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前,我回到老房子收拾東西。
我是十年前從這裡搬去了新房,幾乎不曾回來過。
如今的街坊鄰居我都已經不認識。
可卻有人喊着我的名字,敲響了房門。
1
我警惕地透過貓眼瞧,門外站着兩個穿警服的人,一男一女。
男警察看上去很年輕,女警察更有威懾力。
我將門拉開一個小縫兒,老舊的鐵門發出咯吱聲。
“何瀟瀟嗎?”男警察開口問道。
見我神色警惕,他們拿出自己的證件。
“你認識張如嗎?”
我努力思索。
女警察拿出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學校老舊的操場上幾個學生玩鬧的場景。
我很快從這張照片中找到了自己,一個穿着白色褲襪和蕾絲公主裙的洋娃娃。
那時候學校還不流行穿校服,大家想穿什麼就穿什麼。在一群人中,我的裝扮顯得格外突出與新潮。
我依次尋着其他人看去,在記憶最貧瘠勾勒出張如二字。
正是照片里最不起眼的那個人。
我看看眼前的警察,又再次確認了照片,一頭霧水地點點頭。
2
張如死了。
九月中,氣溫依舊居高不下,當聽見這個消息,為這個夏日帶來了一陣短暫的涼氣。
“除了高中,之後我們再也沒有聯繫過。我也是上周才回來的,收拾些東西。”
客廳里擺放着一摞摞舊書,廚房外的餐廳擺放着速食包裝。
倆警察掃視一周,男警察想說些什麼,女警察看向他,兩人眼神交流。
男警察的話似乎被吞進肚子里,他有些不服氣的向後坐了些,女警察傾身靠近我。
“你和張如的關係如何?”
“我在班上和大家的關係都不錯。和張如的關係,只能說普普通通。”
男警察還是找機會插上了話:“但他們都說你們倆是同桌,關係很好。”
我愣了一瞬,反應過來:“你們先前問過的人這麼說的嗎?這件事情是有誤會的,我可以解釋。”
男警察上下打量我一眼,鼻腔哼出一絲不滿:“像你這樣的女人,總是油腔滑調的。”
我這樣的女人?
我大概能理解他的意思。
我和全天下大部分女人一樣,愛美。
我從小長得就不醜,那時候學生們總喜歡說什麼班花,我就是那朵花。
再加上,我現在的工作是網拍模特,我為一家服裝工作室拍攝棚內照片,我必須要打扮,必須要精緻,這不僅是我的生活,還是我的工作。
但我這種女人,很容易給他這樣的男人一種印象——
她肯定很會玩,有過不少男朋友,精通人類心理學,三句話就能讓一個男人為她花錢。
這多可笑。
“羅振宇。”
女警察無可奈何地呵斥了她腦幹缺失的搭檔。
我終於明白先前她為什麼用眼神極力阻止那警察開口詢問了。
我轉過身只面向那名女警察:“我和張如確實是同桌。那時候為了班級集體感,我們班進行一對一幫扶小組,不僅僅是成績上幫扶,還有外向同學幫扶內向同學,融入集體。我是活潑性子,就和張如分在了一個組。張如是一個啞炮,點不燃,和所有人關係都不好,所以就顯得好像我和張如關係好。”
我這時回顧張如,才發現這是一個多麼沉默的人,我連能說得出口的完整事件都鮮少。張如在我的印象中成績不高不低,長相不高不低,毫無記憶點。
高中時學生們都喜歡扎堆玩鬧,小團體滋生,互相排擠,最後排擠剩下的,就是不想成為朋友,也只能成為朋友的那些人。張如就是這食物鏈的最底端,和一群同樣被排擠的內向又善良的女孩子們,以及作為同桌的我,偶爾說上幾句話。
“張如一直都這樣嗎?”女警察問。
“一直都這樣,其實這種幫助並沒有用,而且有時候適得其反。”
“為什麼這麼說呢?”
“內向與外向與身俱來。在團體生活中,內向是一個貶義詞,當被劃分成小組,就更突顯這是一個需要改變的缺點。”我嘆息,“所以我後來也能理解張如決定退學。”
警察的眼睛亮了一瞬。
“關於退學的事情,可以具體說說嗎?”
我很想具體說說,但我知之甚少:“張如只是給我提過,在學校里自己就像是什麼都做不好的廢物,在家裡父母也更喜歡成績好的哥哥。所以想退學,出去打工。後來張如便真的退學了,我們也再也沒有聯繫過了。”
3
當警察問完話,我沒忍住還是問了句:“張如是在哪裡出事的呢?”
