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抑鬱症離開後!

2024年02月29日16:25:04 心理 1866

孩子抑鬱症離開後! - 天天要聞

半夏是一名失去孩子的母親,她唯一的孩子小酒,在2020年相繼確診了重度抑鬱症和雙相情感障礙,和疾病纏鬥了接近三年後,給媽媽半夏留下一封信,「很抱歉實在堅持不下去……我真的很愛你,但我太想解脫了。」之後,小酒選擇了自殺。她在這個世界一共停留了16年3個月零2天。


這件事發生在大半年前。想到小酒,半夏的眼淚一秒鐘就掉下來,甚至因為哭得太厲害,她的眼睛患上慢性結膜炎,伴隨角結膜損傷,嚴重的時候,看東西都變得模糊。但她不願意止步於傷痛,她總在想,為什麼孩子會得抑鬱症?為什麼她會這麼決絕地選擇離開?


她一點一點梳理出小酒生病的痕迹。初二上學期,小酒就表現出明顯的軀體癥狀:頭疼、起不來床、胃疼,後來有半個月甚至走不了路。半夏帶她去看過兒科、神經科、消化科,最後是經消化科醫生的提示,才轉而去看心理科。事實上,在更早之前,小酒就主動提出過一次去看心理醫生,但因為半夏的忽略、小城市醫生不夠專業等原因,導致疾病長時間被掩蓋了。


隨着半夏鋪陳開的講述,我們逐漸看到一個典型中國式孩子的隱痛:被母親長期控制,成長中失去父親陪伴,被迫接受教育內卷,周末被各種才藝和輔導班填滿,遭遇孤立和校園霸凌。也看到一位生活在三線城市的全職母親的普遍性無助:一直無法接納全職母親的身份,深愛孩子,但對如何養育孩子感到茫然。


根據《國民抑鬱藍皮書(2022~2023)版》的數據,在收回的6670份抑鬱症患者群體的有效問卷中,18歲以下的抑鬱症患者佔中人數的30%,這裡面有一半人都是在校學生。由於精神疾病慢性、長期、致殘等特性,41%的抑鬱症學生曾因疾病而休學。但有的家長因為對抑鬱症還知之甚少,依然面臨著強烈的病恥感;有的家長只看到孩子的行為表現,卻看不到背後的情緒和精神因素,把問題簡單定性為不愛學習、青春期叛逆或者意志力薄弱。


曾經,半夏也是一名這樣的家長,但孩子的離去讓她徹底明白——每個生病孩子的身後,都有一個生病的家庭或病態的學校,糟糕的親子關係、夫妻關係、師生關係和同伴關係。她擺脫了病恥感,並決定寫文章,接受採訪,用更大的聲量把經歷說出來,以此提示更多的父母,孩子確診抑鬱症後,不僅僅是讓孩子吃藥和住院,更重要的是家長要改變。做這件事,半夏不會覺得累,甚至把它當成後半生的一種使命,「好像多幫一個孩子,小酒短暫的生命就有無限生長的價值。」


如今,半夏和女兒留下的一隻寵物貓生活在原來的房子里。雖然她還沒有真正做好準備和小酒告別,但她的生活已經在重建。她想要告訴小酒的是,「請你放心,媽媽會把你的貓照顧好,自己也會過得很好。你也一直活在媽媽心中。」


以下根據半夏的講述整理——

1


在小酒離世前一年,我曾經覺得只要脫離令她感到窒息的外部壓力,她的病就能慢慢好起來。


相繼確診抑鬱症和雙相情感障礙後,小酒很快休學了,在家裡待了大半年,情緒越來越煩躁。我想,這個年齡的孩子還是要有一個集體生活,四處打聽,聽說成都有一所創新學校,那裡的教學不以升學為目的,孩子可以發起感興趣的項目,邊學邊玩,每學期還可以舉辦遊學周,所有行程都由孩子自己安排。我就想,孩子不一定要在應試教育一條道上走到黑,也許在這裡,小酒能不那麼焦慮。


小酒聽完,雖然沒有表現得那麼期待,但也同意去創新學校看一看。我覺得這是一個好兆頭,我們打包好行李,離開生活了幾十年的桂林,去了1000多公里外的成都


第一個星期的試讀也蠻順利,我問小酒學校怎麼樣,要不要繼續讀下去,她說可以。那時候我感覺看到了一道曙光,她是一個極有想象力和創造力的孩子,我相信她在創新學校會如魚得水,疾病慢慢就會轉好。


