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州城有句俗話:“開過藥鋪打過鐵,各種生意不用說。”意思是說這兩宗生意一本萬利,任何行業跟它們都沒法比。大爺開了一家藥鋪,雖不能說日進斗金,卻也非同一般鄉鄰。二爺掄大鎚打鐵,汗珠子摔八瓣,日子卻過得捉襟見肘,沒有應那句俗語。
大爺二爺同在一個集鎮,鐵匠鋪與藥鋪相距並不是太遠。二爺乒乒乓乓打鐵的聲音,大爺在藥鋪里聽得一清二楚;大爺在藥鋪里不動聲色撥動算珠的聲音,二爺倒是聽不到。
大爺的藥鋪里擺着葯櫥,赭紅色,抽屜密如蜂窩。大爺身穿淡黃色絲綢短褂,戴一頂硬殼瓜皮帽兒,鼻樑上架着一副小而圓的細腿眼鏡,指甲很長的手指撥動着扁圓的算珠,說話慢條斯理。大爺上了歲數,雇了一位年輕夥計跑堂,自己坐在太師椅里開處方算賬,目光不時從鏡片上沿兒溜出來瞟一眼跑堂的夥計。有時候,跑堂的夥計拿着處方抽錯了葯屜,大爺便緩緩說道:“緊病慢先生,慌什麼啊?”
三伏天,大爺怕熱,便在太師椅上方吊上一米見方的布簾,布簾上面固定在天花板上,下面縫着根木條,木條系根繩子穿過滑輪。夥計抓過葯沒有事情做,就來回拉動繩子,布簾便擺動起來,像面大蒲扇。大爺坐在太師椅里,一陣陣涼風從天而降,很是舒服。夥計拉動布簾給大爺扇風,靠近身子不太靈便的大爺說話。天南地北,無所不談。說到艷色美女,大爺伸長腦瓜兒,聽得很專註。蒼蠅很小心地趴在大爺米黃色的絲綢短褂上,夥計不敢輕易落下蠅拍,唯恐髒了大爺的衣服,只搖着蠅拍輕輕趕跑,說一句:“咋不去鐵匠鋪啊?這裡有什麼好啃的?中藥鋪子,戴着望遠鏡也瞅不到好吃的!”
二爺的鐵匠鋪比大爺的藥鋪熱鬧多了。二爺上身很少穿衣服,他光着膀子拉風箱,爐火呼呼直躥。一塊生鐵放進爐火里,掩上燒得紅亮的煤炭,炭火上壓一塊缸瓦,以免火力分散,不一會兒,鐵塊燒好了,閃着刺目的白光。二爺的師傅用火鉗夾出鐵塊放在鐵砧上,師徒二人便掄起鐵鎚乒乒乓乓打起來。師傅用的是小錘,把短嘴尖;二爺掄大鎚,錘把長一米許,足有二十斤重,掄起來虎虎生風。師傅的小錘在鐵砧的邊沿兒雞啄米一樣叮叮叮敲三下,二爺的大鎚就重重落下來。師傅的小錘像絮語討飯的老僧,二爺的大鎚像發雷霆之怒的行者。鐵塊在師徒的錘打下乖巧順從,要方見方,要圓見圓。
大爺用膳需葷素四碟小菜、一壺老酒,筷勺交替使用。二爺的飯食主要是紅薯。吃過飯筐里的紅薯,二爺還吃三五個紅薯面窩窩頭。紅薯吃火,鐵匠鋪里的爐火既不耽誤燒鐵又可以燒飯,倒是十分便當。師徒倆出了大半天的力氣,吃飯很香甜。吃飯時,師傅指點二爺打鐵的不足之處。二爺很少說話,只埋頭吃飯。後來,師傅舉不動鐵鎚了,二爺雇了一位後生,自己成了師傅。
我在大爺二爺所在的集鎮讀書。中秋節,父母讓我帶月餅送給大爺二爺。我去大爺的藥鋪,掏出書包里的月餅。大爺埋頭算賬,只抬了一下眼皮,淡淡地說:“拿這東西幹什麼?”
我在藥鋪站得久了,大爺抬起頭:“去去,趕快上學去!”
我去二爺的鐵匠鋪掏出月餅,二爺很是憐惜:“給我送來,你們家還有月餅吃嗎?”
二爺揭開鍋蓋拿出一塊紅薯:“紅薯甜,趁熱吃吧!”
我放學,二爺停住爐火在路口等我。二爺買了一些雞鴨魚肉,讓我到他的鋪子里吃,二爺自己吃紅薯。看見我啃過的雞翅還粘連着一些肉,二爺就拿起放在嘴裡啃掉,說:“好東西,別糟踐!”
二爺掄大鎚腰酸胳膊痛,免不了去大爺的藥鋪拿些膏藥,大爺照樣撥動着算盤子兒算賬,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二爺很慷慨,掏出一大把零錢讓大爺隨便留。在我的印象里,大爺二爺沒有吵過嘴,也沒有坐在一條板凳上說過話,彷彿互不相識。
曾祖父過世的時候,大爺二爺鬧過一次彆扭。大爺唉聲嘆氣,二爺垂頭不語。原因是大爺想把喪事辦得闊綽一些,若不比一般鄉鄰強出許多,大爺感覺面子掛不住。二爺不願太闊氣,主要原因是自己沒有錢。二一添作五的事情,二爺也不願少出錢。二爺雖是打鐵出身,秉性硬,但最終還是妥協了。大爺願意多出一部分錢,前提是曾祖父遺留的老宅歸大爺所有。
二爺苦笑着在文書上畫了押。
大爺二爺年歲大了,賦閑在家。大爺開藥鋪積攢了一大筆錢,日子順風順水。二爺打了一輩子鐵,不但沒有攢下錢,反倒攢下一身腰酸胳膊痛的毛病。春節,有晚輩給長輩送蒸饃夾肉的習俗。我想,大爺倒不會在乎這一點兒飯食,送去的蒸饃夾肉說不定會扔給守院的狼狗。我倒是深深憐惜二爺了,便請二爺來家裡吃年飯。
二爺腳手不太靈便,同桌吃飯,我不停地夾菜送進二爺的飯碗里。大爺倒剪着手走了進來,面孔陰沉得能擰下水來,目光盯着我:“我提個問題,請你給我解釋一下。”
我愕然地望着大爺。
“二爺是爺,大爺就不是爺嗎?”
大爺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言罷,拂袖而去。(作者 唐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