許是剛剛交了底,女警察對我鬆了口:“就在這片區中學附近的樹林里發現的。”
我倒吸一口冷氣。
在我小時候,這所中學早已存在。
因為是山中之城,房子都長在坡上,連學校也不例外。
那時學校後校門外還是一片草木,人走的路,是用腳踩出來的。正校門外鏈接大路,但大路又繞得遠,不少學生為了回家方便,晚上打着手電筒走小路,時常發生意外。
雖與江還隔着些距離,但夜晚風大,沒有高樓建築格擋,呼呼吹來,夜裡的小樹林時常傳來詭異的聲響。
於是就總有傳言,小樹林里不幹凈。
這傳言是用來嚇唬學生的,但學生寧願被嚇破膽,也不願在疲憊學習一天後還要被迫鍛煉。
直到我上高二那年,學校後門外才完工一條長長的階梯,裝上了照明的路燈,但如果逆着路燈,樹叢里依舊漆黑可怖。
這次我回來時,也經過了那長梯。
如今十年長梯未變,我夜晚走過時依舊心中膽怯,腳步匆匆。
長梯在夜色與燈明中宛若天梯,瞧不見頭。
兩邊草木幽深,就好似兇險萬分。
我猛地想起一件事,一把拉住了女警察的手:“上周我回來時,路過那裡,聽見有尖叫聲。這太可怕了,每天走過這條路最多的是學生,為什麼不能把路擴寬,把路燈加亮。”
“家長們已經鬧過很多次了,所以上個月開工擴寬翻修,結果施工第二天,就出張如這事兒了,只能暫停了。”那個男警察終於搶上了話頭,“而且更讓人頭疼的是,那片小樹林成了學生們的約會地,你說的那尖叫聲,就是這麼來的。”
學校準備擴寬後門的小路,可施工第二天,卻挖出一死亡男子
我反駁:“你怎麼就這麼篤定不是壞人呢?”
他自信:“沒有人報案,我們警察局也不是擺設,離得也不遠。”
我很討厭他這種不謙虛:“如果警察局裡都是你這樣的人,確實報不報案,沒什麼兩樣。”
“你什麼意思?”他猛地站起來,很高。
女警察拉他一把,被他甩開:“你不要以為你是女的,我讓着你,你就可以亂說話。”
我也站了起來,簡直不可理喻:“那為什麼張如會死在小樹林里?如今都一個月了,那片單純的小樹林,你都抓不到兇手,還需要我的幫忙!”
“什麼一個月,是十幾年了!”
“羅振宇,你是不是什麼都要說出去!”女警察這次用絕對的高音頻截斷了我倆的爭吵。
“你剛剛說,張如不是最近遇害的,是十幾年?”
女警察萬般無奈:“根據勘查,是這樣的。”
“十幾年了?張如的家人沒有報案?”我一時實在吃驚。
女警察面目閃過一抹悲切:“張如失蹤前給父母留了告別信,說要退學去打工。所以父母也沒在意,失蹤一年後有報過案,一直沒找到人,他們以為是張如不要這個家了。現在父母得知張如死訊,也都無法接受,天天來警局守着等結果。”
可憐。
我能想象張如父母枯槁的身軀,那時在江邊擺渡的船夫如今已經失業,只能依靠兒子每月供給的贍養費生活,或許倆老人也嘗試過其他生計。如今他們鬢角花白,雙目無神地坐在警察局裡,守望着孩子的屍首。
4
夜裡,我守着十二點給父母打去視訊。
電話那頭,老兩口在南方的鄉下,傳來蟲鳴聲,那是我母親的娘家。
母親顯然有些嫌棄我這麼打給她:“幹啥,不睡覺啊。”
“生日快樂!”
秒針划過十二,是母親的生日。
我將事先準備好的禮物舉到鏡頭前,在室內的燈光下,禮物在我手心,火彩絢爛,黃澄澄,充滿生命。
我看見電話那頭母親近乎靜止,然後從皺紋中深深割裂出的笑意,她轉過頭,肯定是偷偷擦去眼淚。
父親湊在鏡頭前:“喲,不錯哦,這有半克拉了,現在黃鑽貴啊。瀟瀟真是媽媽的貼心小棉襖,什麼時候能貼貼爸爸的心。”
我父親這人就是這樣,油嘴滑舌的。
但他打心眼裡疼愛我母親,結婚時,他專程從外地弄回了一顆有着自己腰棱碼的50分黃鑽送給我母親,要知道那可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實在難得。
我母親分外喜歡,從我記事起,就天天聽着那顆黃鑽的故事,她每天都戴着,戴着它走過江邊的每一處。
如今母親臉上有了皺紋,脖子上空落落的,我想為她補滿後半生的愛。
我母親終於收拾好自己激動的情緒,似要找回自己為人母的嚴厲:“瀟瀟,你要是自己不行,那就回去住。那些書,等我和你爸回來了,再弄回去。”
我媽這個人操勞大半輩子,總是喜歡親力親為,今年她終於退休,我就提議他們兩口趁着夏日炎熱,回母親娘家避避暑,享受下生活。
“媽,我都快三十歲了,不是三歲。你眼裡就只有那些書,反正以後也沒用了,你要是不開開心心和我爸度蜜月,我就都給你燒了。”
“哈哈哈哈哈,不愧是我幺兒。”我爸笑得合不攏嘴,“李素珍女士要和我共度她的第一個退休蜜月了,我的幺兒也早點睡。”
我也在屏幕另一頭笑。
直至視頻變成一團黑。
我吹着窗外熟悉的風,一股沒來由的悲傷侵蝕着我。
我這一生,何其幸運,擁有這樣的父母。
一生恩難報,我做不了更多,只求他們恩愛如初,幸福安康。
我忽然又想到張如。
點開微信,高中班級群里的消息不斷。
這是一群懷舊的人,不知何時操辦起的群聊。
但實則沒幾個人在裡面說話。
可一個月前,群里忽然活躍了起來。
才半天沒點開,消息已經999+。
我點開了那個微信群。
“我現在當了數學老師,才知道原先咱班主任那個數學,教得真好。”