應該講,小酒對這個學校的感受和原來確實不一樣。學校舉行很多活動,她都很用心去參與,有一次為學長籌備成人禮,她主動留下來和老師布置場地,弄到晚上近十二點才回家 ;她還給學校收留的流浪貓捐款,很認真地準備PPT,跟同學分享流浪貓的知識。


但還有一些事情,我不知道小酒是真的喜歡,還是為了融入新環境才逼自己去做。比如參加「十月懷胎」選修課,要很早到醫院陪老師產檢,那天她身體其實很不舒服,但還是強忍着難受去了;她也不管自己是不是過敏體質,幫助整理學校的書籍,打掃灰塵,結果搞得渾身發癢;參加學校遊學周,她甚至因為擔心早上起不來,不敢放心睡覺,而停止服用了助眠葯。


那時,我考慮問題沒有那麼深,每天在意的是小酒要不要參加某個活動,如果她說參加,我就默認她是喜歡才去做,但現在回想起來,小酒雖然獲得了新認知,但那一年並沒有變得很開心。在新學校,她的軀體癥狀沒有明顯緩解,第二周就感覺頭暈失眠、厭食胃疼,有時早上起不來,有時去了學校沒多久,就因為身體不舒服讓我接回家。整個學年算下來,她真正去上學的時間還不到一半。


創新學校的學費不便宜,有一次請假在家,小酒的爸爸隨口說了一句,「一天要幾百塊錢。」我馬上跟爸爸講,不能這樣說,之後也跟小酒說,不舒服就在家休息,不要緊。但小酒可能還是會覺得,我們為她付出了這麼多,她卻不能每天去學校,覺得自己「沒用」,從而產生新的壓力。


那段時間,小酒的情緒有漲有落,直到她實施了第一次自殺,在成都跳江被人救起,我趕忙帶她去住院,問她還要不要繼續在創新學校,她說先不去了,我尊重她的決定,這段求學嘗試停了下來。


回到家之後,小酒看起來是激情洋溢的,一邊等待她的16歲生日,一邊規劃自己的未來。她很喜歡長沙的一款奶茶,就計劃先去店裡打工,成年後再努力成為其中的一名研發人員。到了2023年3月,她還去找一位病友玩了幾天,然後自己去武漢看了一場演唱會。


但抑鬱症患者的情緒變化是非常意外的。因為未成年,小酒外出住旅店需要去派出所開證明,結果警察不知道怎麼跟她聊起,未成年人不能打工。她着急地給我打電話,情緒怎麼也安撫不下來。原本,她要從武漢坐高鐵回家,結果提前在長沙下車,實施了第二次自殺。等我找到她的時候,她一次性吞了抗抑鬱、止痛和助眠葯,送到醫院已經過了洗胃時間,在急診科監護了好幾天。


那時,我已經完全不在乎小酒的學業,只覺得孩子開心就好。但也許小酒已經病得太重了,在過完生日的第3個月零2天,她離開了。


2

小酒離開之後,我不敢進她的房間,關上房門害怕,打開更害怕,就不知道這個門到底是關上還是開着。我也不敢一個人在客廳里待 ,半夜不敢起來上廁所,總是回憶起看到她的最後那一幕,身體反應就是怕。


後來,我回父母和公婆家待了一段時間,想到小酒,眼淚一秒鐘就掉下來,每天哭得很厲害,也睡不好,眼睛就開始發脹,疼,看東西模糊,去醫院檢查,說是慢性結膜炎,伴隨角結膜損傷,直到現在也沒有完全恢復。


我開始一遍遍回憶養育小酒的過程,發現小酒的生病其實是有跡可循的。上六年級的時候,她第一次提出過要看心理醫生。那時,她參加了一個讀書群,有一次話題討論形成了兩派陣營,小酒幫其中一個人講了話,沒想到,別人因此來攻擊她,還說要人肉她,讓她感到很害怕。


那時候,我因為腰間盤突出嚴重,在醫院做了手術,是我媽在家陪的小酒。有一個晚上,都過了12點了,小酒突然來醫院找我,說要看心理醫生,我就叫我姐姐帶她去看,接診的是一位很年輕的醫生,給小酒做了量表,顯示重度抑鬱。那時候,因為對心理疾病一無所知,我就質疑診斷是不是不靠譜,我姐姐也覺得填表很主觀,會不會是小酒自己誇大了?後來,我姐姐又去找了一位她認識的醫生,這個醫生就說沒問題,那是第一次,把小酒的病掩蓋掉了。


小酒的身體其實一直不太好,經常頭暈、肚子疼,到了初二上學期,這些癥狀發生得越來越頻繁,請假的次數就越來越多。那時候,我對於小酒上學有很大的執念,總想着她什麼時候起得來,就可以去學校,所以每天都是大清早去叫她,但她持續躺了兩三天,還是說頭疼。我覺得很納悶,為什麼孩子這麼小就頻繁出現這種情況?


