她頭髮烏黑,整整齊齊地扎了兩隻麻花辮。身材筆直而端莊,金黃色的陽光斜照在身上,臉上。
記得那天她穿的是土藍色白花的中式對襟的褂子,褂子的布紐在左側努力地系著,維護着她十七歲少女微微隆起的胸脯。褂子的胳膊肘子上各打了一片補丁,針腳蹩腳,一看就是她爹的手藝。那補丁雖然是同色的布料,但是比較新鮮,看上去就顯出了明暗。雖有補丁,但是很乾凈,如果把鼻子湊近些,還能聞得到皂角的天然的幽香。
寬大的土紅色的褲子,只是褲子有些短,在褲腳處漏出來一截腳脖兒。這隻怪她腿長,遇到了合適的年華,總是任性地發育自己的身體。
她自顧自地發育自己的身體,從來也不懂得體諒她爹。她爹那一雙布滿老繭的大手,如何使得小小繡花針,點燈熬油地為她做衣裳。
與她一同立在棗樹下的,是她的五個姊妹,個頭從高到低排列起來就很像一個階梯。這個階梯是她娘一生的造化所致,是她娘母性張揚的豐功偉績。同時,這個階梯也是她爹努力打造的,每一層都充滿了他的希望和夢想;然而,每一層都是希望和夢想的破滅。生個兒子,傳宗接代,才是她爹終生的夢想。
直到媒婆上門那一刻,她爹才算向命運低了頭,認了命,她才體會到她爹有多難。
媒婆三寸金蓮,高高的個頭,駝背,頭後盤有一個疙瘩發簪。媒婆走路輕快,一手攥着花手絹卡在腰裡,另一手攥着一桿長得能打棗的煙袋鍋子。走起路來忸怩作態。
隔着高低不平、長有仙人掌的土牆,媒婆看見了棗樹下的她,對着她爹說:“看這閨女出落得真俊啊!你再看那身子,包不住的棉花桃子似地,我看離坐花轎的日子也不該遠了。”
她爹哀嘆一聲:“哎!孩子沒娘,也是可憐啊!還指望劉婆婆給尋個好人家,早日過去過上好日子。”
3
農曆臘月里的一天,天氣異常寒冷,村口小河已冰封,能過得大馬車。
我爺爺穿着嶄新的黑色禮服,戴着嶄新的黑色闊沿大禮帽,斜挎着紅綢帶,胸前佩着一朵大紅花。
我爺爺騎着棗紅色高頭大馬。
那一天是黃道吉日,我爺爺是個新郎官。
八抬大轎和喇叭嗩吶響器等迎親隊伍前後簇擁,浩浩蕩蕩、揚起一路塵埃。然後跨冰河,走官道,就來到了李家莊。
村民夾道看熱鬧。我爺爺坐在高頭大馬之上,頓然感覺自己中了狀元。散香煙,散糖球,與民同慶。
她穿了一身紅衣裳,頭上披着紅蓋頭,腳上穿的是黑面紅絲繡花的三寸金菱,菱角上綴着紅絲的穗子。那個年代,擁有一雙好腳,比擁有五斗米都金貴。她靜靜地端坐在床上,等待着她的男人抱她去坐轎子。
她爹說她是臘月里出生的,這個臘月她正好十八歲了。她決定從今天開始要告別少女時代,進入女人世界,死心塌地,好好做一個女人。
只是,那個讓她成為女人的男人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她到現在也沒見過一面。只從劉婆婆嘴裡聽得“人高馬大,相貌不凡,做工的好身板,疼女人的好男人”等等。她在心裡想象着這樣的男人,就覺得自己嫁對了人,心裡充滿了對美好生活的憧憬。
她家的頭門上掛着喜慶的紅布,兩隻繡球分掛兩旁,遮蔽了低矮的門楣。
我爺爺今天是老大,原不想下馬,下馬就失去了老大的威風。他想像個好漢那樣騎馬闖進家裡,製造一個搶親的場面。這個場面是我爺爺設計的,在心裡演練了很多遍。我爺爺性情剛烈豪放,又有點小浪漫主義,他覺得搶親很刺激,很好玩兒。
“嘭”一聲悶響。
我爺爺“咕咚”從馬背上掉下來,他的額頭結結實實地撞在新娘家的門楣上。
嗩吶聲噶然而止,迎親的隊伍由靜止轉而躁動起來。大家都沒排練這個劇情,接下來如何進行呢?主事兒的人也懵了。
關鍵時刻,我四爺挺身而出。四爺就是我爺爺的弟弟。
她是我四爺抱上花轎的。
像什麼都沒發生,走官道,跨冰河,回府。迎親的隊伍依然鮮艷張揚,嗩吶依然吹吹打打,花轎還是顫顫巍巍,高頭大馬還是氣宇軒昂。
只是騎馬的人換成了我四爺。
等我爺爺醒過來,已經是三天之後了。我四爺與她拜了天地,並且入了洞房。
我爺爺的爹娘一邊笑一邊抹眼淚,說:“醒過來就好!醒過來就好!醒過來比啥都好!”
