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嘉靖年間,浙西有位姓程的老翁,世代以經商為業,到了程翁這一輩,家中的金銀堆積成了小山,糧囤中的穀子糜爛了也吃不完,十里八村,走路都帶着風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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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翁妻妾不少,但也許是年輕的時候虧了身子,直到四十歲的時候才生下一個兒子,十分溺愛,為他取名為珍郎。
珍郎長到十六歲的時候,英武不凡,但是胸無點墨,性格有些放蕩不羈,程翁擔心兒子誤入歧途,就想着為他聘娶一房賢惠的妻子,對他的行為加以約束。
當時,浙西有一個姓趙的員外,家資豐饒,家中有一個獨女,取名為玉環,天資聰穎,從七歲開始,趙員外為她找了當地有名的老儒生教她讀書,到十二歲的時候,文史典籍都已經很精通了,常恨自己是女兒身,不能考取功名,獨佔鰲頭。
十三歲之後,趙員外就不再讓她讀書了,轉而在房中學習女工刺繡,不過一年上下,描龍刺鳳,栩栩如生,浸淫此道多年的老綉娘也贊也不絕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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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十六歲,面如桃花,眼眸流波,眉如遠黛,膚若凝脂,十里八鄉,再也找不到一個可以與之比擬的姑娘,前來提親的豪門富士幾乎要踏破了趙家的門檻,只是趙員外都看不過眼,婚事才耽擱了下來。
這年踏青,珍郎約着幾個朋友一起去郊遊,正好碰到玉環也帶着丫鬟遊玩,珍郎遠遠看到玉環,眼睛都直了,直勾勾地盯着玉環,一動也不動,直到她消失在自己的視野里。
旁邊的朋友看出珍郎的異樣,故意調笑道:“程兄,是不是被美人把魂兒都勾去了?”
珍郎心情激動不已,連忙問道:“你們可知道這女子是哪家的女兒,如果能夠娶她為妻,就算是少活十年也甘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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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朋友接過話茬:“程兄真是好眼光啊,這是趙員外的女兒,小字玉環,是方圓百八十里出了名的美人,求親的人如同過江之鯽,可沒有一個人能夠榮獲放心,我看程兄風流倜儻,與這趙家女真是天生的一對,地造的一雙啊。”
眾人鬨笑不止,紛紛打趣,珍郎把這件事放在了心上,回家之後,將自己的心事說給了父親,程翁向來不會違背兒子的意願,當即來到了趙家求親。
趙員外只道是自家女兒美貌無雙,而且天性聰慧,不肯將她輕易嫁給普通的男子,一定要選一個才貌雙全的人做女婿。
程翁好說歹說,趙員外都不同意,一怒之下就拂袖離開了,回來之後承諾給珍郎娶一個比玉環強百倍千倍的女子做媳婦,可珍郎就認準了玉環,叫囂着非她不娶,還賭氣絕食。
程翁怕兒子真出個好歹,不得不拉下老臉再次上門提親,如此反覆了五六次,趙員外終於同意了這門親事,擇了一個良辰吉日,風風光光的把女兒嫁到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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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幾個月,珍郎對玉環寵愛有加,言聽計從,可兩人經歷的教育終究不同,玉環自己有博取功名的志向,怎麼甘心丈夫是個平庸的男子,於是屢次規勸他讀書向學,還不允許他繼續跟不三不四的朋友往來,珍郎嘴上不說,心裡已經非常惱火了。
婚後一年,原本熾熱的愛情早就被生活的瑣碎消磨得一乾二淨,珍郎無法繼續忍受玉環的管教,於是接着做生意的由頭,帶着數萬兩銀子來到了江南遊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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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珍郎在街上閑逛,肩膀上突然落下了一方綉帕,抬頭望去,看到閣樓上有一個千嬌百媚的女子正對着她吃吃的笑,珍郎心中大動,連忙向行人打聽這女子的名姓,得知她是娼家的女兒愛珠。