我帶她看兒科、神經科還有消化科,小酒跟醫生說情況的時候,語氣會表現得很着急,後來還是消化科的醫生提醒我,說建議去看一下心理科,我才帶她在桂林當地的三甲醫院就診,說是焦慮狀態下的軀體障礙,後來又去長沙的湘雅二院看,在那裡先後確診了重度抑鬱症和雙相情感障礙。


現在回想起來,那段時間,小酒在學校里確實遇到很多困擾。


她是個很努力的孩子,但也顯得很笨拙。比如為了維持同學關係,她專門準備了一個本子,記下每個同學的生日、喜好和他們的特點,結果和他們相處還是不順利。她通過了學生會面試,但因為太想要表現好,以至於很多人認為她功利,喜歡出風頭,反而沒有過試用期。


我也聽說,同學對她有一些不友好的言語和行為,但具體細節不是很了解。直到小酒告訴醫生,我才知道,因為小酒有時候沒辦法上體育課,同學就說她嬌滴滴,給她編打油詩;小酒經常噁心,同學就朝她做嘔吐的動作,說她有艾滋病;分小班上課的時候,小酒周圍就空出一圈沒有人坐;小酒還是英語課代表,給同學發作業本,同學就用紙巾來回使勁擦,就好像她拿過的本子很臟。


當時的班主任給的學習壓力也非常大,比如座位按成績安排;上學遲到要罰款;布置很多作業,沒有完成不僅要被點名,還要去操場或者樓梯罰蛙跳,用手彈腦門(美其名曰吃糖豆);甚至孩子請假的次數多,就要被勸轉學。


那時候有一位學生家長說,晚一點送孩子到校,班主任就在群里說很難聽的話。還有一位媽媽說,這個老師來了之後,她家孩子啥啥都不好了。這個班也出現了很多問題,我知道的50多個孩子中,就有好幾個出現情緒障礙,但家委會對此的態度很冷漠,說孩子該看醫生看醫生,該休學休學,結果包括小酒在內,至少有3個孩子休學和轉學。


家委會也是這個班級的一個特色,工作都圍繞着怎麼能讓孩子出成績。比如哪個孩子被班主任認為是拖了班級後腿,就成了家委會重點干預的對象,他們會頻繁給家長打電話,家長一着急,就會跟孩子說,要服從管理。曾經有一位家長對此感到很不滿,反映到校領導那裡,家委會就專門組織家長開會,還讓我們簽協議,說有什麼事情內部消化,不要往上捅,把事情搞大。


小酒每天做作業到很晚,但有一些作業她就是無法完成。她還競選了英語課代表,但英語是最弱的,我給她請過一對一的網課老師,她也有認真學,但成績還是不好,於是在同學眼裡,她變成了一個只是布置作業、干一點雜活的課代表。老師也說,要是考不到多少分,就別幹了。


種種壓力下,小酒就經常早上起不來,平時上課趴桌子上打瞌睡,整天都是不舒服的狀態,只好讓我去請假。但班主任覺得孩子不可能天天不舒服,肯定是找理由,或者是太嬌氣了。我也很害怕老師的權威,就讓小酒能夠堅持就堅持。


有一次晚自習,小酒又給我打電話,念着要回家——後來才知道是同學對她說了很難聽的話。我就騙了她,說聯繫不上班主任,先回去教室,但小酒可能實在待不住了,就去試探了一下刷臉過閘機,沒想到那天閘機壞了,沒請假也打開了,小酒就離開了學校。


班主任知道後,覺得小酒不好管理,讓她寫檢查,還給我發信息,說想怎麼請假就怎麼請,來不來都無所謂,文字後面不帶任何錶情。我就感覺到是她對小酒有意見了,買了一張購物卡送去給她。但後來,她把卡裝在信封里,又讓小酒帶回來,裡面還夾了一張紙條,上面寫,「沒耐心,教不好您家娃,愧不敢當您的善意。」


就在班主任給我寫紙條的同一天,我發現小酒寫了一封遺書,說她在學校樓頂想往下跳:


「我站在天台上,地面上的人是渺小的,天空是暖藍的,氣溫是暖和的。眼底出現了一個黑黑的、濃密的小漩渦,我整個人不由得恍惚。血液逐漸冰冷,肌肉卻愈發滾燙,血液彷彿在逆流。我清晰無比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眼前好像有人在向我招手。我木然地向前伸出了腳。啪嗒!玻璃聲碎的聲音響起。眼前的事物被刷新了一遍,一切都是那麼相似又那麼不同。我收回了腳。」