“那婚禮不能沒有新郎官,那洞房不能讓新娘守空房,不吉利。”
“你弟弟也老大不小了,也該娶媳婦了,恁兩個兄弟誰先娶誰後娶還不是一樣,早晚都要娶媳婦。”
“年下再給你尋個更好的,婚禮要比你弟弟更場面。”
兩位老人不住聲地解釋着,絮叨着。
爺爺拍拍自個腦門兒,認了。
當時,新娘並不知道她的新郎官原本是我爺爺。只是過了幾年我四爺離家出走後,傳言四起,她從婆婆那裡得到了確定的信息。
四奶奶不動聲色,把這個信息埋在了心裡。春去春又來,埋下的種子總歸是要發芽的,但也僅僅生長在主人自己的天地里。
多年以來,四奶奶一邊與我奶奶嬉笑一邊小心呵護着心裡的那一株幼芽,彼此都和睦相處,相安無事。
4
曾祖父有四個兒子。大兒子早年迫於生計闖了關東,然後定居異鄉,然後客死他鄉。由於過去交通通訊不發達,與家鄉少有音信。
二兒子老實本分農民,一輩子務農,沒出過門,沒見過縣城長啥樣。無娶無出無後,無疾而早終。
我爺爺排三,少年習武,性情直爽剛烈,好抱不平,為人處事為鄉人稱道,人稱三爺。早年跟彪悍土匪有過較量,跟土匪頭子掰過手腕子,面對考驗鎮定自如,飛刃過耳不驚不慌,硬生生從土匪窩裡牽回耕地的老牛。
這裡單說曾祖父的四兒子,也就是我四爺。我四爺從小乖巧,不知何時自學成才了五樣人事兒,說出來都給他爹娘丟臉,就是“吃喝嫖賭抽”。
尤其賭博,只要有牌場的地方,必定有他的存在,要麼就是正在趕往牌場的路上。四爺手段好,常常贏錢,但那錢大部分都拿不到家裡,半道上就被酒館淫館煙館給截了。還老有人上家裡堵門討債,一準堵不住他,往往是他爹娘一邊苦臉一邊陪笑代他填了不少窟窿。
有一次竟押注輸了他的媳婦,也就是他乖巧想得出來。四奶奶不知就裡,被人哄騙出去,說是到西南窪磚窯洞里去認領四爺的屍體。
知情的街坊跑了三里地找到我爺爺,喘着氣說:“三爺,三爺,不好了!四奶奶叫人綁了。”
我爺爺正幫人做工,二話不說把工具摔在地上,轉身就往外沖,邊跑邊回頭問:“在哪兒?”
磚窯洞里遍尋不見,我爺爺滿頭汗水,額頭上粘滿了磚渣子。
趕到牌場打問,亂鬨哄一片,無果。路過煙館,一頭鑽進去,也不管看館人的嚇止,一間間屋挑帘子竟入,就真的看到了他弟弟、我四爺正躺在炕上雲里霧裡呢,好不逍遙。
我爺爺上去奪他煙槍,使勁兒摔在炕沿上,大聲呵斥:“她在哪兒?”