這是一名如今在學校當老師的同學。
但沒人接他的話。
“張如的父母是就住在我們那塊,老兩口天天哭,造孽得很。你說會不會是,高年級的那些人把張如給弄死了,張如平時不吭氣的,誰都能欺負。”
這個話題持續了一個月,但依舊引起了大家的興趣。
沒有什麼事情,比身邊的陌生人變成兇案主角,更讓人興奮的了。
“這個不好說,我給大家吃個瓜,我也是聽同事說的。除了張如的屍骨被發現,還在屍骨附近挖出了其他東西,但這我就不知道了。”
這是在警局工作的同學。
“張如會不會是情殺啊?那時候何瀟瀟不是說,張如和一個人進小樹林了嗎,瀟瀟那時候好單純,還在全班問,他們到底怎麼了。”
“哈哈哈哈哈哈。”
看到自己的名字和大家的笑顏,我還是一如既往,讓他們喜歡。
上學那會兒,我近乎是團寵一樣的存在,成績好,長得好看,穿得漂亮,喜歡熱鬧,自己也是熱鬧。時隔這麼久,我活着,不吭聲,他們還記得我的全名,就已經是對我莫大的肯定。
“那個人叫什麼來着,就記得瘦瘦的,和張如一樣不說話,兩人倒挺配。”
“記不得叫啥了,就記得後來轉學了。”
“好像是瘋了,聽說一年前自殺了。”
“這麼說,情殺也很有可能啊,做了虧心事,就怕鬼敲門。”
你看,有一些人,即使死了,也不被記得叫什麼名字。
我突然想,如果不是警察提起張如的名字,是不是也會變成“那個誰”。
我正準備關掉這無聊的班級群,卻看見最新的消息——
“張如來學校的最後一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不是有人說看見張如和何瀟瀟放學一起走了嗎?”
“@劉揚,校霸,你知道不?”
“我咋知道。”
“你可是當時學校一霸啊,學校里的事兒,還有你不清楚的。”
5
第二天下午,我還是決定去看看張如。
白天看去,確實有施工剛開始的痕迹,周圍的草木遭殃,行人的長梯還是能通行的。
警察圍起的那一條警戒線,似乎正在拆卸。
如果不仔細辨認,警戒線和未清理感覺的殘枝斷木混雜在一起,生在泥土中。
看客不少。
長梯本就狹窄,人群排着側身站在梯子上,有些人索性踩在了泥土中。
我側着身向下走,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胳膊:“何瀟瀟?”
我驚訝地轉過頭,是一個瘦瘦的,戴着眼鏡的男人。
因為停頓了一秒,擋住了身後的行人,拍我那人便拉了我一把,將我往草叢裡靠了靠。
我的細高跟鞋踩進了泥里,一時險些摔倒。
我剛想開口,卻發現泥地里還站着五六個人,有男有女。
他們被樹木遮蔽了,像躲在這裡竊竊私語。
我隱隱覺得這些人都有些許眼熟,後來在大家的解釋中,我才認出這幾個人是我和張如高中同班的同學,但我始終沒有完全對上號。
這就像是把微信群搬進了現實中。
其中一個男人說的話接上了昨晚微信群里的聊天內容——
“何瀟瀟現在知道不知道張如去小樹林幹什麼?”
男人們笑着。
女人們似乎不大願意笑。
男人窮追不捨。
“所以那天晚上,你什麼都沒看到?”
我坦誠:“我沒有跟過去,那個劉揚,他不是跟過去了嗎?”
6
我確實沒有跟過去。
張如與另一人走進了長梯旁的小樹林時,我正巧走過那裡。
一個男生蹲在梯子上,往樹林里瞅着,我好奇,探過頭去。
“噓——張如進去了。”他悄聲對我說。
我剛想問什麼,就聽見樹林里傳來哭喊聲。
“看來小兩口吵架了。”他呵呵笑着,“何瀟瀟,你和張如是一個幫扶小組的,你現在要不要也去幫助一下。”
那時已經有些晚了,小樹林里漆黑一片,還能聽見草地摩擦的聲音,伴隨着哭喊,就像是在打架。我是有想要衝進去的心,卻害怕眼前的黑。
那個男生起了身,朝着小樹林里走去:“算了,還是我去幫忙吧。”
他邊朝里走,邊嚷嚷:“別打了。”
我不敢跟過去,這個男生是班裡的刺頭,還有一群跟班一樣的小弟。似乎每個學校都有這樣一群人,他們成績不好,但卻囂張跋扈。
不是這個小團體的男生,看着他們繞道,女生更害怕他們的玩笑,大家都避免惹上麻煩。
我也不想惹上麻煩。
猶豫着,我還是離開了。
但第二天,來到學校,張如坐在我身旁,耷拉着腦袋,一聲不吭。
我看見張如的衣服上有些口子,身上還有些傷痕。
班上另一個座位空空如也,昨天在小樹林和張如打架的人,並沒有來學校。
那個進去勸架的男生,倒是一臉壞笑看着張如。
張如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低下頭,臉紅得像蘋果。
說實話,張如的內向和父母對其的不管不顧,都讓我有些憐憫。
張如的模樣也總是這般可憐兮兮,悶葫蘆一樣,不討喜,卻激發了我的同情。
“怎麼了?”我關心張如。
張如低着頭不說話。
我翻開書本,等着老師進入教室。
第一節課便是班主任的數學課,氣氛更壓抑。
李老師走進來就看了看那個空空的座位:“這位同學請病假了,下課張如來一下辦公室。”
張如埋着頭,我聽見極小的聲音:“可不可以幫幫我。”
我又確認了一遍,這請求確實是從張如口中說出的。
“求求你,幫幫我吧。”
後來這請求在張如滿臉的通紅中,不再容許我的拒絕。
“我怎麼幫你?”
