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老爺。”管家張紀敏這時匆匆進園來,“大娘噱你解竹去一下,有件要緊事,非你攏邊不可。”
“要得.我就去。”陳青樹得了“梯子”正好順勢“下樓”,便 對眾人說,“實在對不起,家裡有事叫我,我不能奉陪了,你們且喝且談吧!”
“時間不早,我們也該告辭了。”熊西雲也站了起來道。陳青樹也不執意挽留,眾人便各各散去了。
他風風火火趕 到張氏的正房,見張氏沒事一樣在那裡嗑瓜子,便道:“是你喊 我來的么?”
“嗯哪,你坐吧!”張氏懶洋洋地,“嗑點瓜子吧!”
“你到底喊我有什麼事?害得我把客人都涼到一邊了。”
“總有事才敢動你的大駕哩。恭喜你,你又要添伢崽了。”
這時,廖媽匆匆進來道:“大娘,三娘她肚子痛得不得了,只怕是快了。”
“啊,玉仙她、她就要生了?”陳青樹喜出望外,"那你、你怎不去幫着招呼一下?”
“關我什麼事,又不是我生子。”看得出,大腳婆為此很有些醋意。
“嗨,你呀你 。”陳青樹很是氣忿,忙對廖媽道,“快、快 引我去看看。”
三娘是去年大熱天懷孕的。為了陳家的事,她一直暗撐看是冬天來臨,棉衣大褂的也沒人注意察覺,直到入春肚子已、修不儲嚇出謀劃策,四處奔忙。
秋天過去,接如天大似一天,知道再包瞞不住,才向陳青樹透了個風。陳青鋤想不到年近花甲還可望再添貴子,真是真出望外,樂得成天合不攏嘴,更對蘇玉仙百般溫存,吩咐廚娘丫頭殷勤服侍。
張氏在一旁受到冷落,心裡很不自在,覺得自己終日忙碌奔波,把個家搞得興旺紅火起來,然而府上府下都無人不誇蘇玉仙,似乎這功勞全是這狐狸精的。本來對蘇玉仙懷孕她也是很高興的.但暗暗思忖,若她再生下個兒子,為陳家添了根苗,那豈不更要愈發得意,更不把老娘放在眼裡了?嘴裡不便說,心裡知有了塊大疙瘩。
陳青樹急急趕到三娘房裡,蘇玉仙正在床上反側呻吟。蘇玉仙見陳青樹進來,便緊緊抓着他的手,淚水漣漣地道:“你別走了,別離開我,我肚子好痛...恐怕我會要死了。”
“莫講蠢話!哪個女人都要過這樣一關的,孩子一落地,包袱一放,就會松活了的。”陳青樹只好這樣勸慰她。
蘇玉仙疼痛呻吟過一陣,便抓着陳青樹的手,迷迷糊糊睡去了。這一夜,孩子沒有降生,陳青樹陪她坐到天亮。
翌日,因雲祥帶了書童田儒寬離竿赴京,陳青樹接客迎送忙了一整天,他實在有些累了,晚飯也沒吃,就爬到床上去睡了。
半夜過,子時。伢崽臨盆起性發作,蘇玉仙感到肚子一陣陣地絞痛。
廖媽當接生婆,早已把剪刀腳盆一應用物預備齊全。因大腳婆不肯挨邊,蓮蓮送走了丈夫,沒合半會兒眼,便過來指揮鋪排。但她到底是個沒見過“仗火”的角色,事到臨頭,還是亂了手腳。
子時發作,過了兩個時辰,孩子尚未下來。蘇玉仙原本體質就薄,加上這一段忙碌強撐,胃口不好,吃了就吐,有時連苦膽水也吐了出來,只得在床上亂哼哼,有時痛起來就喊那叫怕,叫人看了着實可憐。又一個時辰過去,孩子還沒落出
“再這樣拖下去,只怕是惱火。快點,幫忙把三娘扶下出來。”廖媽在忙碌指揮。
幾個丫頭忙得七手八腳去架起蘇玉仙來,慢慢把他的身子往床榻邊沿挪。蘇玉仙痛得差點兒暈死,沒法子,也只是死出任剝地由別人一番胡拖亂拽。
“三娘,你把兩隻手巴着床枋。唉呀!肥姑娘,快此把踏腳搬遠些。快點,就是這樣巴着床枋,兩腳彎下去,對了,就是這樣。那邊是哪個?你快把腳盆推過來一點,好,接在屁股下頭,好,好了!三娘,就這樣,試一試,我喊一二你就用勁..…”
陳青樹懵里懵懂被喊起來,只穿了件單衣,甩着一隻空袖子,在門外急得像狼一樣來回踱步。在紙糊的格子窗上,他看見一團團混亂交迭的影子,聽見裡屋像士兵開操般叫賊,也不知是怎麼在弄。
“不行,不行。”廖媽見這一招仍不見效,又着急地道,“都快些把屋裡所有的抽屜打開!是的,桌子的,大櫃裡頭的,還有銀櫃的。一個也不能關着,免得把伢崽關在裡頭出不來。”
各處嘩啦啦一陣亂響。原本大腳婆是不想攏邊的,但聽說孩子生得不順利,便也有些着急。
不管怎樣,生下地到底是陳家的骨血,而且按規矩正式的母親還是自己哩!所以,她在床上挨過一陣,還是悄悄下了床,穿了衣,從柜子里取出一把香,偷偷地在產房外燒香叩頭。祈禱了一陣,見裡間尚無結果,便忍不住轉到門前,,一把推門而入。她一眼瞥見幾個丫頭老媽子正把蘇玉仙架在床枋便問:“你們這裡怎麼的?”