這事兒珍郎可不陌生,在娶玉環之前,珍郎可是煙花柳巷的常客,娶親之後,也偷偷摸摸去過機會,被玉環發現之後,兩人沒少為這件事吵架。
此刻無人在身旁管教,轉身就進了院子,此時愛珠已經從閣樓上下來了,見珍郎進門,笑顏如花地迎了上來,釵光鬢影,把珍郎迷得神魂顛倒。
憑藉著閱人無數的經驗,愛珠一眼就看出眼前的這個男子非同一般,將他引到自己的繡房,安排好了一桌上好的酒菜,然後又招呼來環肥燕瘦幾個相熟的姐妹,一起陪着珍郎玩鬧。
歌聲與絲竹交相應和,酒的清香與熏香融合在一起,讓珍郎頭暈腦脹,幾乎忘了自己身處何地,幾人爭相獻媚,珍郎眼中卻只有愛珠一人,低聲說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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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姐妹看出珍郎的心意,盡興之後紛紛離開,將時間留給了兩人,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沒有人感興趣,在此就不再贅述了。
珍郎在愛珠這裡體驗到了從未有過的快樂,而且與玉環不同,無論珍郎說什麼,愛珠都覺得正確無比,無論珍郎做什麼決定,愛珠都拍手稱好,珍郎對愛珠的感情日益升溫,乾脆就直接住了下來。
春院本就是銷金窟,珍郎住了一年多的時間,所攜帶的資金逐漸花光了,愛珠對此非常憂慮,珍郎安撫道:“我家雖然不能說富可敵國,但是在浙西也是首屈一指的人家,錢對我來說不過是遊戲罷了,你在這裡等我,我去回家多拿些錢,再來找你。”
愛珠非常不舍,哭着說道:“我的全部身心都交給了你,心底已經暗暗發誓,此生不會再侍奉第二個男人,如果你回去之後另結新歡,忘記了跟我的約定,那我又該何去何從呢?”
珍郎拂去她臉上的淚水,動情地說道:“我對你的情誼天地可鑒,如果辜負了你的期望,就讓我不得好死。”
愛珠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我不要你死,我要你好好活着,只求你留下一件信物,當做我們日後重逢的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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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郎笑着說道:“我所有值錢的東西都送進了你家,現在哪有什麼東西值得作為信物?”
愛珠搖了搖頭:“我不要那些阿堵物,如果你是真心愛我,就請你送我一個牙齒,以此來表明你實現諾言的決心。”
珍郎捂住了腮幫子,因為怕疼,不肯將牙齒鑿下來,愛珠淚流不止:“我知道自己出身低賤,不能配得上你這種豪紳公子,可憐我還做什麼美夢,希望你會真心愛我呢?”
愛珠的眼淚如同斷了線的風箏,珍郎心中也難過無比,咬了咬牙,狠狠心將牙齒鑿了一顆下來,送給愛珠,愛珠這才破涕為笑,將牙齒仔細收藏在梳妝台里,然後親自設宴為珍郎送行。
臨行前,愛珠將珍郎送到渡口,千叮嚀萬囑咐,希望珍郎不要忘記約定,珍郎對天賭咒發誓,兩人擁抱在一起,愛珠的眼淚打濕了珍郎的衣衫,珍郎也忍不住落淚,船家催促了四五次,兩人才忍痛別離。
回鄉之後,珍郎不顧一切地納愛珠為妾,玉環堅持不同意,珍郎一紙休書就將她遣返回了娘家,程翁痛心疾首,勸道:“春院的搖錢樹能有幾個有情有義的?她們無非是喜歡你的金銀財寶,並非是愛你的真心,你怎麼能為了一個萍水相逢的女子而拋棄你的賢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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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郎據理力爭:“我跟玉珠是真心相愛的,她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的人,無論我做什麼她都會義無反顧地支持我,不像玉環只會阻礙我,我的心意已經定了,絕不會再更改。”
程翁無法阻止兒子,任由珍郎花費了兩萬兩銀子重新打造了一處宅院,置辦了新房,隨後又帶着的大量的金銀珠寶,裝了滿滿一整船,從水路出發,用了將近十多天的時間就到了江南。
臨近登岸的時候,猛然想起了跟父親的對話,也想試探一下愛珠對自己到底是不是真心,於是脫下錦衣玉衫,換上破破爛爛的臟衣服,用泥土把自己抹得灰頭土臉,蓬頭垢面,撐着一根木棍,拿着一隻破碗,一路來到了愛珠家。
剛一進門,就看到愛珠坐在一個腦滿腸肥的富商腿上喂酒,愛珠扭頭看見珍郎眉頭立刻皺了起來:“阿姆,你是怎麼看門的?這麼一個髒兮兮的乞丐也放進門,打擾了貴客的雅興,你吃罪的起嗎?”