我趕緊向一位認識的協調親子關係的老師求助,她跟小酒通話了半個多小時,之後跟我說,不要太擔心,應該沒什麼大問題。我當時想,那可能是孩子一時情緒激動,過去就過去了,但現在想來,這樣明顯的抑鬱徵兆,再一次被我錯過了。


那段時間,班主任對小酒不待見,家委會也頻繁找我,還安排了兩位媽媽給我支招,教我怎麼跟小酒說。我就覺得自己里外不是人。從內心來講,我很不願意跟她們接觸,但是我很怯懦,又毫無主見,不知道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只好拿出一個討好的姿態,說回家一定好好跟小酒講,結果就把壓力轉嫁到小酒身上,說再這樣下去,她很可能會被學校勸退。


我總是想着老師是為孩子好,一直沒有堅定地站在孩子這一邊。直到小酒壓力大到崩潰,確診了抑鬱症,我才意識到,這一路走來,自己很大程度上成了老師和學校的幫凶。

3


當然,小酒抑鬱也不是一件事導致的。其實,自從這個孩子出生以來,我在育兒上就遇到很大的困惑和挑戰。


小酒從小就是一個挺讓人操心的孩子。7個多月的時候,我發現她站立時踮腳尖,姿勢不對勁,帶去醫院檢查,發現腦白質發育不完善,肢體協調性差。上幼兒園之後,小酒開始說頭暈,午休睡不着,會走動,我經常被老師找。到了小學,學校要求學生端端正正坐好,但小酒總是坐不住,還喜歡在老師講課時候插嘴。老師把這些情況告訴我,我就很焦慮,覺得她為什麼這麼不省心。


也是從小學開始,我跟小酒開始有了衝突,最主要的原因都是學習和寫作業。


從小酒4歲多開始,我給她報繪畫、舞蹈、音樂班,從兒童舞,到芭蕾舞,再到藝術體操,挨個學過來,發現她都不擅長,轉頭又讓她去打乒乓球,結果她在場上總撿球,也沒辦法堅持。對小酒來說,上小學以後她就失去了周末。我還給她報過奧數和英語輔導班,其實補了跟沒補沒什麼區別,但當時就覺得,周圍的人都在補,她的成績不是很好,更加要補了。


小酒很愛看書,放學回家一看書就很難停下來。我又焦慮了,擔心她作業完不成,或做到很晚第二天起不來,就叫她,馬上、趕緊,寫作業,有時候還拿一本書坐在她旁邊看。我還跟她簽所謂的協議,幾點前寫作業,幾點前完成,幾點洗澡,幾點睡覺,把時間框在一張大A3紙里,貼在牆上。一旦小酒做不到,我就開始喋喋不休,有時會因為不寫作業搶走她手裡正在看的書,有時還會打罵。印象中,我拿充電線、衣架打過她。她這才哭了,說媽媽我馬上做。


後來,我給小酒買過一個手機,方便她查資料,但發現她手機用得有點多,我又開始管控,商量不好也會直接搶過來。小酒不服氣,會跟我對抗,我就會失控地把她往家門外推,她賭氣往外面走。這下輪到我緊張了,我怕把她搞不見了。


同伴關係對小酒來講也是一個困擾。有一次,她因為男同學講了不好聽的話,就跟對方發生衝突,把自己的眼鏡都打壞了。


我感到無法理解,為什麼她總會出現各種狀況,不斷給我製造麻煩和困難。當時,我認為問題都出在孩子身上,完全意識不到自己有什麼責任,還給小酒報名了一個情商課,讓她各方面都能改變一下。正好老師開了一個家長學堂,我跟着一起參加,陸陸續續學了有三年,才知道孩子出問題,家長是一切的根源。


之後,我就開始做很多改變了,我努力去傾聽她,知道她壓力大,就不像以前要求她一定要怎麼樣,補課都是跟她商量着來;有同學取笑她,我也會找老師反映,還跟個別同學的家長交涉,希望他們不要這樣對小酒。


我們的關係確實不像以前那樣對抗,但是後來回想,這些仍然是不夠的。比如我對現下的教育沒有批判性思維,意識不到其中的內卷等種種問題,沒辦法給到小酒足夠的理解和支持。有時候她不舒服,說想請假,我就覺得又去不了學校了,耽誤學習了,也會懷疑,是不是小題大做了,還會聯合老師一起勸她,吃點葯就好了。