張如小心翼翼地在紙上寫下:“放學,和我一起走。”
那一天的課間,我鼓起勇氣向劉揚詢問,張如和那人進了小樹林,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但劉揚卻矢口否認他昨晚看見了張如。
我們吵了起來,劉揚的那幾個小弟也加入其中。
全班都看着,原本想開口的人,縮了縮腦袋,又融入課桌中。
他們真的是個麻煩,我那時才深刻的體會到。
劉揚笑着:“真搞笑,他們進樹林,你來問我,有毛病吧。”
所以我始終沒有得到答案。
放學時,我有些泄氣,張如安靜又膽怯地站在我身旁:“求求你,幫幫我。”
7
“何瀟瀟,你不走嗎?大傢伙說,難得湊這麼齊,晚上一起吃頓飯。”
我被一聲點名拉回了現實。
這才發現人群已經在朝下走去。
喊住我的人,瘦瘦高高的,戴着一副眼鏡,文質彬彬。
“我——”
“哎呀,就是因為你大家才說要吃飯的,我們幾個經常見,你是稀客。”他又朝上走幾步,熟絡地拉起我的胳膊,夏日炎熱,滾燙的手心落在我的皮膚上,有些難受。
我盛情難卻,但還是挪開他的手,跟着他一齊走下去。
我不自覺地多看了他幾眼。
他似乎捕捉到某種信號:“你還是和以前一樣漂亮啊,身材也越來越好了,這修身裙,細高跟鞋,當真在我們班,找不出第二個。”
他朝着下面的人呼喊:“你們說是不是,何瀟瀟在我們班,就是我們班男生的福氣!”
“是——”
又是一片笑聲和附和。
“其他的女生,不要泄氣,只要我們班的,就都是寶。”
文質彬彬,我真是太看得起他了。
不過他剛剛那副嘴臉,我終於將他的人與他的名字對上了號——
他叫劉揚。
就是曾經那個阻止打架的男生。
那條階梯走了許久,比我記憶中的還要長。
我始終走在最後,倒不是因為鞋跟太細,而是如今竟不太喜歡熱鬧,看着眼下人的歡鬧,突然覺得有些悲涼。
晚飯上,有同學,必然有酒。
有酒,必然有勸酒。
有勸酒,必然有酒話。
我身在這熱鬧中,卻一時感不到歡樂。
有幾次我想起身替一個吐了好幾次的女生擋酒,卻被劉揚攔下。
劉揚對我擠眉弄眼:“瞧不出來嗎?那幾個對她有意思。就像我對你,就想和你碰一個。”
劉揚喝得有些多,我也不少,幸虧我提前吃了醒酒藥,不然今晚能不能回家都難說。
酒足飯飽,到了送人環節,男女搭配,就好似更安全一些。
你送我,我送你,就好像在宣誓什麼主權。
劉揚主動說要送我,看着順路,我也沒有拒絕。
分道揚鑣後,只有我們要爬上長長的樓梯。
他如今在學校里當美術老師,住在學校的教師宿舍里。
今天他喝得多,走路也搖搖晃晃,我覺得不是他送我,是我送他。
最後他乾脆把胳膊搭在我肩膀上。
雖然讓人噁心的要命,我也不能把人扔在這裡。
“你手機給我。”
他真的拿出手機,遞給我:“這還沒在一起就要查崗了?”
“我什麼時候說要跟你在一起了?”我真忍不住這種噁心,“密碼多少,我給你叫車。”
他賊兮兮地:“你親我一下,我就告訴你。”
“密碼多少。”
我每一根汗毛都聳起,想要挪開他的胳膊,卻沒想到他竟然直接嘴唇貼上了我的臉。
就像被水窪中的蟲子在臉上孵下卵,我驚得大叫,不受控制想要推開他。
“別鬧,我會摔下去。”
他像一隻蜘蛛,要爬上我的身體,將我捲住,將我吞在懷中。
粘稠的汗液,像蜘蛛的絲網,纏繞在手臂。
我憋住一口氣:“你告訴我,密碼多少。”
他笑出聲,貼在我耳邊,伴隨着氣息,說出了四個數字。
我一下沒站住腳,跌坐在台階上,他順勢將我扯住,朝樹林里拖去。
我將他的手機扔進我的包中,伸手在包里摸索着水果刀,大聲求救:“救命——”
他猛地轉過身,一把捂住我的嘴。
好似酒醒了大半:“你叫什麼叫。”
我的口紅或許已經印在了他的手心,帶着令人窒息的憋悶。
“你裝什麼啊?不是你情我願的事兒嗎?你都和我走一路,現在來裝純情?”
他一把將我壓在地上,濃厚的酒氣,證明他尚存理智,但不多。
我的包跌落在地上,幸好一隻手緊緊地捏在包中,才沒有落遠。
我看不見他的臉,但我能感受他野蠻的氣息,甚至能想象出他布滿血絲如野獸般的眼眸。
去死吧。
我心裡想着。
去死吧!
