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超”到底什麼時候火起來的？現在已經沒人說得清。有人說應該從5月中旬算起來，因為第二輪開打前就基本一票難求。那一輪聯賽，共吸引5.9萬餘名球迷入場，場均觀賽人數達9852人，超過中甲。也有人說，應該從南京發布定調“比賽第一，友誼第十四”算起，配合上官方“整活”和文旅融合，最終變成一場持續性的全民狂歡，“梗密到不知道先笑哪個”。
不管如何，“蘇超”開賽一個月來，徹底火了。
所謂“蘇超”，指的是首次舉辦的江蘇省足球聯賽。參賽球隊以城市命名，“十三太保”各組一支隊伍，秉承“誰行誰上”的原則，球員們來自各行各業，既有職業球員，也有本職是教師、學生、快遞員等的業餘球員，球隊間輪番組隊比拼。
如今，“蘇超”已經躋身“現象級體育ip”，熱度甚至壓倒同期的歐冠決賽和世預賽18強賽。它的火爆，始於競賽的直接對抗，點燃的卻不只是球場的激情。“蘇超”持續爆火，有意外也是必然。某種程度上，這是“散裝江蘇”的“獨家魔法”——經濟均衡撐得起玩笑，文化同源接得住梗，民間活力攬得下潑天富貴。但與此同時，“蘇大強”也有作業可抄。從文旅商體展深度融合到打造和傳播城市形象，“蘇超”既提供了現成路徑，也留下了更多想象空間。而身處“蘇超”的漩渦之中，很多人的生活已經被改變。
南京隊和無錫隊比賽的大屏 受訪者供圖
起勢
“蘇超”爆火之路上的一個標誌性事件，是官方下場玩梗。
5月28日，“蘇超”開賽已經將近20天，一篇名為《“比賽第一，友誼第十四”》的文章橫空出世。更讓人驚訝的是，該文章的來源是南京發布的官方微信公眾號。誰都沒想到，“濃眉大眼”的南京發布竟然也一本正經地調侃起“散裝江蘇”，還在圖片中醒目地標出“蘇超聯賽，沒有黑幕，沒有假球，全是恩怨”。評論區里一片沸騰，網友對南京發布的大膽標題讚不絕口——“這個標題，官方big膽了”“小編您這個標題真的是沒有任何顧慮了是吧？”“南哥是最勇的官方，他表態大家才能放開玩，沒毛病”……還有網友感嘆：“這擱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為什麼這麼勇？“這個標題我們斟酌了蠻長時間，最後給比賽第一，友誼第十四加上了雙引號，是想借用網友留言的名義，以更安全的策略，既抓人眼球，又顯得‘不那麼官方’。不過，現在看似乎沒有必要了。”南京市委網信辦傳播處負責人說起原因。
蘇超開賽後，網上出現了大量江蘇各個城市之間互懟式的調侃，有些是在開玩笑玩梗，但也有少數討論中用詞不太和諧。他們討論後認為，南京發布作為南京本地媒體，有必要寫一篇關於蘇超的評論，在貼近網友心情的同時，更要強調蘇超的體育精神，通過文字將爭上游、不服輸的精氣神傳遞給網友，從而對網上的討論氣氛起到一定引導作用。
南京隊與無錫隊的比賽十分激烈 受訪者供圖
正是這次官方玩梗，讓“蘇超”得以迅速破圈。在此之前，“蘇超”已經進行了兩輪比賽，社交平台上的熱度穩步上升，但討論範圍仍主要集中在江蘇省內。然而，南京發布一出手，不僅把貌似“散裝”大省的精氣神凸顯出來，更一下子讓玩笑成了“官方認證”的賽事宗旨。隨後，各種花式互懟的金句層出不窮，江蘇其他城市的官方發布也快速跟上，玩起梗來沒有創作瓶頸。就這樣，在主流媒體集中傳播的風潮中，“蘇超”不再只是江蘇省內的熱點，而是擴散成為全國網友關注的一大“樂子”。