現在想來,我真的是不懂怎麼養孩子。小時候,我自己是作為一個「乖孩子」長大,因為父母總是吵架,媽媽就說過不下去了,要離開這個家,為了討好媽媽,我從小不出門,都是待在家裡幹活和學習。等到自己做媽媽,我也是憑感覺,覺得孩子就應該聽大人的話,但小酒從小很有個性,我就想方設法控制她,改造她。


在小酒成長這些年,我斷斷續續出去工作過四年,但是因為腰間盤突出,大部分時間還是在家做全職媽媽,每天催小酒起床,送她上學,接她放學,做飯,叫她睡覺,周而復始。現在再去想想,好像也沒有天大的事發生,但是那段日子真是很挫敗,很迷茫,很無助。記得最崩潰的一次,我送完小酒去學校,跟另外兩個媽媽一起在米粉店吃早餐,說到這些事情,我忍不住就哭了。


到孩子生病,我把自己的一切都否定了,什麼都不做,也不掙錢,就看一個孩子,還把孩子看成這樣,你說我還有什麼用?那段時間我有很深的病恥感,對小酒爸爸也有所隱瞞,後來小酒變嚴重,我實在沒辦法,才把具體情況告訴爸爸。家裡除了我姐姐——因為需要她的幫忙,沒有任何人知道小酒生病,因為這個事情真的太沒有辦法說了。我就覺得自己太失敗,太沒有價值了,真的不配做媽媽。我不敢回孩子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家,盡量避免跟他們見面,甚至很少通話,擔心他們問起來,不知道怎麼回答。我把自己與世隔絕起來,不希望別人問候、關心,我覺得這種關心對我來講是一種負擔。


這些年,在育兒方面,我也很少得到小酒爸爸的支持。小酒爸爸是一名船員,一年三分之二時間都漂在東南亞的海上,有時候一年多都不回家。甚至小酒出生的時候,他也在海上,一個星期之後才趕回來。其實小酒爸爸人很好,但工作特殊,和家人聚少離多也是事實。為了上一個所謂的好小學,我專門買了一套學區房,這也增大了小酒爸爸的經濟壓力。他在外忙着掙錢,我也不得不習慣一個人包攬家裡的大小事情。他慢慢成了甩手掌柜,而我心裡出現很多抱怨。


在小酒生病這一點上,我們都不是合格的父母,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4


小酒抑鬱後,我整個心思都放在她的病上,真的是看不到希望,不知道未來在哪裡。我完全失去了自己,晚上睡不着覺,什麼事情也提不起勁去做,經常一個人躲起來哭,有時候還會忍不住在小酒面前掉眼淚。我知道這種狀態對她來說很不好,但是我控制不住,也不知道怎麼做才能給她帶來真正的力量,就把康復寄托在醫院和藥物上。


第一次在湘雅二院確診後,小酒住了一段時間院,之後醫生說可以回家繼續服藥,小酒也想回學校了,我一聽還比較樂觀,甚至抱着美好的期待,以為她心態好了,葯也吃上了,兩三個月可能就會慢慢變好。


但同學並不接納她。小酒看到班級群里討論問題,她也參與進去,同學就說,你都不來學校了,還有什麼資格在這裡說話。當時我們住在長沙的酒店,本來打算玩兩天再回家,小酒說她要出去一下,其實是跑到湘雅二院的衛生間里,用刀劃傷了肚皮。幸好,一位醫生髮現了她。


在封閉病房外,我嚎啕大哭,哭了好久,完全不知道怎麼辦,為什麼好的希望一下子就被打破了?為什麼住院明明是治療,反而越來越嚴重?


後來,小酒手腳被束縛在床上,還硬生生地把床拽到了病房門邊,封閉病區的環境太壓抑了,她總是吃不下飯。前前後後在醫院折騰了一個多月,我意識到,這個病沒那麼容易好,期間就請醫生開診斷書,準備休學材料。到了2021年初,小酒出院回家,我就給她辦了休學。


照顧一個抑鬱症孩子真是很難的。特別是小酒第一次自傷之後,我很怕這樣的事又發生,在家就把她看得很緊:房間鎖芯卸掉了,想辦法讓她跟我一起睡,如果她不睡,我也不敢睡,她去哪裡,我就去哪裡,總之不能脫離我的視線。這樣一來,小酒就沒有自己的空間了,她總想擺脫我,搞了四五次失聯和失蹤。