“唉,法子都使盡了,還是沒下來。”廖媽一臉苦相。
“生的就這麼為難呢?往天我牛那幾個好順當,打個限的落了地的。”
眾人聽了都忍不住笑,又不敢笑出聲。
“這一回只怕是要生個大聖呢!”廖媽用指維替自己鍾無能作解脫。
“興許是這樣的。”大腳婆沒假思索便吩咐道,“蓮蓮,你去看看,叫男人們都避開。我們要開廂房門了。”蓮蓮應聲等出,又被她叫住道:“另外,大門也要打開,那是朝南的,是正對着文曲星的。小少爺是文曲星下凡,是要從南邊大門進來的↵。”
蓮蓮忙出門,傳喚男人們迴避。陳青樹當然也不例外,只好甩着那空袖子跑到大門口去,幫忙把那扇極笨重的鐵皮濞嵌的大門“嘎格格”打開來。
天空已略略有些曙色。陳青樹覺得這應該是個好兆頭,便在心裡默默祈禱,然後他吩咐張紀敏快些準備鞭炮、香蠟,似乎“文曲星”真的就要撞開天門,下凡落地降生了。
不一會兒,蓮蓮又跑回來了。
“怎麼樣?是個小少爺吧?”管家張紀敏忙問,他已引燃了紙捻子,正準備放鞭炮。
“還沒生哩。大娘剛才講了;我們這陳家大屋後頭花園的地勢太高,壓着前頭的了,所以少爺進不來。”
“那可怎麼辦呢?”
“沒別的法子,得趕緊把前邊的地勢抬高些。”
“真是亂彈琴!”陳青樹一聽來了火,“生成的眉毛長成的相。這前頭的地勢能抬得高的?縱請一千個小工挑一年土方,也壘不起一座南華山來喲。
“老爺,你莫急。”張紀敏湊上前去,”抬高地勢只不過是們
那麼個吉利的意思兒,哪能要真的讓人挑上島岩。你做心,這事就交給我去辦吧。”
張紀敏說哭把鞭炮香蠟交給了旁邊的一個長年,腳匆匆同到賬房裡去,點了燈,取出筆墨紙硯,不一會兒,他竿吟吟出回來了,手裡抱着塊墨清未乾的長木板板。那上頭寫了五個大字:
魯班高八丈。
幾個幫工有的去找鎚頭釘子,有的去搬樓梯,好歹才把這十木牌子釘上了大門內柱子上。天下事也真奇巧!這故一沒掛上片刻,裡頭屋便傳出蓮蓮喜孜孜的喊聲:“生啦!生啦!一個又白又胖的妹崽哩!”
屋外人聞訊,也不管他伢崽妹崽,都忙着燒香點爆竹。整個陳家大屋一時便鬧騰了起來。這時,辰時已到,那南華山上炮台的“醒炮”很重地響了三聲。
“祝賀老爺添了個千金,這下子可是兒女雙全,大富大貴羅!”
家裡上下人等都過來請安祝賀。本來嘛,小鎮上的人家都講究“雙親健在,兒女雙全”,陳青樹抱着那襁褓里的女兒親了又親,愛不釋手。而蘇玉仙卻因過度緊張疲勞,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足足有三個時辰。陳青樹知她是太疲倦了,雖自己已兩夜未睡,但仍然又憐又愛地一直廝守在她的床邊。
“快把妹崽抱到我房裡去吧!”大腳婆進屋來,頗不高興老爺對蘇玉仙的過分親熱。她吩咐蓮蓮時,語調變得很陰冷。他還叫廖媽趕快檢場。廖媽遂把包衣血污掃凈,裝在一隻墊布的
爛背簍里,背出院子去,掛在那不當路處的樹椏椏上,以圖孩子消災無禍,平安吉利。
蓮蓮把孩子抱走了。按大腳婆的指示,孩子將另外雇請奶媽餵養,大腳婆才是孩子堂堂正正的母親。本地沿襲的規矩就是這樣的!