經過好大一番周折,四奶奶總算在天黑之前完好無損的回家了。我爺爺為此在贏家那裡砸下去一個響頭,徹底丟了臉面,就這還是看着“三爺”的面子。贏家還不饒,生要四爺一根手指頭,說不能壞了道上的規矩。
村西南窪廢棄的磚窯場荒草叢生,窯門洞里常常有男女行苟且之事,也是爺們兒約架的地方。我爺爺一拳把他四弟撂倒在地上,厲聲道:“你要是再不能愛惜她,就不要做男人了,你還是個男人嗎?”
“讓你做男人好了,你去愛惜她吧!”四爺爬起來,慢悠悠地拍身上的土。“她本來就是你的,還給你嘍!”
“你胡說個啥,看我不打死你!”我爺爺氣得不行,兩個親兄弟繼續扭打在一起,打得天昏地暗。
四爺仍舊去賭,只是不再那麼明目張胆而已。
那一年剛入冬,村裡來了一隊穿黃軍裝的軍人。都說這是打鬼子的隊伍,一路從北邊打過來,路過村莊,暫時駐紮下來喘口氣。
村民都很熱情,給軍人送吃的,地瓜土特產啥的。還有,自家的老母雞養兩年了都不捨得吃,送過去了。
還有的人家送兒子,要讓兒子跟着隊伍去打鬼子,為家爭氣,為國爭光。再說,送兒子也不白着,能得到三塊銀光閃閃的現大洋。
曾祖父祖母思想了幾個晚上,曾祖母哭了幾個晚上,最後決定:把四兒子送去當兵吧!反正他也不爭氣,讓他在隊伍上好好接受管教,以後興許他就變好了。
隊伍開拔的時候是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並不是太陽升起的早晨。所以並沒有鮮紅的太陽照在參軍人的臉龐上,四爺的胸膛上也沒有鮮紅的大紅花。
四爺的女人也就是我的四奶奶,並沒有與她的男人送別在村口,並沒有送給他熬夜手工的布鞋和繡花的鞋墊子,並沒有眼淚潸潸的擁抱惜別。
那天晚上,四奶奶睡著了,睡得很香。等她醒來,天亮了,身邊不見了男人。
四爺其實還是有做人底線的,他把賭博抽大煙剩下的不多的錢都留下,連同一張字條壓在了四奶奶的枕頭底下。“我去打鬼子了,這一走還不知是死是活,你別等我了。這輩子做你的男人,一回就夠了,二回夠嗆。”這是字條上的字,寫得歪歪扭扭。
第二天晚上很晚了,四奶奶屋裡的油燈依然沒有熄滅。她坐在燈前,從打盹兒中驚醒,才想起來她的男人已經參軍打仗去了。
晚上留一盞燈,哪怕燈火微弱,也是希望之光。四奶奶常常坐在希望之光里,並不希望漫長的黑夜早點過去,只要男人在天亮之前歸宿。有時候她竟睡著了,油燈已經熬盡了油。那是四奶奶的精血,不知道熬了多少斤。
他們有一個女兒,四爺走的時候,女兒還在襁褓之中。艱苦歲月里,人吃得沒營養,奶水自然跟不上,女兒每天晚上哭睡。四奶奶很愁。我爺爺餵了一隻能下奶的棉羊,本來打算給自家孩子補營養的,每聽得那院里啼哭,也是揪心,就常常周濟一碗羊奶過去。
一歲光景,那女兒仍舊啼哭不止,最後竟敗了,就如一朵剛剛盛開的小花敗落了。這樣,四奶奶成了孤苦伶仃的人,每夜端坐窗前,獨對着一盞青燈想自己的心事兒。
後來才知道,四爺參加的軍隊是國民黨的隊伍,雖然也打鬼子,但是沒打贏,反倒被鬼子打得南撤,經過我村。
四爺隨隊伍剛走,來了一撥日本鬼子,搜颳了幾頭豬幾隻雞,放了幾槍,沒多停留就走了。
接着又從北邊開過來一支軍隊,這支軍隊紀律嚴明,不要老鄉的東西,甚至不拿群眾一針一線。據說他們是呂正操司令的隊伍,是共產黨八路軍。
八路軍住在村裡,不但不要老鄉的食物,還能把自己的食物周濟一些給困難的群眾,還幫着擔水、修房子,跟自家兒子似的。曾祖父曾祖母看在眼裡,有點後悔送兒子參軍送早了。
5
四奶奶家土坯的院牆,因風吹雨打侵蝕,愈加的低矮,山羊都能爬上去,小孩子也能爬,自不必說大人了。
四奶奶在我奶奶跟前幾次哭訴,說有男人半夜三更來跳她家牆頭,讓她害怕不已。