“你——”
他發出一聲驚叫。
我從包里掏出鋒利的水果刀,單手比向他的胸口,他猛地反握住。
一時間他雅興全無:“混蛋!”
我低估了男人的力量,刀尖被他逼近我的脖頸。
我憑藉本能握住了水果刀的刀刃,嗅到血腥,依舊努力地向上撐住。
“你應該去陪張如!”
“你瘋了!”他猛地甩開刀,按住我,“你不會真想殺我吧?”
手上的疼痛遲到的襲來,卻在這一刻沒有那麼痛。
“是你威脅了張如,張如都告訴我了。”
“張如本身就不是好東西,好人能被威脅嗎,是心裡本來就想。”
“我不會放過你的。”我在咬緊牙關,猛地喊道,“救命!”
劉揚憤怒地甩開我,指着髒東西一般指着我:“張如怎麼死的,我有視頻!”
我猛地不知該如何說話,渾身血液倒流。
有那麼一瞬間,我似乎出現了幻覺,我看見劉揚被一陣黑風席捲,整個人從我身上掀開而下,被黑風,撲向了另一頭。
“老實點,不許動!”
這鏗鏘有力的年輕聲音讓我為之一愣。
有些耳熟,是那個年輕的男警察。
以下內容為付費內容47%
8
我就是證人,所以我被一道帶回了警局,等待結果。
辦公室里,只有那名男警察有些無措地照顧我。
他遞給我一杯熱水。
“幸好我在這附近,不然你可能連命都沒了,真危險啊。”他皺起眉頭,打量着我身上的裙子,又遞給我一張毯子。
我不安,依舊手在顫抖,包紮後的手像個包子,水杯掉落在地上。
幸好是紙杯,只有地板遭殃。
他去拿來拖布,拖地,想要安撫我,最後說了最無用的三個字:“沒事了。”
我想緩和一下氣氛,證明我沒有那麼不安,開起玩笑:“你如果不出現,他殺了我,是不是可以判死刑啊。現在算什麼一個未遂,一個故意傷人?所以你出現的真不是時候。”
他不能理解我的幽默。
一板一眼,這一刻又有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正義感:“我理解你的心情,這種事情上,所有人都希望罪犯能夠千刀萬剮。但這不可能,如果直接判處死刑,許多被害人,連活命的機會都被剝奪。”
“我理解,所以我很尊重法律。”我沖他點頭,“但以我最樸素的情感,我希望可以是凌遲。”
這件事在我心裡擠壓很久了。
從偶然聽見階梯旁傳來的聲音,我便後悔,那一天,我聽見了,卻又走開了。
就像我看見張如走進那一片樹林,我聽見了,卻又走開了,讓劉揚走了進去。
劉揚該死,從他去“勸架”的那一天起,我便覺得他罪該萬死。
這把刀在我的包里準備了許久。
我本以為我能披巾斬棘,抓出一個個劉揚。
但如今看來,我做不到。
我徒有恨意,卻沒有一顆足夠強大的心臟。
我甚至不知道,要如何強大的心臟,才能完成我的願望。
男警察又端了一杯水走過來:“你到底怎麼想的,怎麼不拒絕他呢?”
“我拒絕了,沒推開。”
“和喝了酒的男人走在一起,本身就不是好選擇。”他皺起眉。
我看着他,腦海里浮現出他一閃而過剛剛撲倒罪犯的畫面。
我伸出手戳了戳他的胸口:“確實很強壯呢,練了挺久吧。”
他張開嘴,又閉嘴,一臉憤恨地看着我,最後乾脆挪得離我遠遠的。
我忽地就笑了:“你可以告我騷擾,這裡就是警局,很方便的。”
“如果真的可以把你抓起來,我倒是想現在就做筆錄。”他不滿地哼出一口氣。
我哈哈大笑,緩解了一絲不安:“就算在警局裡,這樣的事情也只能忍氣吞聲呢。可是在大街上,在職場中,在看不見的角落裡,有無數的女生正在遭遇這樣的騷擾。
“沒有實質性的傷害,只是言語上的冒犯,或者不小心挨上了肌膚,甚至只是被寫在角落裡一些可惡的文字。
“這誰受得了,她們大聲說出來,是開不起玩笑。有幸在互聯網發聲得到回應,得不到有效解決的自曝,依然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有很多的騷擾發展到違法的地步,也是一次次的試探與累積。是女人反抗無效,是男人色膽熏心。”
他似乎聽進去我在說些什麼,看向我的目光有了些許改變:“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我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蹭地站起來,毯子落在地,赤腳踩走向他,居高臨下看着他。
“你無法理解,就好像你現在還打量着我的裙子。你是不是在想,我如果不穿這麼短的裙子,就肯定平安無事。這聽起來很可笑,你自己作為一個男人,你認為這可信嗎?”
“我——”
他嘆了口氣,垂下頭:“快蓋好,我說不過你。”
在等着做筆錄的後半夜,我們都有些疲乏。
我靠在窗邊,問他:“張如的屍首是怎麼被發現的?”
他對我有了改觀,便不再刁難我,反而老實了起來:“一個女初中生髮現的。早上施工隊發現她躺在地上,也發現土地里被翻出來的碎裂的頭骸骨。如果不是那個女生就在頭骸骨旁邊,可能一個鏟車,就會忽視掉這一樁案子。”
“那個初中女學生,怎麼會一大早就在地上醒來呢?”
