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劉璃】
柯潔起身接水，正盯着棋盤的韓國棋手卞相壹扭頭左顧右盼，猶豫了一下，隨後弱弱地舉起了手，指了指柯潔的棋盒，神態像極了偷偷摸摸找老師告狀的小學生。
“老師”拍馬趕到，接完水的柯潔也回到了棋盤邊。裁判對柯潔說了些什麼，不明所以的柯潔一臉錯愕，甚至都沒來得及坐下。棋桌對面的卞相壹則喝了口水，沒有敢抬頭看柯潔。“老師”對柯潔下達的，是判負的處罰。
“神之舉手”
這是1月22日第29屆lg杯決賽的第二盤。在決賽三盤兩勝的賽制中，柯潔已經在1月20日率先拿下首盤，離冠軍只有一步之遙。此役被判違規負後，總比分變為1比1平，兩人要在23日的決勝盤決一死戰，決定最終的冠軍歸屬。
這場三番棋並不只是一次普通的圍棋世界大賽決賽，它對柯潔和中國圍棋都有着更加重大的意義：這是柯潔衝擊九冠王的絕佳機會。年少成名的柯潔此前已經拿過8個圍棋世界冠軍，與古力並列，是奪得世界冠軍次數最多的中國棋手。在拿到第8個冠軍時，柯潔只有23歲。所有中國棋迷都認為，柯潔超越古力只是時間問題。
但“八冠王”卻成為了柯潔的瓶頸。2021年2月，同樣是lg杯的決賽，柯潔1比2被韓國棋手申旻埈逆轉，遺憾地與第九冠失之交臂。誰知道，那卻成為了柯潔最後的巔峰。韓國00後棋手申真諝急速成長，展現出了驚人的統治力，在2021年之後拿下6個世界冠軍，風頭無兩。而柯潔的狀態則出現了起伏，多次輸給不知名棋手，等級分也從大幅領先的第一退至第四，面對申真諝更是吞下10連敗。
在這樣的背景下，此次的lg杯就顯得尤為意義重大：這是狀態不佳、戰績下滑的柯潔時隔4年再次闖入世界大賽的決賽，對手還是自己已經豪取6連勝的卞相壹，勝算可以說非常大。若能拿下這個冠軍，柯潔將加冕九冠王，成為中國圍棋歷史第一人，也能就此一掃之前蹉跎4年的陰霾，讓人們再次看到那個不可一世的天才少年。1月20日有驚無險地取勝之後，柯潔離王者歸來只有一步之遙。
柯潔與韓國棋手卞相壹在第29屆lg杯決賽中爭奪冠軍 網絡
然而誰都沒有想到，此時韓國棋院會出來橫插一腳，以最噁心的方式攪亂柯潔的救贖之戰。
lg杯由韓國企業lg集團冠名贊助，自然也是由韓國棋院主辦。雖然都是361個交叉點比誰占的多，但中國和日韓使用的圍棋規則略有不同。
在中國規則下，終局時數的是子，黑棋作為先手，給白棋貼三又四分之三子作為補償；而在日韓規則下，終局時需要將被提的子填回棋盤，數剩餘佔領的交叉點個數（稱為“目”），黑棋貼6目半。所以日韓規則中，提掉的對手的死子不能放回棋盒，而是要單獨擺放，以便最後數目時填回棋盤。
這盤棋中，卞相壹抓住的柯潔犯規，正是針對這一條規則：韓國棋院規則第18條第6項規定，提子後不放回棋盒蓋當中的，處以警告。受到一次警告的棋手將會被罰兩目，而第二次再被警告則會被直接判負。
1月22日的比賽中，柯潔在第18手提子，並將其放在了桌子上。裁判在第44手時中斷比賽，判定柯潔犯規，理由是未將提掉的棋子放進棋盒蓋，並向柯潔宣布罰2目。柯潔和中國隊教練提出抗議，比賽因此中斷。34分鐘後，柯潔接受罰目，對局得以繼續。在頂尖高手的對局中，勝負差距是非常小的，2目足以逆轉比賽的勝負。但柯潔發揮出色，即使被罰2目，盤面仍然處於優勢。這也許就是他接受罰目的底氣。