我爺爺知道後,緊着去地里挖土運回來,把院牆加高到大人都爬不上去的高度。
四奶奶總算放下了心,看着高高的牆頭,樂得合不攏嘴。
我爺爺也放下了心,蹲着吸旱煙,看着高高的牆頭,說:“過幾年拉點磚,打個磚牆頭。”
那年月磚貴,屋子都少有磚牆,何況院牆。
四奶奶家與我爺爺家中間的牆頭就顯得更低了。四奶奶在院子里餵雞,常常看到那院里我爺爺在打拳踢腳;我爺爺在院子里打拳踢腳,常常看到那院里四奶奶在餵雞。
有街坊串門子閑拉呱,提議把中間這個牆頭拆了算了,親人之間走動也方便。
我爺爺沒做聲。我奶奶說不必了,還是留着好些。
那會兒我奶奶已經病倒在床上,三個孩子還小,沒少得到四奶奶的關照。
再後來,我奶奶撇下我爺爺走了。有街坊串門子閑拉呱,提議把中間這個牆頭拆了算了,“三爺與四奶彼此走動也方便些不是。”
我爺爺沒做聲。第二天,我爺爺緊着去地里挖土運回來,把中間的牆頭加高了,高到彼此都看不見。
6
那個年代的農村,愛情也是有的,只是你看不見。愛情就像五穀雜糧,能吃了不餓肚子就填了肚子。填了肚子只有自己知道,外人是看不見的。頂多故作姿態地人前打個飽嗝兒,讓人覺得你是不餓的那個人。
那個年代的農村,鮮花也不代表愛情,尤其是墳頭的鮮花,大家都覺得那是可有可無的雜草。我爺爺的墳頭上,常常就有鮮花,並不是長在那裡,而是有人放在那裡的,一朵兩朵三朵,黃的紅的紫的。
在小說里,鮮花是可以作為愛情的寄託信物的。我曾經在不用上學的暑假裡常常去四奶奶院里玩,逗她養的山羊。
我給四奶奶講起小說故事,沒想到她很好奇,追着我問:“是哪種鮮花呢?要哪種顏色的鮮花呢?”
7
四奶奶躺在我父親臂彎里,安詳地閉上了眼睛,離開了她一心愛着的世界。
父親坐在炕沿上,一隻手放下喂水的碗,另一隻手牢牢地托着四奶奶的頭,大聲叫着:“四嬸兒!四嬸兒!”眼淚嘩嘩地流下來。
姑姑早預備下了一把牛角梳,站一旁說:“放下吧!人都走了。”
父親給姑姑交代:“細心梳,每一根頭髮都梳得整整齊齊的,在後邊挽個髮髻,一定要好看!咱四嬸兒最在意自個打扮。”
“我要跟你爹葬在一起。”
“不管咋樣,我都要跟你爹在一起。”
“畢竟,這是一輩子的事情。”
四奶奶生前,在不同的場合,多次向我父親表達了她的這個願望。
父親表面上應承着,心裡總是彆扭,有一道過不去的坎。“這怎麼可以?這怎麼可以!”
家族的人聚在一起商議幾乎一夜,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接近黎明,終於依了我父親的意思,達成結論:把四奶奶葬在我爺爺奶奶合葬墓的右手距離一丈遠的地方。這是迎合“丈夫丈夫,一丈為夫”的道德規範,從倫理上講,我爺爺屬於四奶奶一丈開外的人。這個距離不遠也不近,剛剛好,既符合四奶奶的願望,也符合傳統道德綱常。
把四奶奶葬在我爺爺奶奶的墳地,最直接的原因是我四爺爺死無葬身之地。其實,科學合理的說法是,我四爺爺屬於早年失蹤人口。他應該死在外邊了,只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總之沒有入了家族墳塋。
這是個問題,我四奶奶該如何”入土為安”?作為女人,她就是死了,也要依附一個男人,這是規矩。
經過思想認識上的梳理,大家都認為這樣的安排是絕佳之選,是四奶奶最好的歸宿。這樣,我爺爺也會滿意地含笑九泉了。
8
一九九二年農曆年底,我放寒假在家過年。下了一夜的雪,吃罷早飯,我跟父親在門口張貼春聯,掛紅燈籠,凍得手都僵了。
父親站遠一點指揮着:“低了,再高一點,再高一點,好好,就這樣。”
鄰居二叔喘着熱氣跑過來,“發子哥,有人找你了,在村口呢。”
父親不慌不忙地問:“誰啊?這大雪天的誰找我?”