“她說,前一天晚上放學,為了撿東西,走進了旁邊的樹叢,結果剛施工翻過的土很鬆散,便一腳踩空,掉了下去,暈過去,直到第二天一早被叫醒。”
“她穿着什麼?”
“校服啊,短袖,長褲。如今不是要求男生女生都一樣么,校服都改成了褲子。”
我看着他,欲言又止。
我想開口告訴他,一個女生不會大晚上沒事兒走進昏暗的樹叢,也不會那麼輕易一腳踩空,還有無論她穿着裙子還是褲子,都不影響她會不會被傷害。而且這片草叢中,不僅僅是她一個,還有人,那些不曾說出口的女孩們。
但我最終沒有說。
如果某一天,她們願意開口,再說吧,我不應該隨便扯開她們的傷口。
如果張如與那人進了小樹林的事,我沒有擅作主張說出去,四處詢問,可能也不會釀成最後的悲劇。
以至於,在那樣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後,我才深切體會到,為什麼說不出口。
“羅振宇,你是本地人嗎?”
“不是。”
“那你一定不知道那片樹林里有不幹凈的東西。每當夜裡,漆黑,江風吹,它們就發出詭異的聲音。沒有長梯的那些年,那些不幹凈的東西經常出現,會傷人害人。現在有了長梯也依舊,只是出現得少了些,但是這些東西怕陽氣,你陽氣重,能驅走。”
“你說書呢。”
我笑:“今天你就驅走了。”
羅振宇的目光忽地沉靜下來。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讓羅振宇幫我拿出包里的手機。
我艱難地用一隻手指點開解鎖。
翻找着劉揚的網盤,點進去卻發現什麼都沒有,我腦袋轟地一下懵了。
那一天,張如曾經告訴我,劉揚有一個數碼相機,他有錄像拍照的習慣。每一次他威脅張如或其他軟柿子,都會拍下來。他們那群男生,共享着這個秘密。
我必須要找到那些視頻,我要讓劉揚那群人付出應該有的代價。
我說過,我相信法律。
但不是這個網盤。
我找了備忘錄,找了我能找的所有地方,都沒有。
最後我點開了微信。
一個群組被置頂在最上方,只有幾個人,正是當時與劉揚一夥兒的男生,現在這個群叫“有福同享”——
最後的消息是今天晚上。
“何瀟瀟心理素質當真是不錯,人家跟沒事兒人一樣,還出現在案發現場。”
“心理素質不硬,就跟那個誰一樣,第二天學校都不來了。”
“不過張如也算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了。這個大便宜,被張如撿到了。”
“這還不是怪劉揚啊,喊他去找何瀟瀟。”
“何瀟瀟後台多硬啊,沒料想張如還真敢。”
“張如喜歡何瀟瀟,這不是都知道的事兒嘛。張如寫的日記,你們誰沒看過,正經人誰寫日記啊。”
“劉揚,看戲呢,出來說兩句啊,你和何瀟瀟怎麼樣了,拿下了嗎?”
9
原本那名女警察想將我送回家,但卻被羅振宇攔住了,他執意要送我回去。
我們一起走過層層的階梯,一路上因為疲憊沉默不語。
羅振宇將我送到樓下。
我準備離開時,他突然拉住了我,我猛地甩開他的手,憤怒地盯着他。
“對不起。”他雙手攤開,“我只是想問你,你是不是有苦衷?”
我不解地看着他。
他醞釀了一會兒,小聲對我說:“昨天不是我巧合遇見了你,是因為,我一直都在被要求跟蹤觀察你。”
“你什麼意思?”我愣住。
他很為難,將一張紙條塞進我手裡:“有任何事,都可以打給我。”
我回到家,打開紙條。
紙條的正面是一串電話號碼。
背面寫着:信。
我心裡咯噔一下。
時間太久了,連我都快忘了,當時那一封離家出走的信,是我一早在江邊碼頭,送給張叔叔的。
我心裡忽地不安起來。
又氣又惱,恨自己力量微小,搶不過刀,也找不到那些視頻,甚至最後的底牌都搖搖欲墜。
正在這時,另一通陌生電話打來。
我的不安愈發嚴重。
我接通電話,是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何女士,我在門外,方便開門嗎?”
我不認得電話里的聲音,只覺得詭異。
朝着門口走去,對上貓眼,是一個拿着公文包的男人。
我沒出聲。
拿着公文包的男人,在貓眼中對着手機說,聲音從我的手機穿過耳朵。
“何女士,我知道你剛剛回家。我是劉先生的律師,但我現在來,是來幫你的。我想,你拿走劉先生的手機,是為了找視頻吧。你可以放心將手機歸還給我,因為視頻並不在這裡,如果你不歸還,這可是盜竊行為。”
我掛了電話,將手機放在客廳茶几的下方。
打開了門。
“進來說吧。”
他走進門,自己帶了鞋套,十分禮貌。
我們坐在茶几旁的沙發上,他敏銳地拿出我放在茶几下的手機:“何小姐,未經本人允許,錄像也不太合適呢。”
他說話很柔,卻字字有力,讓我感到恐慌與不安。
我不知道他要給我帶來什麼驚喜,亦或者,我還有沒有選擇的權力。
“我們僅希望,何小姐能夠告訴警察這一切是誤會,並且大方承認你們二人之間的情侶關係。我想,何小姐的衝動行為,只是因為劉先生與您因為情感原因爭執而起的,並且是劉先生只是在自保過程中無意傷了何小姐。”
他溫文爾雅,卻讓我心中憤怒難掩:“不可能!”