比賽繼續進行到第80手，柯潔提掉一顆棋子後將其放在桌上；卞相壹迅速落下第81手，柯潔落下第82手之後離開座位，起身去打水。在柯潔離席時，便發生了文章開頭的那一幕。雖然中國圍棋代表團當場進行申訴，認為判罰過重，但在經過長時間的溝通後，韓國棋院維持原判，柯潔違規判負的結果已成定局。
韓國棋院的金恩智（音譯）組長稱，“中方並非因為不懂規則而提出抗議，而是抗議稱並沒有規定提子必須立即放入提子盒，之後放不也可以嗎。但兩次犯規判定都是在下一手已經落下後判定的。”她還補充道：“裁判指出犯規行為後再將提子放入提子盒是沒有意義的。”
柯潔倒完水後回來驚訝地發現自己被判負 視頻截圖
這引發了巨大的爭議：雖然在韓國規則下，提掉的棋子的確不能放回棋盒，但為何一定要放在盒蓋上？要知道，棋盒的蓋子並不大，放不下多少顆棋子。若是提子較多放不下，豈不是直接違規？棋手是否可以故意給對方送子，造成這樣的情況？
而且，按照金組長的說法，若是提子後需要第一時間放入盒蓋，那麼棋手下棋時是否還要盯着自己和對方的提子，以便隨時舉報？這會對比賽專註度產生巨大影響，也明顯有違圍棋的本心。況且規定中也確實沒有明文規定一定要在第一時間放入。
再者就是中國圍棋代表團提出的“過”“罰”不相匹配的問題：在不影響點目的情況下，將提掉的棋子放在哪裡不會對對局和結果產生任何影響，沒有任何危害，頂多麻煩一些。對於這種細枝末節的小事，卻要處以罰目和判負的處罰，毫無道理。這就好比你在考場上考試，因為停筆時沒有把筆蓋合上，第一次監考老師給你試卷扣20分，第二次直接取消考試資格，實在是荒謬至極。
日本棋手對這條毫無意義的規則也產生了許多質疑：“如此規定，韓國棋院是覺得下圍棋的人會越來越多嗎？”“我覺得應該沒人想看這種無可救藥的比賽。”在圍棋人口日漸萎縮的日本，棋手們看到了這條規定更深遠的危害：對局時需要時刻注意自己和對手有沒有把提子放進盒蓋里，那孩子們好好學棋還有什麼意義？圍棋這個遊戲又有什麼意思？
在這條規則本身之外，還有更多的疑點：這條讓柯潔被判負的規則是2024年11月8日新版《韓國圍棋規則》中增加的新條例。但本屆lg杯的本賽於2024年5月20日開賽，那時還沒有這條規則。同一屆賽事，還能進行到一半臨時改規則嗎？
更何況韓國規則中對於適用場景有明確條文：“若本規定的內容和各比賽的規定內容不一致，則優先適用各比賽的規定。”也就是說，這條2024年11月出來的新規，根本不應該用在2024年5月就開始的lg杯中，哪怕決賽的時間已經是2025年1月。
韓國棋院在制定這條新規之後，並沒有知會中國棋院和日本棋院，導致外國棋手們對這條新規都不熟悉。新規出台後舉行的三星杯中，也並沒有人在意棋手把提掉的棋子放在哪。為什麼偏偏到了lg杯的決賽，到了中韓棋手爭奪冠軍的時候才注意到這條規則？難道是因為三星杯八強有7個中國棋手，四強更是全是中國棋手？
將事件全貌理清楚後，似乎可以推測，這是韓國棋院臨時加規則，然後設套讓柯潔上鉤的一個局。並且，由於lg杯規則的最終判定權在韓國棋院手上，柯潔面對違規負的結果沒有任何辦法。賽後，韓方“承認規則不合理但堅持”判罰，這種毫無競技精神的行徑更是衝上微博熱搜。
