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八歲那年,父親曾告訴過我,別去那條河。
我仍記得當天,父親說這句話時的樣子:面色陰沉,語氣僵硬。他指着遠方一座山坡,告訴我,越過山後的那條無名小河,千萬不要去,明白嗎?父親說完,推搡了一下我的肩膀。那時我剛剛上小學,結交了一大幫朋友,每天在村莊內跑來跑去,因為力氣大,被小夥伴們推選為“頭頭”,他們全得聽我的話。我仰起驕傲的頭,問我的父親,那條河為什麼不能去?
“不能去就是不能去!”父親沖我怒吼,甚至結結實實地甩了我一巴掌。這一巴掌把我甩蒙了,在此之前,父親從未動手打過我。而在那天,因為一條無名小河,我的臉上多了一道痕迹。雖然這痕迹,在幾分鐘後就逐漸散去,但是卻在我心中悄悄生長——那是怨恨的種子,那是不解的憤怒。
多年後,隨着時間滑落,我變得愈加頑劣,愈加惹是生非:十二歲那年,我拿着磚頭,敲破了同桌的腦袋,因為他不讓我看課後作業的答案;十五歲那年,我拉幫結派,在操場後與外校的人混戰,臉頰被人刺破,至今仍留有疤痕;十八歲那年,我沒考上大學,被扔去了修車行當學徒,白天上班,晚上和狐朋狗友鬼混。我也曾有過許多愛戀,但隨着生活愈加窘迫,全都變得煙消雲散。
二十三歲時,我稀里糊塗參與了一場械鬥,等到人群散去,手中已沾滿了鮮血。我被判了五年,在牢獄之中度過了青春最後的時光。
事實上,我也進行過懺悔與反思,也會後悔往昔種種惡劣行徑。只是我永遠也不明白,一向仁慈的父親,在我八歲那天為什麼會因為一條小河動怒。父親當天打了我那一巴掌後,第二天清晨,我便帶着憤怒翻越了山坡,來到了那座山後。小河就在那裡流淌,靜謐安然,我看不出有什麼特殊。那天我蹚着河水向前走去,又藉著水性遊了半晌,什麼也沒有摸着。
二十五歲那年,我因獄中表現良好,減刑三年提前出獄。我試着去了幾家工地,也嘗試過幹個體戶,賣點兒涼皮燒烤,無一有起色。我曾經引以為傲的義氣,以及所謂的良心與好奇,全部被厚重的社會擊敗。我三十歲那年,父親生了一場大病,那時我徹底頹廢,每天要喝好多劣質白酒,才能壓抑住心中的傷痕與悲痛。父親臨走那天,我坐在他的床邊,癌症讓他的頭髮全部脫落,他伸出乾枯的手指,顫顫巍巍告訴我要好好生活。可是我拿什麼去生活,我多想告訴我的父親,是你,全是因為你,因為那條莫名其妙的小河,我才會落得如此境地。
多年後,當我寫下這些字句時,河流已經完全乾涸,毫無蹤影。十二歲那年,我並沒有用磚頭敲破同桌的腦袋;十五歲那年也沒有拉幫結派,更沒有在二十三歲那年飽受牢獄之苦。父親的巴掌是真實存在的,故事從這裡有了變化:父親的一巴掌並沒有打來憤怒,而是帶給了我畏懼。當天傍晚,我躺在床上痛哭流涕,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來,根本沒有去翻越那座高山。事實上,第二天我便知道了小河的秘密:一位遠房表親在那條河裡游泳時淹死了。那條無名小河帶走了許多年輕人的生命,直到後來政府建設水庫,將其完全排干,種上了一畝又一畝的糧食,溺水事件才終於止息。
別去那條河,如今我才明白,那條河意味着未知,意味着誘惑。一生當中,存在着太多這樣的河流:可怕的不是河流,而是孱弱的自身總是對遙遠未知的事物充滿嚮往。那一巴掌改變了我的命運,只是在這長長的生命中,每當回憶起此事,我的心中總會泛起一絲淡淡的苦澀。(作者 王大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