他笑,遞上一張名片:“既然如此,我們只能將不小心拍攝到張如死因的視頻交給警方了。當然,如果您有任何想法,都可以隨時致電。”
門被關上的那一瞬。
我癱軟在地。
我一早就知道張如的死有目擊者,我比誰都清楚。
但我在再次遇見劉揚之前,不知道他也是目擊者。
他將了我一軍,用刀卡住我的脖子,讓我如今進退兩難。
10
我坐在地上,整理着一摞摞倒下的書籍。
高中數學,多讓人頭疼的書。
一邊整理,我一邊倒數着自己的時間,想為自己尋一條出路。
書本又轟然倒塌,因為根基歪了。
倒塌的書本就像樹林里的落葉,落在我的身邊。
我忽然想起了一個名字。
那天,我同情的張如懇求我幫幫他。
我與他來到那片樹林中。
他猛地撲向我。
他一邊虔誠地道歉:“對不起,如果我不做,劉揚會打死我的。他們那一群人,我害怕,我只是想不挨打,對不起,我真的對不起你。”
我茫然無措:“那昨天,王詩情呢?”
“王詩情,她,我,劉揚,還有……”
我想起王詩情那內向溫柔的模樣,說話永遠小心翼翼,像怕擾了旁人。
她像空氣,在教室里存活。
我哀求:“你能不能放開我,我害怕。”
他虔誠地說:“對不起,但我真的很喜歡你,我一個本子里都寫着你。你就當,這是我對你的喜歡吧。真的對不起。”
我不論走向未來人生的多少歲,也始終停留在當年的那一夜。
如今我想起來,原來劉揚那群人,早已共同壓抑着一個秘密。
喜歡?
從此之後,我萬分討厭這樣的喜歡。
我想是沒有人教會他們如何尊重,和如何喜歡。
從那一天起,我開始厭惡,厭惡這些不作為的父母,和自以為早熟的男生。
張如失蹤一個月,父母才開始擔憂,因為張如是男孩,一個叛逆男孩。
我為什麼那時候沒有報警?
因為我們都以為一切已經過去,悲劇不會再來。
直到我聽見了,王詩情的離去。
想到這,我拿起電話,撥通了那一串字條上的數字。
羅振宇很快接通了。
我說:“我想自首。”
10
審訊室。
我想,我和這倆警察或多或少是有些緣分的。
只是審訊室里的氣氛分外冰冷,我就像是對着兩塊毫無感情的木頭袒露自己的罪行。
“06年9月27日晚上10點半左右吧。我和張如一起來到了小樹林那,那時候現在的長梯剛剛修好,還不讓走,我們走的旁邊的泥地。”
我頓了頓,埋下頭,一時不知道怎麼說下去。
“我推了他一把,他一下就摔倒了,我聽見咕咚咕咚咕咚的聲音,當我找到他時,發現他已經死了,他的腦袋好像磕到了什麼,後腦勺那插着一塊石頭,沒流血,但很嚇人。
“那個地方已經修好了,不會有人再去樹林里施工,而且那時候,這邊還很偏僻,所以我就去附近的矮房旁,偷了一把鏟子,把人埋了。後來鏟子我在江邊洗乾淨,還回去了。那家人,也不知道。
“就是這樣死的,我失手殺了他。”
他們都很安靜,沒有打斷我任何。
直到我說完最後一個字,女警察低頭看着筆錄:“殺人動機呢?你們是同學,你為什麼要對張如下手。”
我咬着下唇:“我討厭他。”
“就是因為討厭他,所以殺了他?”
女警察咄咄逼人。
但我一如既往覺得,這名女警察在她的崗位上,做得不比任何一個男警察差。她看我為女性時,語言柔和,看我為嫌疑人時,又威嚴,讓人佩服。
女警察敲了敲桌子:“你既然說了,就要說實話。”
女警察看向羅振宇,他們之間彷彿用眼睛做着某種溝通。
我開不了口,我還是沒辦法張開口說,張如他對我做了什麼。
像針縫住了我的嘴,那幾個字,比凌遲還讓人難熬。
羅振宇低聲說:“我再向你確認一遍,當時你推下他後,你去到他身旁,就發現他死了,對嗎?”
我篤定:“對。”
羅振宇與女警察對視一眼:“你還有話要說嗎?”
我猶豫着:“我一開始是因為自保……”
我說不下去,這和前幾天的小樹林不一樣。
我可以在二十八歲時笑着開玩笑,卻無法褻瀆年輕時的自己。
審訊室一時安靜得只剩下呼吸。
許久,羅振宇嘆了口氣:“你先出去吧。”
“你們要逮捕我嗎?”
羅振宇搖搖頭:“出去喝點熱水,好好休息下。”
怎麼可能?