但在這個事件中最重要的，是棋手自己的棋風棋德。圍棋棋手在眾人的印象中，都是風度翩翩的君子，只在棋盤上通過真正的實力定勝負。絕大部分棋手也確實如此：在之前出現過的滑標或超時事件中，獲利的棋手大多都會高風亮節，允許對手重賽的要求，希望在棋盤上分出高下，哪怕重賽的結果是自己輸棋。然而，這次卞相壹畏手畏腳舉手“喊老師”，喊完之後又不敢直視柯潔的心虛行為，實在是讓人大失所望。
賽後，柯潔表示，雖然對韓國規則有異議，但尊重裁判的判決，決勝局將排除一切干擾，發揮自己的技術水平。可是在1月23日的決勝局中，韓國棋院又一次攪黃了棋盤上的勝負。
柯潔在決勝局中的發揮並不好，早早就陷入了巨大的劣勢。但他沒有放棄，在棋盤上不斷尋找頭緒，試圖將局面導向複雜，等待對手犯錯。雖然人工智能一度判定柯潔的勝率不足1%，但對於人類來說，棋局遠未結束。
面對卞相壹的優勢，柯潔在159手再給白棋放出了難題。這使得處於優勢的卞相壹變得極為謹慎，進行長考。柯潔就這樣建立起了超過40分鐘的時間優勢，這同樣意味着柯潔可以將水攪渾，逼迫對手在時間不足的情況下思考複雜局勢，自己則可以靜靜地等待對手失誤。
但就在此時，裁判團隊又一次走到了棋盤前，指出柯潔犯規。裁判提出根據錄像回放，柯潔在之前一次提子後將其拿在手上，然後按了另一側的棋鍾。於是棋子被短暫留在棋鍾旁，隨後才被柯潔自己放入棋盒蓋中。這次卞相壹並沒有與前一天一樣舉手示意，但裁判注意到了這一點，並在柯潔落下下一手，卞相壹長考十幾分鐘後來到棋盤前宣布暫停。
對此，柯潔非常憤怒：“你不能暫停，他還在思考啊這個棋。……每次都這樣，怎麼能用他的時間呢？他落完子之後再找我啊，怎麼能用他的時間封盤呢？一盤我就忍了，對手落完子再和我說這個事兒啊，我受夠了。”
柯潔被判負後一臉茫然 視頻截圖
柯潔的異議並不是關於犯規的判罰，而是裁判在卞相壹思考時強行暫停——這意味着卞相壹能在用時不減少的情況下繼續思考，佔到便宜。按照圍棋的慣例，中斷比賽需要“封手”，即讓棋手將要走的那一步寫下來，封存到信封里，到比賽繼續時再打開。這是為了防止雙方在暫停時間內繼續思考：落子的棋手已經無法反悔，對手則因為不知道下在哪而無法計算。但韓國棋院並沒有封手，而是直接暫停；前一天出現判罰爭議時也是這樣的不規範操作。
在隨後地直播畫面中可以看到，卞相壹和裁判組均已離席，只留柯潔一人在被封蓋的棋盤前。對於頂尖職業棋手來說，不看棋盤計算棋局是基本功，所以走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卞相壹在時間上佔到的便宜。此外，卞相壹離席後離開了攝像頭能拍到的範圍，無法保證他在此期間沒有使用ai或聯繫他人，比賽的公平性已然無法保證。
韓國棋院就這樣又一次嚴重影響了柯潔的心態，讓卞相壹佔到了便宜。這次柯潔沒有再忍氣吞聲，而是直接爆發。柯潔不接受判罰，並最終選擇退賽。旋即，韓國棋院宣布卞相壹奪得冠軍。
