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下的不是花,是粒子。雪粒子不飄,落地快,會彈跳,還沙沙響。下雪粒子要比下雪花時天氣冷一點。
漢收要換中午別做飯了,到鎮上的館子里去吃。他給換做沙鍋羊肉汆丸子。
換還在睡覺,沒說活。
“我說的話你聽見沒有?”
“不去!”
“為什麼?你不是最愛吃沙鍋羊肉汆丸子嗎?”
“啥愛不愛,說不去就不去!”
漢收小聲罵了句真他媽彆扭,冒雪出門去了。此時離天亮還得一會兒。院子里白晃晃的,那不是天光,是雪光。雪下得正緊,漢收仰臉剛試子一下,就腦蓋子朝上,臉朝下,把頭低下了。密集的雪粒子亂打臉,把他的臉打得麻匝匝的。
中午,換到底沒到鎮上的館子里去。他們家離鎮上不遠,只一里多路,抬腿就到了。她硬是不去,就算遠。
自從二寶死後,換再也沒到丈夫開的館子里去過。
以前,換時常到館子里去給丈夫打下手,擇菜、洗碗、擦桌椅,看見什麼活拿起什麼活。有鎮上的幹部在館子里菜,她還提着食盒,顛顛地替小夥計給人家送過菜。自從二寶突然死後,她再也不願意踏進館了半步。
不料丈夫着小夥計把沙鍋羊肉汆丸子給她送回家來了。小伙計提的是食盒,沙鍋子放在食盒裡。食盒是用楝木做成的,做成籃子模樣,上面有系子,系子下面有保溫蓋。小夥計把保溫蓋打開,用一塊布子墊着手,把沙鍋子捧了出來。沙鍋子上面也有蓋,蓋頂有個奶鈕子。這讓換有些冷笑,她又不是幹部,她又沒訂菜,這是何必?
小夥計說:“師傅讓您趁熱吃。”小夥計捏住沙鍋蓋頂的奶鈕子,把沙鍋掀開,讓換看了一下。沙鍋蓋子一掀開、一股了白濃濃的香氣呼地升起來。
換看見了,沙鍋里有羊肉丸子,有白菜、粉絲、冬筍片,上面點的還有麻油,滿滿一沙鍋子。這個菜是丈夫的拿手菜。丈夫把鮮羊肉和帶骨髓的羊骨頭裝進一隻口袋裡,墊在石頭礅子上,用斧頭砸碎,砸成肉泥,然後下進滾水裡氽成肉丸子。換以前說過,她是愛吃這道菜。別看砸成小米粒子樣的骨頭稍稍有點艮牙,但這樣的丸子才有勁道,有骨糝兒,特別有吃頭兒。不光換愛吃這道菜,好多食客也願意點這道菜,他們認為沙鍋羊肉氽丸子是丈夫館了里的特色菜。這個菜賣給外面的人是十六塊錢一鍋子。然而自從二寶不明不白的死後,換再也沒吃過丈夫館子里的一口東西。沙鍋羊肉氽丸子她不吃,別的任何食品她一概不嘗。換讓小夥計把沙鍋子還提回去吧,她吃過飯了。
小夥計樣子有些為難,還是說師傅說讓她趁熱吃。
換問小夥計:“你吃飯了嗎?你要是想吃你吃吧。”
小夥計搖頭。
跟小夥計一塊兒來的還有養在館子里的一條黑狗,名叫白眼圈子。白眼圈子吃得圓頭圓腦,腰身肥得像小石磙。白眼圈子在門口站着,兩條腿門裡,兩條腿門外,一副進退兩難的扭捏樣子。它背上落有一些雪。一般來說,進門前它會奮力一抖,把身上的雪抖飛。可它就那麼順着毛,拖着尾巴,好像不敢隨便做大抖的動作。對於二寶的死,換懷疑白眼圈子是個知情者。白眼圈子日夜支楞着耳朵,沒有什麼事能瞞得過它。可惱的是,白眼圈子守口如瓶,對二寶的死因一點都不透露。換不再像過去那樣喜歡白眼圈子,白眼圈子每次回來,換對它都沒好臉,沒好氣,都用嚴厲的目光審視它,像是要看穿它心中的秘密。
白眼圈子大概也覺出女主人對它不再友好,自覺地與女主人拉開了距離,不再動不動就往女主人懷裡拱。女豐人皺着眉看它,它採取的是迴避的辦法,把眼皮塌蒙下來。
白眼圈子越是這樣,換越覺得它心裡有鬼,命道:“白眼圈子,過來!”