在互聯網上，“散裝江蘇”的梗已經火了很多年。2020年起，網紅博主叨叨傅開始在網上更新短視頻，主要內容是一人分飾多角，擬人化扮演長三角不同城市之間的對話，用調侃來展現長三角的城市關係。其中，最重要的梗就是“散裝江蘇”，這部分的內容，都被他收錄在“蘇村風雲”的合集里。比如，最近火出圈的“南哥”“通仔”“徐老大”等稱呼，早期都是他在短視頻中為不同角色起的名字。回過頭看，以叨叨傅為代表的這批博主們，通過多年的“城市擬人”，使得眾多網絡梗早就被江蘇網友乃至全國網友熟知，為蘇超提前多年打好了群眾基礎。不過，就連他們也想不到，有一天這些梗會有如此集中而具象化的呈現。
怎麼做到的？這就不得不提到“蘇超”的賽制。網上很多評論，“想出這個賽制的人，一定是個天才”。
南京隊的球迷在吶喊助威 受訪者供圖
“蘇超”並非憑空而來。去年底，江蘇就辦過“第一屆江蘇足球發展重點城市對抗賽”，南京、蘇州兩個城市踢比賽，不限制職業球員人數，主客場兩場決勝。雖然沒有公開售票，但據江蘇省足球運動協會工作人員透露，比賽上座率高，效果頗佳。比賽結束後，江蘇省省長許昆林到場頒獎。今年的江蘇省政府工作報告明確提到，加快“三大球”振興發展，開展全省城市足球聯賽。
嘗到了城市對抗的甜頭，“蘇超”應運而生。從職業足球的角度看，“蘇超”完全是個異類。畢竟，如果梅西在周末還要代表羅薩里奧市隊踢阿根廷聖菲省城市聯賽，難免讓人覺得荒唐。但在“散裝江蘇”的語境下，事關城市榮譽，一切皆有可能。各隊的大名單中，不乏吉翔、方昊等知名球員；第三輪比賽中，淪為“十三妹”的常州“搖”來了前國腳黃紫昌。根據聯賽規則，未來或許可以看到武磊、朱辰傑等國腳分別代表家鄉南京、蘇州征戰蘇超。
從賽場上看，每一場比賽都是城市德比，拉滿地域對抗的情緒張力，“沒有假球，全是世仇”。例如，第二輪比賽中，劉邦故鄉徐州對陣項羽故鄉宿遷，被稱為跨越千年的“楚漢爭霸”。全場比賽，隊醫上場19次，擔架抬走6人，踢到最後兩隊替補都用完了，比賽激烈程度可見一斑。最終，雙方1∶1握手言和。賽場以外，這些賽場上的風雲變幻和城市間的恩怨情仇，又裂變出無數涵蓋地區、方言、歷史、特產等各個方面的網絡熱梗，持續貢獻情緒價值。
談到賽程安排，江蘇省足球運動協會競賽部部長劉國祥否認“刻意安排”：“賽程是隨機的，都是按照科學的軟件編排出來的。”對於其中話題度較高的對陣，例如首輪比賽南京與南通的“南哥之爭”，劉國祥笑得高深莫測，“都是巧合，可能是命運的安排”。
發酵
南京發布玩梗的3天後，就是端午小長假，“蘇超”迎來了爆火後的第一個高潮。不僅線上話題度拉滿，火熱的氛圍也滲透到線下生活的方方面面。
泰州人趙榮平日在上海工作，趁着小長假他帶兒子樂樂回老家。在回鄉的火車上，手機里各個app都在給他推送關於“蘇超”的消息，他發現，6月2日這天就有一場泰州對南通的比賽，正在為小長假帶娃去哪裡發愁的他決定立刻買票。但當他去找官方小程序購票時，發現門票早已售空，於是他在某二手交易平台上“重金”求購，最終以240元的價格購得兩張原價20元的門票。
泰州對南通的開場前熱身 受訪者供圖
當天的比賽是下午3點半開始的，由於天氣預報有雨，趙榮一大早就準備好了衝鋒衣和雨具，提前兩個小時來到比賽場外。儘管候場時間有點久，但現場秩序井然，保安也非常熱情，塞給他一紮雨衣，並叮囑他入場後要注意防雨。他仔細數了下，保安給了5件一次性雨衣。