“我明明就是兇手啊,我說得很清楚了,我什麼都對上了。”我不願離開審訊室,“求求你們逮捕我吧,我是自首,我是兇手。”
我看見警察嘆氣,他們沖我搖頭,有些失望,那眼神好像在告訴我,沒有機會了。
正當我還想開口確定這個事實時,羅振宇終於沒有忍住,開了口:“張如摔下去後並沒有當即死亡,他還有短暫的求生動作,我們掌握了視頻,並且最大限度進行了還原。並且已經在現場找到了最有力的證據,張如死之前拚命抓住的東西。”
“你們怎會有視頻?劉揚給你們的?”我近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女警察依舊瞪着他,他又說了不該說的話。
但他繼續說:“劉揚的律師,提交給我們的。”
我一陣惡寒。
劉揚和律師一起騙我,如果我答應了他,他們就會一起將我投向地獄,他給我的不是選擇,只是想讓我不要再開口。如果劉揚出來,他會對我做什麼,我無法想象。
我近乎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尚存着最後一絲幻想:“你們還有其他證據指認兇手嗎?”
“一個黃鑽項鏈。這枚項鏈非常特別,並且是難得有國際證書的黃鑽。在零幾年初,這很罕見。在走訪學校時,我們就鎖定了嫌疑人。並且通過證書,找到了最終這顆黃鑽流通何處。”
我隱約能聽見自己的哭聲。
我抬起頭,只能做最後一件事情,對兩人說:“劉揚有視頻,證明我是自保。劉揚的手機,在我這裡,有聊天記錄,他們多次拍攝視頻,並且實施暴力,傷害他人。”
說完後,我便覺得自己被瓦解成一塊塊。
連所有的一抹羞恥感,都被剝奪。
我總是遮住自己的傷口,想袒露得更少一些,就將這一切抹平。
我想保護同病相憐者,想保護自己的羞恥心,還想保護我最愛的人。
是我太貪得無厭。
審訊室沉寂了下來。
不同一開始那般讓人害怕,而是沉重地,連嘆息都小心翼翼。
審訊室外忽然傳來了哭喊的聲音。
我們不約而同看向門外,但什麼都沒有看着。
羅振宇沉沉地嘆口氣,起了身:“是張如的父母,每天都會來哭鬧一陣。找了十年兒子,找到時,就是屍骨了。”
我一時說不出話。
我被嫉妒灌滿了,我嫉妒他們可以明目張胆地痛哭,明目張胆地述說,明目張胆地成為受害者。
羅振宇合上門時對我說:“我去看看,你們就在這坐一會兒吧。”
門被緊緊關上,就好像要驅趕那些雜音。
我像被抽了魂兒一般,對那名女警察說:“他們一定恨死兇手了吧。”
女警察走上前,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你不必原諒。”
11
我的母親,是一名優秀的數學教師。
在那個刻板印象數學學得好都是男生的年代裡,她脫穎而出,打破了魔咒。
我的父親,是一位珠寶店老闆。
他喜歡美的事物,在那個還不夠開放的年代,他允許我追求任何我覺得美的東西。
母親嚴苛,父親寵愛,這是我的家庭。
所以我從小仗着父親的寵愛,活得像個小公主。
高中被分到母親的班級,讓我有一絲小小的竊喜,可母親鐵面無私,不允許我因為此事覺得有何優待。
我甚至很長的時間懷疑,我的母親並不喜歡我。
所以那時,我與母親的關係是及其糟糕的。
在學校里,家裡,我都故意叫她李老師,放學課間我都躲着她躲得遠遠的。
可當母親衝進樹林找到我時,我從她的憤怒和後悔中,才知道她有多愛我。
為什麼要因為自己的成績去辦這些荒謬的互助小組呢,我想當時她一定這樣想着。
樹林很黑,她尋着聲音摸索。
我的嘴被捂住,發不出什麼聲音。
當我身上的重量變輕,是母親用雙手托起的。
母親憤怒地將張如推下。
可在那時,母親還是溫柔地讓我走出這片樹林,不要回頭。
但我回頭了。
以往的無數個日子,我從不曾回頭,才看不見她的身影。
我看見一向有分寸的母親,匆匆朝下跑去。
我也順着那聲音,從邊緣跑下,跟隨母親的步伐。
黑暗中,我聽見母親一巴掌打了下去。
在夜空中,像驚雷。
可張如再也沒有站起來。
我跟着失魂落魄的母親一宿,走過她走過的每一條路,最後回到了那片樹林。
張如的死,我是目擊者。
可我什麼都沒有說,我當作不知道。
母親也什麼都沒有說,當作什麼都不知道。
父親找了我們一宿,他也什麼都沒有說,當作什麼都不知道。
我只在一早跑去碼頭,模仿張如的筆記,給叔叔送去了信。
後來,父親藏起了那些蕾絲邊的裙子,衣櫃里填滿了嶄新的褲子。
父親說:“現在流行牛仔褲,你看看,是不是很時髦。”
我點頭:“我早就不喜歡蕾絲裙了。”
我沒說謊。
因為我總會做一個夢。
我站在至高點。
不小心一推,眼前的人像皮球一樣滾落下坡。
我驚嚇住,追着那皮球跑去。
可是我穿着蕾絲短裙,風很大,不敢跑得太快。
當皮球滾落到底,被一塊稜角鋒利的石頭止步,變成了摔爛的西瓜。
摔爛的西瓜汁染紅我的蕾絲裙擺。
江風沉沉地吹。
我被汁液淹沒。(原標題:《蕾絲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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