白眼圈子慢慢往女主人跟前蹭,蹭到女主人跟前,它兩條前腿一伸,趴下了,嘴巴搭在地上,眼皮還是塌矇著。它彷彿在說:“過來就過來,我無所謂。”
“起來,看着我的眼睛!”換繼續對白眼圈子下命令。
白眼圈子沒有服從女主人的命令,見小夥計走了,它像是找到了借口,一躍而起,轉身隨小夥計而去。
換被白眼圈子的突然性動作嚇了一跳。
雪越下越大,抬頭不見天,低頭不見地,天地一片白茫茫。大雪壓境,人們縮在屋裡不出門,村子裡很靜。這時,換聽見大寶又在叫。大寶不時地叫一聲兩聲,他白天叫,深更半夜也叫。在偶爾到達個村的人聽來,不會認為那是人的叫聲,會聽成是羊的叫聲,或是別的動物被割斷喉管前所發出的哀鳴。換不會聽錯,她一聽就知道是大寶的叫聲。在這冰天雪地里,大寶的嚎叫顯得格外突兀,格外凄慘,讓人心驚。大寶歲數不小了,老也娶不下一個女人。大寶有一個妹妹,父母決定拿大寶的妹妹跟人家換親。不料對方家的人看不上大寶,嫌大寶太老實,腦子不會拐彎,人也長得悶拙一些。相比之下,二寶腦子活泛,會說話,眼裡帶着精靈勁兒,人家相中二寶了,說要換親就換給二寶,不換就拉倒。大寶一直以為是拿妹妹給他換親,誰知一輛手扶拖拉機把新娘子拉來後,和新娘子拜天地拜爹娘的卻是二寶,晚間和新娘子入洞房的也是二寶,一切都沒有他大寶什麼事。一氣之下,大寶的姿態不是很高,表現不是很好,他跳起來了,看見男人又撕又咬,看見女人就湊過去嘻嘻笑。人們看出來,大寶得的是氣迷心邪,瘋了。於是,大寶的父母着人把大寶投進一間喂牲口的小屋裡,從外面把大寶鎖起來了。牲口屋裡喂有一頭牛,大寶對牛也不放過,把牛折騰得不得安生。父母給他送吃的,他抓空子就往外躥,就往二寶的新房裡跑。沒辦法,父母又着人把牛牽出來了,放進去一台渾鐵鑄成的廢棄不用的水車,把大寶的一隻腳脖子砸上一根水車鏈子,將他同定在水車上。就這樣,大寶一天到晚只能嘩嘩啦啦地圍着水車轉。轉累了,他就躺在地上睡。睡醒了,他就哭。一開始,他流口水,流眼淚,哭得還能拐彎兒,像哭。後來他只是擠着眼,直着嗓子乾嚎,不大像哭。雖然是父母的安排,當了新郎的二寶一點也不安寧,一聽見哥哥的喊叫,他就心痛得很。結果,二寶結婚不久就外出到城裡打工去了,他要掙一把錢回來,給哥哥治病。二寶打工的地方是一家館子,他錢沒掙到多少,卻留了心,把人家炒菜的手藝學會了。二寶回來後,自己開了一個小館子。他的意思還是要掙錢給哥哥治病,等把哥哥的病冶好了,再爭取給哥哥娶個女人。事情的蹊蹺處在於,二寶館子的生意正紅火着,二寶的身體也好好的,在一天夜裡,二寶一下子就死了。二寶一死,他的館子就關張了,給大寶治病的事也沒指望了。
換從家裡翻出一條舊棉褲,拿上兩個饅頭,去看大寶。地上積了雪,她一踩一陷,一步一個腳印。二寶沒死時,她沒去看過大寶。她聽人說大宅屋裡拉,屋裡尿,成天光着身子,她不願去。二寶死後,她這是第三次去看大寶。關大寶的小屋是單扇桐木門,門雖然還鎖着,跟不鎖也差不多,門上爛着一個臉盆樣的大洞,風雪正呼呼地往裡灌。換來到門口,就把大宅看到了。這會兒大寶不叫了,正面朝里,在牆角的一攤麥草上坐着。大宅的頭髮披毛着,綉結着。不到二十歲的他,頭髮已經花白。大寶光着下身,上身穿了一件大棉襖。棉襖的表子爛得幾乎沒有了,裡面灰色的棉絮一嘟嚕一掛地垂着。整個從後面看上去,大寶就像是一堆被人丟棄的爛棉絮。換叫了大寶好幾聲,大寶才慢慢轉過臉來。大寶的臉髒得滿臉花,跟從煤窯底下出來的人差不多。
換喊:“大寶兒,過來,過來。”
大寶拖着水車鏈子,向門口走來。挺粗的水車鏈子磨得發了明,有的環節外側閃着鋼樣的清輝。大寶大概是認出了換是個女的,他咧咧嘴,似乎想笑一下,卻與笑相去甚遠。
換把棉褲從洞口遞過去,說:“給,把棉褲穿上吧。下雪天,夜裡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