小老婆有生孩子的權利,卻沒有當娘的權利,那團骨血一落地,蘇玉仙與孩子的聯繫就被割斷了。這天下午,她從昏睡中醒來,聽說孩子已被大腳婆抱走,自己連女兒的樣子也沒見一眼,親也沒親過一回,躺在床上便痴痴的,眼淚默默地流淌。
“三娘,你感覺好些了么?”丫頭肥姑娘推門進來,手裡捧着個紅漆盤子,“這雞湯是大娘讓我專一送來的。她講你產後體質虛,要好生養息養息。”
她把盤子放在茶几上,用一隻藍花碗裝了個小平碗,遞至床頭來。
蘇玉仙接過碗道:“真難為大娘了。”
看着熱騰騰的雞湯,原先的一肚子怨氣倒是消去了許多,“她也是夠累的,讓她自己多保重。我年輕,不用多久就會復原的。你有事先去吧!”
肥姑娘卻不走開,站在一旁催促:“大娘讓我看着你吃了,招呼擺放涼了,吃了肚子會不舒服的。”
蘇玉仙本來並不想喝,實在胃口不好,但盛情難卻,只好埋頭去喝,可那湯一到嘴裡,便忍不住“噗”地一下全吐了一鹽放得太重,根本無法下喉。
“怎麼?三娘,不好喝?”肥姑娘很關切地問。
“不,不....…”
蘇玉仙不好掃別人的興,怕辜負了人家的一片好心、忙掩飾地道,“喝急了,有些燙。”
肥姑娘聽說燙,忙接過碗,用口吹了好一陣,又重新遞過去“來,這下子不燙了。”蘇天仙實在沒辦法,便像吃藥一樣閉着喝了。喝了個小半碗,喝得她舌子發麻,卻只好強作笑臉:“肥姑娘,難為你了、把這收拾去吧。”
肥姑娘又勸了一回,見蘇玉仙不肯再喝.便托就憐拾出門夫。走到廚房門口,恰碰到張氏過來:“都吃完了嗎?”
“只吃了個小半碗兒。”
“給我吧,我那裡有煨葯的炭火。晏一點,你過來把它熱一熱,再端去給她吃。吃完了,好吩咐廚子再燉一隻來。”
只是,這頭一隻雞,熱過兩回,蘇玉仙到底也還是沒把它吃完。當肥姑娘端了剩下的湯出門時,又被大腳婆再一次攔在門外了。她端過缽子,臉上悖然變色,將那缽子順手就往階基上一摔。“嘎喇喇”一聲,缽子砸得粉碎,殘湯剩水灑了一地。
“肥姑娘。”大腳婆厲聲地道,“你快去伙房裡把馬玉香臧來。我要問問她燉的什麼雞?是放了鬧葯還是怎的?”
肥姑娘忙去喚了馬玉香來。大腳婆雙手叉腰,變臉變色地把廚娘臭罵了一頓:“你個癩子婆娘做不得好齋的,好貴的一隻大烏雞讓你弄得下不得喉了。”
馬玉香雖是個老實女子,被罵得無法,也只好直言辯解:
“每回都是這樣燉的呢,十桌八桌酒席也沒聽哪個說過二話的。燉好時,還是大娘你自己來取的,是好是丑你也是看見了的...…”
“瞧你這麼說,那倒是三娘的不是了羅?你是咒人家金枝玉葉,山珍海味哪樣場合沒見過,未必還不曉得油鹽鹹淡,不好招扶?可你不看看你是哪樣的人家,哪樣的身分?”
