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的秘密（短篇小說）

我家的傳家寶是一副綁腿。那是兩塊又破又舊的帆布，十幾厘米寬，近三米長，像老太太的裹腳布。我實在不知道它是如何跟“寶”連上線的。

它原本是爺爺的。

爺爺十幾歲就當了八路軍，參加了抗日戰爭。後來八路軍改稱為解放軍，他又投身於解放戰爭。再後來，毛主席下令抗美援朝，爺爺辭別嬌妻幼兒去了朝鮮戰場，又成為了一名志願軍。

爺爺的前半生是裹浸在硝煙中的，他的雙腿一直在戰火中奔跑，直到1951年4月，第五次戰役打響。

爺爺所在的部隊負責防守朴達峰，美軍在飛機大炮的掩護下向我軍陣地發起了一次次猛攻，爺爺的雙腿就是那時被炸傷。後來雖經治療，可還是沒有保住。從此，才三十歲的爺爺就被禁錮在了一張小小的輪椅上，開始了他的後半生。

父親說，1957建軍節那天，家裡來了客人。他還記得那人也是三十多歲，筆直的身段，寬寬的肩膀，五官也俊朗，可惜右半張臉有好大一塊疤，乍一看有些嚇人。

來人先做了自我介紹，說他是民政部門的工作人員，姓張，過節了，來走訪慰問革命同志。爺爺看着那張臉問了一句：

“上過戰場？”

“上過。”張同志爽快地答。

爺爺一下子高興起來，像看到多年未見的親人一樣拉着張同志的手就不鬆了。他吩咐奶奶趕緊多做幾個菜，中午一定得讓張同志在家吃飯。

張同志連連擺手：“不行不行，我們是下來走訪慰問的，不能留在人家吃飯。”

爺爺假裝不高興，把臉一拉，說：“我是拿你當戰友，要留戰友吃飯，你要是非把自己當成領導，不吃我們老百姓的飯，那我也不能說什麼了。”

張同志一聽這話，哪還能再拒絕，便留了下來。

那天，爺爺特別開心，喝了不少。在酒精的作用下，話匣子打開就合不上了。

他先是講了朝鮮戰場的幾大戰役，又講了朝鮮人民如何友好，接著說到自己的兩條腿是怎麼傷的，又是如何因為耽誤了治療時間不得不鋸掉。既然說到了腿，他便自豪地聊起了解放戰爭時期百里急行軍奔襲打老蔣，接着倒敘，回到了抗日戰爭時，自己如何在深山密林里和鬼子打游擊……

爺爺在這邊比比劃劃地講，張同志在那邊安安靜靜地聽。爺爺講到興奮處一拍大腿，可是拍到的是空空的褲管。這下他如同煞了氣的皮球，感嘆了一句：“唉，戰爭勝利全靠這兩條泥腿子，現在腿沒有了，就剩下了一副綁腿。”說著，他讓大兒子，就是我的父親，把那副綁腿拿了出來。

父親問：“這兩塊布打仗時有什麼用？”

爺爺說：“那時打游擊，很多時候都是樹林里跑，纏上這個就不怕被樹枝劃傷腿，埋伏的時候也不用怕蟲子和蛇往褲管里鑽。還有，受傷時它可以當繃帶，需要擔架時它可以當固定繩。所以，別看東西不起眼，用處可多着呢。”

父親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張同志補充說：“如果不打綁腿，一天走幾十里上百里，雙腿早就受不了了。”

爺爺把綁腿交給張同志：“老弟，在你的腿上打一個讓我看看。”

張同志接過去笨手笨腳地往腿上纏。爺爺伸着脖子看了一會，哈哈大笑道：“老弟，你這個不合格呀。”

張同志紅着臉：“大哥，不瞞你說，我手笨，打得慢，打得也不好。其實我這條命還是因為打不好綁腿才僥倖留下來的。”

“哦？快說說，怎麼回事？”爺爺來了興緻，把身子往前挪了挪，眼睛緊緊盯着張同志的嘴。

張同志說那是1951年的朝鮮戰場，美軍在凌晨進行了偷襲。戰友們都快速打好了綁腿沖了出去，而自己太慢，落在最後。沒想到，先衝出去的戰友正遇到敵軍投擲炸彈，他們全犧牲了，而自己因為落在最後，只是被炸彈的碎片傷到了臉，保住了一條命。

聽到這，爺爺問了一句：“你也是在1951年受的傷？”

張同志點了點頭，爺爺沒再說什麼，後來，酒桌上的氣氛沉悶了不少。

那天晚上，爺爺可能是因為喝得太多，翻來覆去沒有睡好。接下來的兩天，他都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讓任何人去打擾。

轉眼到了臘月二十三。那天下午，奶奶急匆匆地從外面跑回來，把幾個門都關得嚴嚴實實的，然後趴在爺爺的耳朵邊。

爺爺皺着眉把腦袋一躲：“你鬼鬼祟祟的幹什麼？有話好好說。”

奶奶說，街上都在傳上次來咱們家裡的那個民政幹部是個特務，他根本不姓張，是冒用了別人的名字，臉上的疤就是為了掩飾真實身份故意弄傷的。

爺爺輕描淡寫地“哦”了一聲。

奶奶一臉焦慮地問：“他在咱家吃了飯，咱們算是跟特務有了密切交往，會不會有事啊？”

爺爺沒吱聲。

第二天，公安局來了人，原本以為是對爺爺進行調查，可沒想到，他們在爺爺的胸前戴了朵大紅花，說他是挖出特務的首功。

原來，那個所謂的張同志講到他在朝鮮戰場因打綁腿慢而躲過一劫。爺爺又跟他確認了一下時間，是51年，當時他就起了疑心。

爺爺說，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包括朝鮮戰爭的初期士兵的確都打綁腿，可是到了朝鮮不久，他們發現美軍使用凝固汽油彈和噴火器。火一燒就是好幾個小時，飛濺出來的凝固汽油竟然能黏在身上，水澆不滅。按照常規方法在地上滾，結果弄得全身都是火。唯一的辦法就是脫掉身上的衣服，這時如果還綁着綁腿就太耽誤事了。所以進入朝鮮戰場不久，志願軍就把綁腿都收起來了。

而51年的第五次戰役是朝鮮戰爭最後一次大規模戰役，那時是絕對不打綁腿的。姓張的連這個都能說錯，可見他根本沒去過朝鮮戰場。可他為什麼要說謊呢？有着多年戰爭經驗的爺爺認為不能放過任何一個疑點。現在雖然解放近十年了，但是敵特活動還很猖獗，應該提醒相關部門去留意此人。於是他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寫了封信，讓我父親投進了郵筒。

那天，爺爺戴着大紅花，映得臉也是紅紅的，他說：“沒想到，我的雙腿在戰爭年代立過功，我的綁腿在和平年代又立了功，以後這副綁腿就是咱們老田家的傳家寶。”

作者簡介：田雪梅，2019年起從事故事創作，作品散見於《故事會》《故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