“是四叔!他說是發子四叔!還指定要你去迎接,不然不進村。”
“四叔?沒想到他老人家真來了。”
“應該是,坐着明鏡似的高級小卧車,一看就是資本家的派頭。”
早在入秋時節,父親就接到我四爺要回老家探親的信兒,心裡就有了準備。只是不確定哪天到家。
“縣委統戰部直接給我打電話,都沒通過咱公社,說是你四叔得旺老人家要從台灣回來老家探親,特意把我叫到縣裡開了個專門會議。政協王主席做了指示:得旺不僅僅是你發子的四叔,更是咱全縣三十三萬人民群眾的的四叔。意思啥呢,一定要嚴格按照國家政策制度辦事,一定要做好台胞接待工作。”
這是村支書坐我家炕沿上跟父親說的話。
父親終於在村裡挺胸抬頭了,也換了好一點的香煙,見人就散煙,好像四叔要來了,他就要發財了。
今年過年,父親特意趕會買了一對嶄新的大紅燈籠。父親還割了大塊豬肉和大塊羊肉,包了兩樣餃子。“要讓四叔吃一頓老家的餃子,只有老家的餃子,才是老家的味道兒。”
餃子早包好了;大紅的燈籠也掛好了,春聯也貼整齊了;四叔就來了。正好!
趕緊去村口迎接吧!
“四叔長啥樣啊?”父親問。四爺離開家鄉的時候,我父親還沒出生呢。
“我也沒見着,四叔就沒下車。”鄰居二叔說。
父親到了車跟前,看到村支書也在場,還有一位幹部模樣的人立在車頭。支書說:“發子,快過來迎接台胞!”
幹部模樣的人問:“你就是劉發明啊?”
“我是。”父親說。
“是這樣啊,今天冒着大雪,你四叔不遠萬里從台灣來到了家鄉,這叫葉落歸根,水流歸海,要理解和尊重他老人家的這種回歸故土的情結,也是愛國情懷。你四叔是台胞,他的事迹你應該是清楚的,雖然當年跟了國民黨的隊伍,但他也是打鬼子的,是愛國主義者。”
“是是是,我四叔呢?到家了,叫四叔下車吧!”父親迫不及待的看着車內,車窗玻璃貼着反光膜,哪裡看得到一點情景。
那幹部衝車內一揮手,從車后座下來兩位穿軍裝的人,其中一位手裡捧着一隻紅布兜子,表情凝重。
“劉發明同志,你也看到了,你的四叔劉得旺老人家算是回到家鄉了,希望你能用心善待,給他老人家一個合適的歸宿。”幹部說,“本來,按照黨的政策,是要把你四叔安置在咱縣革命烈士陵園,雖然他不是共產黨員,雖然他是國民黨員,但他是愛國的,是打鬼子的,在黨的政策面前同樣也是革命烈士,應當享受革命烈士待遇。今天把革命烈士送到這裡來,是為了充分尊重他老人家生前的願望,安寢故土。”
“另外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幹部接著說:“他老人家到台灣後,迴避回絕了多少姻緣,一直堅持沒有成家立室,他在堅守自己最初的那份情感,他說他在大陸老家是有愛人的,他的愛人在日夜期盼着他回家團圓。而今,這也算是團圓了吧!”
父親接過紅布兜子,壓在手裡感覺特別的沉重。父親腿一軟“噗通”跪在了雪地里。
“四叔,您到家了!四叔,俺四嬸等着您哩,咱回家啊!”
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多少往事被冰封在這茫茫大地上,多少情感凝聚在心裡,此刻又隨雪花飄散如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