有一個冬天,小酒突然跑出家門,我穿着睡衣就去追她,還是沒追上,拜託小區保安騎電動車帶我在周圍繞圈,最後在萬達廣場一家麥當勞的門口發現了她。小酒讓我不要再跟着她,我就在附近一個角落躲了起來。看到她像是要在麥當勞坐很久的樣子,我就趕緊回家穿衣服,10分鐘後回來,人又不見了。


後來保安告訴我,她回來了,手上帶着血,是劃傷了,還好沒有很嚴重。


那時候我真的修鍊不夠,覺得她怎麼能這樣傷害自己,雖然沒有去罵她,但也沒給她好臉色。後面一段時間,我總想辦法哄她跟我一起睡,有天清晨五六點,她說想自己回房間,我說行,兩個人都再休息一下。可等我醒來以後,她房間沒有人了,手機也沒帶走,聯繫不上了。


我給外地的老公打電話,他讓我趕緊報警。警察讓我先查一下小區的監控,我又去找物業,還沒進物業辦公室,就接到電話,醫院打來的,說小酒跳江了。還好有人看到後報了警,警察給小酒遞了一根木頭,她求生慾望又起來了,抓住木頭上了岸。


其實這個孩子真是挺好的,從來沒有抵抗過治療,甚至有一兩次,她擔心自己晚上會情緒失控,還主動請求護士在睡前把她手腳束縛起來。醫生說,對於自殺意圖很強的人,建議去做一下電休克,她也主動嘗試,一個月內就做了8次。等到她情緒穩定,我們就回家,但是沒幾天,她又不好了。


確診近三年,服藥一段時間,沒有明顯效果我們就去醫院,斷斷續續住了好幾次,該換的葯都換得差不多了,她一直很配合地在吃,我也是一直用心陪伴,從剛開始的不耐煩,到後面就完全接納她了。她自傷,我沒有半句責備,都是心疼,因為我知道她是很難受了,才會對自己這樣子。


我在這個過程中慢慢學習。把小酒送到成都的創新學校之後,我關注到一位推動教育創新、支持家長自我成長的教育者,也認識了一群陪伴抑鬱孩子多年的媽媽。她們告訴我,要先知道自己是誰,在自己內心生長出力量,才有力量去支持孩子。


這些,我之前都不懂。原本,我是一個極其自卑、不敢在公眾面前講話的人,第一次在不超過10人的家長共學小組裡發言,我緊張到不知道怎麼開口說話,但是大家對我很包容,我慢慢練習自己的膽量和表達,每天學習都能進步一點,就感覺好像自己離教育這條路沒有那麼遠了。我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個有點價值感的媽媽了。


但是,這一切改變都沒能留住小酒。


在去年6月,她一會兒跟我講不想活,一會兒又說要出去打工,為了轉換心情,我帶她去重慶玩了一趟,但是回來情緒還是不好。有那麼兩天晚上,她從客廳走到房間,又從房間走到客廳,一直進進出出。


我感覺該想的辦法都想過了,就給一位病友打電話求助,聽她說北京還有一位醫生,診療方案不太一樣,只要父母有力量,孩子就有很大可能慢慢康復。我就想去找小酒商量,是不是可以再試一下,聯繫那邊挂號。


等我掛完電話,推開小酒房間,就看到最擔心,也是最可怕的一幕——她蜷縮在角落,雙眼緊閉,全身冰涼,身上已經發紫了。


5


直到現在,我還沒有準備好和小酒告別。她的骨灰還保存在殯儀館裡沒有下葬,戶口也沒有註銷。我總覺得,每處理一件事情,小酒的痕迹就少了一些,就真的不可能再回來了。


小酒爸爸想要再生一個小孩,或者領養一個也行,但是我完全沒有這樣的想法。我今年47歲了,身體也不好,已經沒有心力再去養一個孩子。最關鍵的是,過去這些年,我覺得自己是沒有自我的一個人,過得挺辛苦,也挺痛苦。但後半生,我有想做的事情,也想為自己好好地活。


我為什麼能夠在這件事情上扛過來,是因為我看到現在抑鬱的孩子真的越來越多,他們正在經受跟小酒一樣的痛苦,而他們的父母可能跟以前的我一樣糟糕,甚至更糟糕。所以我不怕「自曝家醜」,不怕揭傷疤,就想非常使勁去發聲,去吶喊,就是想讓大家知道,孩子抑鬱之後,不僅僅是讓他們吃藥和住院,更重要的是,家長要了解疾病,才能夠真正地理解孩子,而且家長首先要活好,才能內心篤定,給孩子力量。


