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讀初中的時候,我忽然迷上了申胡,很用心地練過兩年。
同班同學的哥哥是一個小兒麻痹症患者,依靠拐杖支撐瘸腿,行走十分不便,無奈當了鐘錶匠,每天將放大鏡嵌在眼眶裡,埋頭修理手錶,卻還狂熱地喜愛文藝,吹拉彈唱樣樣精通。當他把瘸腿擱起,眯縫眼睛悠然拉響申胡,彷彿全部的靈性都飛向了另一個天地。他還有一個小弟,擅長演奏揚琴,於是吸引不少同道,一有空就帶上樂器聚集在他家客廳里,拉琴,唱戲。我的琴很破舊,弦線易斷,蟒皮鬆弛,但我仍然努力跟上節奏,樂此不疲。
後來,我和幾個同學下鄉插隊落戶。一度,大隊里讓我去“戴帽子小學”(編註:指小學增設初中班)當民辦教師,教數學、英語和音樂。我並不擅長唱歌,但也只能硬着頭皮上陣。村校沒有腳踏風琴,我就拉起胡琴伴奏,居然也能讓孩子們接受。
申胡,是一種專門為申曲伴奏的胡琴。跟京胡、板胡、墜胡不同,它似乎沒有北方樂器那種高亢響亮的粗獷、穿透人心的激越,而是柔美中蘊含明麗,紆徐中透顯雍容。但一旦加快節奏,那噴薄而出的力量也足以令人感染。不管在哪裡,只要申胡一響,聽者的心頓時被吊起來了。申曲其實是滬劇的前身。滬劇舞台上常演不衰的《雷雨》《阿必大回娘家》《碧落黃泉》《庵堂相會》,都是家喻戶曉的申曲文明戲。只要台上琴聲一響,觀眾就知道唱的是賦子板,還是紫竹調,隨即跟着哼了起來。行走在鄉下田埂,隨便哪個角落都可能冒出幾句“春二三月草青青,百花開放鳥齊鳴。……蘿蔔花開白似銀,蠶豆花開黑良心”,這是真正的引吭高歌呢。
記得十一歲那年,我曾跟着祖母,在叔叔工作的青浦沈巷住了半年,並且借讀。讀書的過程完全不記得了,留下印象的唯有一件事,就是看電視。我有機會在公社會議室看到了電視里播放的滬劇。屏幕是黑白的,不時出現雪花閃爍,要調節蜻蜓式天線的竹竿,才能穩定下來。然而,我終究作為中國電視最早的觀眾之一,在這個市河流水隨潮汐漲落的鄉鎮見識了滬劇,見識了在日本紗廠當包身工的小珍珠和她的母親楊桂英,還有那個凶神惡煞的“那摩溫”。少不更事的我,被楊桂英的那一長段飽含控訴血淚的賦子板深深打動,竟忍不住抹起眼淚。我不知道一個人的記憶在腦海里能保存多久,能產生怎樣的影響力,但從那時候起,被滬劇的魅力所俘虜,已不言而喻。後來迷上申胡,傻傻地練習,也是出自情不自禁的喜愛。
自然,我根本沒有天賦,無法成為琴師,以操申胡為業,但是這並不妨礙我與滬劇的緣分。後來進文化部門工作,一度曾分管演出,常與劇團打交道,與演員交朋友,不時有機會觀看滬劇演出。去年,我參與“非遺”項目的評審。位於澱山湖畔的澱山湖鎮也將滬劇列入了申請名錄。他們不僅創作、編排劇目,還組建劇團,邀請滬上名家指導,先後演出了大小滬劇一百多部。四鄉八村,老老少少喜歡滬劇,一代又一代人成為滬劇迷。我當然毫不猶豫地投了贊成票。
與崑曲相比,只有一百多年歷史的滬劇是後起之秀。崑曲腳本,不外是元明清時期的生活寫照,滬劇也有一些晚清、民國的傳統戲,但更多的是新寫的現代戲。唱詞通俗易懂,曲調耳熟能詳,舞台樸實親民。所選擇的題材,甚至可以是外國戲中國化,比如由莎士比亞《羅密歐與朱麗葉》改編的《鐵漢嬌娃》,由普契尼原著改編的《蝴蝶夫人》,由美國電影改編的《魂斷藍橋》。國際化大都市的多元文化由此顯現。那些身穿長衫馬褂、對襟花襖,或者西裝革履、衣裙時髦的演員,在申胡領銜的絲竹伴奏下唱得中氣十足。他們的滬語對白和唱腔,流露些許浦東口音,不時冒出的幾句鄉諺俚語,令人感到分外親昵。所演繹的故事,悲歡離合,人情冷暖,哪怕是彼此之間的挖苦、譏諷、逗趣、調侃,也是一直發生在戲迷身邊的,絲毫也不陌生。

上世紀六十年代的農村演出
從前的水鄉村鎮,很少會有劇場。每逢演戲的日子,主辦演戲的東家往往用桅杆、平基板、跳板和桌凳在廟前廣場搭建戲台,年輕人尤其起勁,常常天不亮就動手了,白色的篷帆就是台側幕布。後來漸漸出現移動式戲台,台座、望柱、屏風牆、木踏步是可以拆卸的。戲班子攜帶這些構件,用大船運到各處,再根據寺廟、宗祠的條件巧妙搭建。儘管場地簡陋,看戲卻是當時的一件盛事,人們會扶老攜幼,搖船動櫓,從四面八方趕來,把戲台圍得水泄不通。第二天早晨清掃場地,會撿拾到一栲栳單只的鞋子……如此情景,今天或許只是那些不停地刷抖音,獨自傾聽丁是娥、楊飛飛、邵濱孫演唱視頻的資深戲迷,才有真切體味吧。
我們小區圍牆外有一條濱江甬道,每到傍晚,總是有很多人結伴快走、慢跑。有個看上去年逾七旬的老人,總是拎着一隻老式的收錄機,邊走邊聽。我時常在經過他身邊時,聽到耳熟能詳的申胡伴奏,就如一陣和風拂面。他眉眼間溢出的滿足感,彷彿一個老饕如願以償,我也像被分享了美味佳肴……
作者:陳 益
編輯:錢雨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