蘇玉仙在裡屋聽得清清楚楚,曉得大腳婆是指冬瓜罵葫蘆,只是作不得聲。自思身在異鄉,家山路通,縱有滿腹委曲亦無處可訴,只得悶在心裡難受。她原本就體質單薄,產後排但未得調養,反而將怨氣鬱積於心。寒濕驚愁,里外夾攻,不數日就得了病,面色焦黃,口中無味,不思飲食,惡夢交迭。
陳青樹請得益壽堂馬先生來懸脈診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不外是開些肉桂、附子、當歸、党參一類大路補藥。百般服用,並不見效,反添得大腳婆一番又一番數落。
這一日,天氣晴明。蘇玉仙睡醒來,覺得奶子脹痛難熬左呼右喚沒個人搭理,連肥姑娘也不知哪去了。沒辦法只好己強撐着起來,沿着壁板到戶外階檐下擠掉些奶水,才覺得好過了些。
戶外,已是春光明媚,柳條已經變得一片碧綠。小圃邊有一片桃花紅燦燦的十分耀眼。連巴着院牆的那棵油桐樹也開花了。一陣輕風吹來,白色的落英飛旋而下,如萬千彩蝶。呼吸着甜絲絲的空氣,蘇玉仙的精神不禁好了許多。她於是索性獨自下了階基,在鵝卵石鋪就的花徑上散步。
她突然聽到一片細樂笳鼓隔牆飄逸而來,接着是喧鬧的人聲。在甜酒和笑語所釀成的空氣中,有一個略顯蒼老的男聲在領唱:
八月十五月兒光,
犀牛望月崽望娘,
天望矮來地望窄,
山望遠來路望長...
蘇長仙這才陡然想起,轉眼孩子出生已經一月,該給女兒辦“滿月酒”了。
地聽到隔牆擲來一陣小孩子的哭閑聲,這聲音扯得她牽腸掛肚的疼。她想起可憐的解娘馬天香,他的孩子是在野地的偏棚里落地的,孩子連包布尿片都沒有。可他到使還是幸福的,至少那孩子是她自己的,日日夜夜,他能跟自己的骨肉廝守在一起。孩子滿月做酒得簡單,也彙集了不少的窮兄弟伙。有的送來糯米團微,有的送來小花鞋,薄酒一杯.倒是流注了溫馨的鄉村式的歡樂。今天,雖隔壁煌煌燈火,細樂笳鼓,卻全然不屬於自己。
“好胖好白的一個漂亮妹崽喲,還是雙眼皮吧!”
“喲....…嗬嗬,笑啦,一對小酒窩兒真甜!長大了,定是個愛好愛乖的活觀音。”
來客在逗孩子玩。蘇玉仙只能憑藉這斷斷續續不連貫的讚詞,來努力構築拼接自己女兒嬌美可愛的形象。但這到底是支離破碎的。而且似乎越想反倒越模糊。
“大娘好福氣,都四十好幾了,還添這麼個寶貝妹崽,模樣兒好機敏俊俏,就是跟大娘不大掛相。”
又來了一撥人,這為首的大約是不諳內情且性情又過於直率的過路客。
“嘿嘿嘿....…”是大腳婆有些尷尬的笑。
“嘿,孃孃呀、你這話就差了,哪有女兒不像娘的?你莫光看眼當門,往天,我們陳家大屋的張嫂可是竿城的天字頭號美人哩。要不然,怎當得成提督軍門一品夫人?”
“嘿嘿嘿.....”大腳婆笑了。她笑意含糊,對別人的否定或肯定都未置可否。
陳青樹也在附和地笑。
在蘇玉仙的想象中,隔牆的院壩里,一定按鄉俗斯下板擺下了長案,大壇的剛剛開蓋的米酒泛涌着泡沫。紅綠銀裝飾起來的小千金,正在許名雙手中忙碌傳遞。飾銀的帽上必定用絲線扣出“長命富貴”四個大字。那一份古老儀式,那一份喜悅的零亂,更逗起她種種聯想,充滿了悲的激情。
為了探究那真實的底蘊,她移步到月門邊。那雙扇木門裡已自外邊鎖住。她知道這是大腳婆預先的設計,只好順着牆相批起耳朵聽。
其實,那牆並不很高,靠牆角處還有一堆破瓦破一些斷節磚頭。蘇玉仙強打精神,把磚堆積成一座傍牆的小塔,雙手摳着牆縫,努力攀上去,攀上去...她多麼想看一看自己的寶貝女兒啊!哪怕是隔着牆,哪怕是只看上一眼。
她在磚塔頂上定穩了,便努力把眼睛湊近磚牆頭的花格子窗去。這時,腳下的磚塔突然搖動了。她的手、肘和上半個身子擦着清跌了下來。她只輕輕地呻吟了幾聲,便昏了過去。
這時候,那細樂笳鼓伴奏的《望月歌》已唱到“十月懷胎”的最後幾段了:
九月懷胎在娘身,
為娘生兒不安寧,
陽間倒下一盆水,
陰世留下血和經。
十月懷胎在娘身,
娘在房裡喊肚疼,
上頭咬斷青絲髮。
下頭踢翻地埃坐....
散客後,快挨邊擦黑時,蘇玉仙才被發現而抬回了病榻。
(圖來自網絡,與文無關,侵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