趙榮和樂樂都是第一次在現場看足球比賽，入場後，他發現前來觀賽的大多和他們一樣以家庭為主。泰州本地的球迷不斷在現場活躍氣氛，用敲鑼打鼓、喊口號的方式為泰州隊加油。當比賽開始後，每當泰州隊拿到持球機會，現場就會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加油聲，主持人也一直在和觀眾互動，為泰州隊吶喊助威。
儘管最後泰州隊0∶4輸給了南通隊，但球迷們並沒有絲毫氣餒或失落。“一方面大家看到泰州隊的球員個個拼盡全力，非常頑強，另一方面，這場比賽更像是一場嘉年華，大家吃吃零食、看看比賽，在一種既緊張又放鬆的心情中，欣賞了一場激烈的賽事。”趙榮父子倆在觀賽過程中，除了吃了自帶零食，還品嘗到了現場參與企業贈送的潤喉糖、飲料等，度過了一個歡樂的小長假。
泰州隊對戰南通隊的賽前場景 受訪者供圖
無錫人劉揚也在現場，觀看了南京對陣無錫的比賽。他自稱並非真正的球迷，但“愛湊熱鬧”。2016年畢業後，劉揚到南京工作，看過多個賽季江蘇蘇寧的比賽，還見證了球隊的奪冠。只不過，自從該隊2021年宣布解散後，他就幾乎沒怎麼在現場看過球賽了。這次比賽，他專門穿了無錫隊的球衣，跟着現場觀眾一起喊口號，找回了久違的現場看球的樂趣。這其實是地域梗背後的一個真相：大家有了主隊，找到了參與感，主隊熱情推着大家去現場，感受到了現場看球的樂趣。而足球，乃至大多數球類運動，最大的魅力其實就在現場。
更多人去現場，“蘇超”的高人氣帶來了更多想象空間。各地文旅部門也紛紛入場，圍繞賽事動起文旅融合的主意，試圖將流量變成留量。
劉揚提到，南京推出了針對觀賽球迷的消費福利，憑“南京隊對無錫隊”的觀賽票根，在指定日期內就能享受200家商戶的優惠活動，涵蓋景點、餐飲、商場、酒店等。幾乎同一時間，鎮江也推出優惠措施，在當地美食鍋蓋面上做文章，球迷憑“鎮江隊對宿遷”的門票，到部分麵館可以享九折優惠，部分商場也推出了針對性的折扣優惠。不過，這波針對票根的優惠活動，並沒有掀起太大的水花。
其中，第一個通過文旅策劃，真正接住“蘇超”這潑天富貴的城市，當數常州。由於5月31日是常州隊主場對陣揚州隊，5月30日常州宣布，在端午期間，常州所有a級景區對揚州市民免門票。在文旅營銷上，常州賽場還推出“主場球迷9.9元福利套餐包含常州蘿蔔乾炒飯”，策劃蘿蔔乾炒飯和揚州炒飯、天目湖魚頭和蟹粉獅子頭等聯動話題。與“票根優惠”相比，面向“對手”城市的所有市民推出免票政策，常州這招顯得更有誠意。
數據顯示，端午假期第一天，揚州來常州遊客達6萬多人。端午三天假期，常州各大景區共接待揚州遊客超15萬人次。對這波“體育搭台、文旅唱戲”的聯動效應，網友調侃道：“球場失意，景區得意，常州贏麻了。”
擴散
開賽近一個月，“蘇超”這把大火，持續蔓延。
社交平台上，“蘇超”相關話題播放量已接近20億次。此前，虎撲、懂球帝等app相繼上線“江蘇聯”頻道，位置就在英超、西甲等“大牌”中間，首日訪問量便衝破百萬。此前，“央視轉播蘇超”一度登頂微博熱搜，更給蘇超再添一波熱度。
6月5日下午，南京市體育局競技體育處處長王科見到記者的第一句話就是：“壓力太大了！壓力太大了！”他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競技場上的比賽，排名是最直觀的，從我們的角度，當然希望南京是第一名。現在積分榜南通排第一，我們排第二。”不過，在他看來，目前蘇超已經超越了比賽本身，成了各個城市之間的一種比拼——拼服務、公共管理、文旅聯動等多個維度的水平。