現在,有許多父母添加了我的微信,讓我印象最深的是三位母親:第一位母親的孩子已經抑鬱10年,看到我對小酒的教育,說就跟照鏡子一樣。孩子生病後,她也學過很多理論,看似在改變,但對孩子還是不夠接納,但在和我交流過後,她能夠允許孩子做得不好,而且對所有人都變柔軟了,鬆弛下來之後,她和孩子的相處反而發生了變化,對未來也越來越有信心。


第二位母親,兒子從四五年級出現抑鬱跡象,初三沒有參加中考,她原本很焦慮,不知道孩子未來的路怎麼走,也埋怨自己和老公沒有能力,感覺日子看不到頭,但看到我的事例,她的想法轉變過來,覺得孩子只要好好活着,文憑根本就不算什麼。


最後一位母親,女兒16歲確診重度抑鬱,她感覺天塌下來了,覺得沒面子,以前總被邀請分享育兒經驗,現在女兒卻成了反面教材。直到看到我的文章,她才理解孩子真的太不容易,也在反思自己,開始向孩子道歉,母女關係因此好了很多,可以一起出去吃飯,逛街,孩子也開始跟她分享一些私密的話題。


我沒有機會再去改變和小酒的關係了……但我沒有停止反思。我最後悔的事情,就是對應試教育太迷信了。其實每個孩子都有擅長的一面,就像讓所有動物去比賽爬樹,一條魚怎麼能夠爬得過一隻猴子?


這半年多,我不遺餘力地把這點感悟分享出來,好像多喚醒一個家長和老師,就幫到了那個時期的小酒,也是在救贖自己。做這件事,我不會覺得累,甚至把它當成一種使命,好像多幫一個孩子,小酒短暫的生命就有無限生長的價值。


也正因為這件事,我沒有持續沉浸在哀傷里,而是能夠繼續往前走。現在在這個房子里,我已經可以接受小酒的房門關着或者打開,也敢進她的房間了。家裡還有她的痕迹,其中最珍貴的是她的貓。


其實,我原本很排斥寵物, 有一次跟小酒去貓咖,有一隻貓跳到我腿上,我完全不敢去抱它,總覺得寵物會把衣服、沙發上搞得都是毛,還要去護理它,很麻煩,所以一直沒有讓小酒養。後來,小酒生病住院期間,我參加了一些知識講座,看了很多文章,說養寵物可能對孩子來講是一種撫慰,對病情康復有好處,這才同意她養了。


那是2021年初,我和小酒去了一家寵物店,她一眼看中了這隻長毛加菲,三個多月大,小酒給它起名「黃阿辭」(現在想來就像是一種辭別),還說她是媽媽,我是外婆。我們就把它接回家,到現在正好三年。


小酒走了之後,有親戚說,最好把這隻貓送走,養着不吉利,但我覺得,這是小酒留給我的禮物,有了它,就有了和小酒連接的紐帶。我對這隻貓比以前更有耐心,感覺對它好一點,就是對小酒好一點。


你看前些天我發了朋友圈,貓在沙發上,它知道怎樣趴着最舒服,等我把取暖器打開,它又跑過來,知道這裡很暖和。我就覺得貓可以好好生活,人也可以。每天,我會抱着它在客廳繞着桌子、沙發跑幾圈,或者放點音樂,抱着它跳一下舞。它跟我的互動漸漸比以前多了,有時候用爪子來撓我,提醒我要跟它玩了,或者要幫它梳毛了。我真的有點小酒陪在身邊的感覺。


其實,小酒離開之後,我發現她給我留過一封信:


致媽媽:


很抱歉實在堅持不下去,我很愛你,但請原諒我自私這麼一回,請幫我照顧好黃阿辭,我是一個不負責任的女兒,也是一個不負責任的主人,但幸好有你這麼一個負責任的媽媽,請不要為我難過,我希望你能儘快走出來。


還有我真的很愛你,也是真的很抱歉,但我太想解脫了,請原諒我。


愛你的小酒


她把手機恢復了出廠設置,手機卡也不見了。但我知道,不管我以前錯得多離譜,看到我這些年的努力和改變,她早就原諒了我。


如果小酒看得到,我也想給她回一封信:


致小酒:


媽媽很對不起你,讓你承受了太多痛苦。是媽媽之前不夠理解你,也不夠了解你,更加談不上給到你足夠的愛和支持。但是我也想說,很感謝你讓媽媽去學習和反思自己,可以幫助其他像你一樣的孩子和他們的家長。媽媽雖然今年47歲了,但請你放心,媽媽會把你的貓照顧好,自己也會過得很好,開始另一段人生。你也一直活在媽媽心中。


愛你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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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情緒為什麼會突然出現 - 天天要聞