一個老媽子立刻顛顛地跑了過來,拿着木棍趕珍郎往外走,珍郎急忙扒開凌亂的頭髮,努力擠出笑臉,說道:“不要趕,不要趕,姐姐不認識我了,我是珍郎啊!”
老媽子聞言停住了手,愛珠也仔細辨認了一番,驚訝地問道:“是你?才一段時間沒見,你怎麼落魄成這個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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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郎嘆了一口氣,說道:“我回去的時候遇到了強盜,身上的財物被搶劫一空,所幸他們沒有傷害我的性命,我這才能趕回來見你。”
愛珠納悶道:“你都已經這樣了,還回來找我幹什麼?”
珍郎說道:“自從跟你分別之後,我時刻不跟忘記約定,現在是特意趕回來踐行當初的誓言。”
愛珠似乎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笑得直不起腰:“我生在金銀窩裡,從小錦衣玉食,難道你指望我跟你回家當乞丐婆嗎?”
珍郎不肯走,愛珠不耐煩地說道:“阿姆,你瞎了眼嗎?還不趕緊把這個乞丐趕走,要是還賴着不走,就叫惡狗咬斷他的腿。”
珍郞仍然不死心,祈求道:“姐姐手下留情,我已經三天沒有吃東西了,求你大發慈悲,舍我一碗飯吃,我吃完東西立刻就走。”
老媽子也有些於心不忍,扭過頭看向愛珠,試探性地說道:“姑娘,要不就舍他一碗飯吧?”
愛珠柳眉倒豎,瞪着眼罵道:“我這裡是溫柔鄉,又不是慈善坊,要飯就去別人家要去,還不趕緊滾。”
珍郞眼中的光徹底暗淡了下來,他最後說道:“既然恩義已經斷絕,那麼請把我的牙齒還給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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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珠嗤笑一聲,讓婢女從自己梳妝台里拿出一個木盒子,扔給珍郞,說道:“一個破牙齒而已,還當成了什麼寶貝,諾,自己找吧。”
珍郞接過木盒,打開一看,裡面滿滿當當的不知道放了多少顆牙齒,麵皮漲的青紫,猛地將木盒扔到地上,扭頭就離開了。
愛珠在後面笑道:“一個叫花子而已,好大的脾氣。”銀鈴般的笑聲傳來,珍郞握緊了拳頭,指節都被捏得發白。
第二天,珍郞換上錦衣玉服,請人把自己帶來的所有珍寶一一搬到愛珠家門前,當著她的面一把火燒了個精光,其中有一張沉香木做成的床,玲瓏剔透,巧奪天工,價值數千兩銀子,點燃後火焰衝天,香氣飄了十條街。
愛珠見到珍郞如此闊綽,又羞愧又悔恨,請求珍郞複合,被珍郞狠狠羞辱了一番,回來以後就上吊自盡了。
愛珠死後,被鴇母扔到了荒郊野外,老媽子聽說了以後就去求珍郞,珍郞厚葬了愛珠,從此再也沒有踏足過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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