蘇超賽場上，隊員們個個拼盡全力 受訪者供圖
此言非虛。以“蘇超”為契機，“十三太保”們在文旅這條路上，“卷”出了新高度。本周末，此前因撞檔高考而休賽一周的“蘇超”將重燃戰火。第四輪的焦點對決中，此前排名倒數前兩位的常州隊與無錫隊的“蘇南德比”備受關注。戰火未起，戰歌先響，兩地文旅已經開始拉歌較勁，引發了新的討論熱度。
近期，記者在南京等地採訪，看到過不少穿着蘇超各隊球衣的人，有的已經在南京工作多年，在穿上家鄉球隊球衣前，身邊同事可能都不知道他來自該地。這其實就是“蘇超”帶來的改變。還比如，由於比賽壓力，近期不少球隊增加了訓練頻次，基本改成一日一練，並發放訓練補貼，補貼金額在一次300—500元不等，球員在參加訓練提高自身能力的同時，還能得到不錯的收入。
劉國祥給記者舉例子，“蘇超”比賽可能會帶動更多草皮維護的專業團隊成長起來。江蘇省內體育場館的利用率不算低，但此前可能承接演唱會等文化活動較多，對於足球活動和草皮的維護可能相對欠缺，而“蘇超”恰好是一個契機。事實上，在足球這條產業鏈上，最終能走上職業道路的球員可能鳳毛麟角，但其他領域同樣需要懂球的人才，比如裁判、教練、數據分析師等。江蘇省足球運動協會副主席、黨支部書記王小灣的一個目標，就是讓“蘇超”能成為一個“上有通道，下有入口”的平台，同時，帶動更多足球相關的專業人才參與進來，讓他們有用武之地。
值得一提的是，“蘇超”剛出圈時，一位足球博主曾和記者聊起他的顧慮，擔心“蘇超”會陷入“無限玩梗”的尷尬。當時，他甚至沒有刷到過聯賽的精彩進球，能刷到的全是各種網絡熱梗和花式互懟，作為北方人，他並不能完全理解這些“斗梗”。但很快，他覺得顧慮有些多餘，他發現身邊不管是平時看球的還是不看球的，無意間都會聊到“蘇超”，就連他從來不看球賽的妻子，也興緻勃勃來問他什麼時候去看“蘇超”。最近，他已經買好票打算去現場看球，但暫時還在糾結怎麼“蹭熱點”。
叨叨傅覺得，“蘇超”的熱度目前還沒到達頂點。據他觀察，現在看“蘇超”的和看足球的，可能還是兩撥人。不過，近期也有一些足球相關博主聯繫到他，想要交流內容的拍攝，但他隨即話鋒一轉，“現在票真的不好買，他們也很難入場”。接下來，隨着多支球隊相繼更換主場，更多人參與到現場看球，尤其是更多博主加入後，可能會推動“蘇超”的熱度再上一個台階。另一方面，賽程也是重要因素。據他預測，7月12日，南京隊與蘇州隊的對決，可能會是“蘇超”常規賽階段的一個小高峰。“這場比賽，不管是從比賽競技層面，還是話題度上，效果都拉滿了。”叨叨傅說。
南京的啦啦操運動員為比賽造勢 受訪者供圖
“蘇超”爆火以後，很多人都在討論，“蘇超”會不會有第二屆？如何進行系統性招商，保障聯賽持久的生命力？該如何與職業聯賽進行對接，打通人才輸送通道？甚至更遙遠一點，“蘇超”會成為中國足球崛起的一個契機嗎？不可否認，這些問題，或許都值得進一步深入思考。
但中國足球的問題似乎從來都不是熱情不足，而是入口缺失。因此，當“蘇超”打開了真正有群眾基礎的一個“入口”，當城市因比賽而有了共同話題，我們更應該珍視它，讓足球回到人群中間，回歸足球的本質，享受足球的快樂——不一定水平多高，牽涉多大榮譽，甚至不一定要贏球，就是大家一起看個熱鬧，一起興緻勃勃支持一邊，一起嚷一嚷，釋放壓力，開心就好。至於更深遠的意義，不妨“讓子彈先飛一會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