人的情緒為什麼會突然出現

情緒的突然出現通常是由多種因素引起的,包括但不限於以下幾個方面:### 未解決的內心創傷人們可能在過去的經歷中遭受了某些創傷,這些創傷在潛意識中留下了痕迹。當遇到類似的情境或觸發點時,這些潛在的創傷可能會導致情緒的突然爆發[1]。
N+1孤獨症家庭康養項目啟動,勸募大使發布倡導書 - 天天要聞

N+1孤獨症家庭康養項目啟動,勸募大使發布倡導書

第三十四次全國助殘日:"N+1孤獨症(農村)家庭康養項目"勸募大使董家樂發布關愛孤獨症倡議書。尊敬的志願者哥哥姐姐大家好,我叫董家樂,來自鄭州四十七中。今年5月19日是第34次全國助殘日,很榮幸以勸募大使身份參加本次助殘日主題活動。您了解孤獨症嗎?
心理學專業,可沒那麼簡單!解讀心理學就業方向及就業前景 - 天天要聞

心理學專業,可沒那麼簡單!解讀心理學就業方向及就業前景

#頭條創作挑戰賽#孩子上大學,想學心理學專業,那你知道心理學在大學裡面,到底需要學習哪些內容嗎?從心理學專業畢業,未來是幹什麼的?以及這個專業的就業怎麼樣?好不好找工作?圍繞這幾個問題,今天這篇文章,我們就詳細來解讀下——心理學。
社會弱勢群體生存現狀:精神病患者遭虐待引發公眾關注與反思 - 天天要聞

社會弱勢群體生存現狀:精神病患者遭虐待引發公眾關注與反思

近日讀罷南國早報全媒體記者李慧子的相關採訪報道,不禁對社會中的弱勢群體生存狀況有了深入的思考。其中涉及一名精神病患者阿華在敬老院受虐待的案例,此舉引發公眾強烈反響及傳媒廣泛關注。藉由此案,我們既可洞見敬老院管理失范之現狀,亦能對社會對弱勢群體的態度與處理方式進行反思。
抑鬱焦慮症強迫症導致人格改變,是馴化思維的結果,要學會... - 天天要聞

抑鬱焦慮症強迫症導致人格改變,是馴化思維的結果,要學會...

從心理層面來說,抑鬱症、焦慮症、強迫症都會經歷漫長的思維馴化過程。由此被馴化後的思維模式導致刻板的條件反射,形成行為方式跟認知方式,經年累月下沉到潛意識層面,逐步滲透並影響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對人生的態度以及對價值的取向,導致抑鬱性人格跟焦慮性人格。
發生在我身上的怪事,心靈感應或者第六感真的存在嗎? - 天天要聞

發生在我身上的怪事,心靈感應或者第六感真的存在嗎?

今天,我想用自己的親身經歷來告訴大家,人類的心靈感應或者第六感,是真實存在的,不接受任何反駁!我們知道,人的第六感是“超感官知覺”的俗稱,又稱“心覺”,此能力能透過正常感官之外的管道接收訊息,能預知將要發生的事情,與當事人之前的經驗累積所得的推斷無關。
心理聊吧|你在生活中出現過“情緒勞動”嗎? - 天天要聞

心理聊吧|你在生活中出現過“情緒勞動”嗎?

近日,#親密關係中的情緒勞動是什麼#這個網絡話題,引起了很多網友關注,有網友評論說,“情緒勞動是耐心、愛心、操心的複合詞,整天忙忙碌碌很辛苦,還不一定能得到對方認可”。記者注意到,這一說法得到了很多點贊認可。
藝術助我釋放情緒,找回丟失的「鬆弛感」 - 天天要聞

藝術助我釋放情緒,找回丟失的「鬆弛感」

如今快節奏的生活、精神上的緊張和疲勞,導致我們常常忽視或壓抑自己的內在情緒:壓抑自我:習慣忽略自己的真正需求,而一味地取悅別人;持續焦慮:不想「內卷」,但競爭壓力太大,也不敢真的放鬆下來;束縛心靈:身邊有太多框架規則,囚禁住了那個曾經熱愛探索、渴望自由的你。
分房睡久了,男人的心理會發生什麼變化? - 天天要聞

分房睡久了,男人的心理會發生什麼變化?

在現代社會中,由於各種原因,夫妻分房睡的現象越來越普遍。那麼,分房睡久了,男人的心理會發生什麼變化呢?讓我們一起來探討一下。一、孤獨感增加當男人習慣了與伴侶同床共枕,突然分房睡會讓他們感到孤獨。在夜晚,沒有伴侶的陪伴,他們可能會感到寂寞和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