韓國棋院低劣的手段，就連韓國棋迷自己也看不下去。他們雖然假惺惺地說“應該遵守規則”，但也發出了“我們一定要通過這種方式才能贏嗎？”的疑問。第二盤柯潔罰了兩目還佔優，就直接給他判負；決勝局卞相壹盤面大優勢，只是時間稍微有點不夠用，就通過這種方式幫他爭取思考時間。卞相壹作為拿過世界冠軍的頂尖棋手，居然在大優勢下也要使用盤外招，只會被人笑話“扶不起的阿斗”。韓國棋院連續兩天出手相助，也體現了對自家棋手實力的不自信。
韓國棋院連續兩天強行打斷比賽，如果第一天還可以說是依照規則行事，第二天不封手就暫停的不規範操作實在是沒有借口。再加上可疑的暫停時機，吃相實在過於難看。中國棋迷們在直播間內已經定了性，前一天是“大噁心”，後一天是“小噁心”。柯潔在被判負之後的回應已足夠有君子風範，被“小噁心”後的爆發則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在與此同時，中國棋協沒有給柯潔應有的支持。從現場直播的錄像中可以清楚地聽到，當柯潔對裁判的暫停時機提出異議時，中國國家隊的俞斌教練卻擺出一臉無奈的表情，對柯潔說“這隻能這個樣子，沒辦法”。
第三局裁判對柯潔進行強行判罰 視頻截圖
這並不是一次無預警的爆發，就在前一天柯潔被判負後，“中國圍棋協會”的官方號在直播間里發了一條彈幕：“規則就是規則，又不是今天定的”。雖然棋協當天就發布聲明稱“有工作人員未經許可，擅自使用中國圍棋協會賬號發表個人主觀評論”，但棋迷們並不買賬。這次俞斌教練在對局室現場的表現，也表明了棋協在中國棋手吃虧時一貫忍讓的作風。
lg杯決賽的鬧劇還沒有塵埃落定，但lg杯的公信力和認可度、卞相壹的棋德，都已經碎了一地。韓國人又一次踐踏了自己本就爛透了的體育精神，圍棋迷也擁有了自己的“2002世界盃”。柯潔退賽也展現了自己寧願不要冠軍榮譽，也要與不公抗爭到底的決心，以及對韓國主辦方卑劣行徑的抗議。而卞相壹雖然奪冠，決賽0勝1負的尷尬戰績則會被永遠地釘在恥辱柱上。
而且，對於卞相壹個人而言，他和中國圍棋的“梁子”就此算是結下了，他將會在中國棋迷這裡永遠地背上五花八門的黑稱。哪怕單純從經濟角度來看，要知道，圍棋界最穩定的賺錢方式，就是參加中國的圍甲聯賽，拿十幾萬一盤的贏棋獎，這個難度可比爭奪世界大賽的冠軍獎金小得多。
然而，卞相壹的“神之舉手”一出，藉著韓國主辦方的“盤外招”奪冠，中國圍甲還會有隊伍敢請他當外援嗎？恐怕從今往後都不會再有了。lg杯的冠軍獎金是3億韓元（約合人民幣150萬元），亞軍獎金是1億韓元（約合人民幣50萬元）。為此鋌而走險，代價是未來數年間每年幾十萬人民幣的圍甲獎金，怎麼計算都得不償失。
有網友評價韓國棋院的行為是“為了一棵樹，燒了一整片森林”：為了讓卞相壹奪冠，不惜犧牲整個韓國棋院的公信力。在這場風波之後，中國棋手是否會抵制韓國主辦的比賽？中國的圍棋隊是否會抵制卞相壹乃至其他韓國外援？
更為嚴重的是，圍棋的競技底線遭到了踐踏，圍棋愛好者也恐怕會流失。這所有的潛在後果都遠比一個冠軍重得多。柯潔還有再次衝擊九冠王的機會，但韓國棋院和卞相壹的形象，永遠沒有再修復的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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