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世輝 圖:來自網絡
老黑叔姓黑,大號願誠,一輩子沒咋離開過俺們那個叫黑家寨的村子。我和他雖不一姓,不屬於同一門人,但按照村子裡的輩分,排起來他高於我,我得管他叫叔。這麼多年,我很少喊他願誠叔,總是喊老黑叔,早已習慣了。
老黑叔早先也是上學念書的,在本鄉,小學就在黑家寨,初中挪到了幾個村聯辦的學校,離家也不遠,三四里地而已。
照實說,老黑叔在初中的學習成績不算好,老師們也不看好他,但他自己卻充滿信心,從不妄自菲薄,更不自暴自棄,總覺得只要自己堅持不懈地去努力,一切都會改變的。
為了給自己打氣兒,他還把一些富有警策作用的語句用毛筆書寫在較大的紙張上,一幅一幅貼在自家屋裡的牆壁上,顯得很有氛圍。
比如,他寫“華麗的跌倒,勝過無謂的徘徊”,寫“最值得欣賞的風景,是自己奮鬥的足跡”,寫“對生命的最佳的回應,是生活得很快樂”,寫“當你用勤奮去迎接光明,光明很快就會來照耀你”……真不知這些語句是他自己編出來的還是從哪裡摘抄過來的。
他知道三國時的諸葛亮號“卧龍”,挺有意思,便也學樣給自己取了個號,叫“蟄鳥”,也就是“蟄伏的飛鳥”的意思。蟄伏的飛鳥總有一天是要向高遠飛翔的,老黑叔這樣想着,也這樣堅信着。
然而,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老黑叔的骨頭很硬,命運卻很苦。在他剛學會走路的時候,娘就因病撒手人寰,撇下他和爹,父子二人相依為命。
不管爹怎樣含辛茹苦地操勞,如何一把屎一把尿地張羅,總算把他拉扯大了。然而,他上初中二年級那年,爹伐樹,竟然從樹頂摔下來,沒送到醫院便已氣絕身亡。
老黑叔徹底失去了生活中的依靠,上學念書成了難以為繼的事情,只好退學回家,跟着生產隊勞動掙工分,算是解決了糊口的問題。
老黑叔上學時就在心底種下了一個夢——這輩子要考上大學,然後當個詩人。這個夢僅僅發了個芽,還沒能抽出葉片呢,殘酷的現實卻已將其泯滅掉一半,餘下的另一半似乎還能讓他看到點兒希望。
於是,老黑叔堅持了下來,在自己微薄的文化底子上,一行一行地練筆,修築他的詩人夢。他甚至執拗地堅信,只要堅持並為之努力奮鬥,當農民和當詩人將會成為他生命中平行鋪設向遠方延伸的鐵軌,將來,他的生活中,既有詩又有遠方。
在黑家寨,人們都知道老黑叔能跟我說到一塊,我自己也是這麼認為的。這不光是因了那一層所謂的叔侄關係,更重要的是因了俺兩個志趣相投——都是繆斯女神的追隨者。
師範專科學校畢業後,我進入縣城一所中學當了老師,不用再為稻粱之謀,便有了更多條件去搗弄詩歌的事情。
上班三年後,我發起成立了覆蓋全縣範圍、後來在整個豫北地區都產生一定影響的“藍火詩社”,老黑叔被吸收為第一批會員,而且應邀參加了在縣城舉行的詩社成立大會。
那一次,老黑叔應該是頭一回進縣城——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當然,我只是在心底里猜測,並未挑破了話頭兒直言相問。
老黑叔之於詩歌創作,真的稱得上執着,那是一種發自心底的熱愛,也是一份靈魂深處的追求。
孤身一人過日子,窮得叮噹響,到他家裡看看,基本上接近於“家徒四壁”這個詞語所描寫的情況,但是,就是在這樣的生活窘境中,他依然能在心中燃燒起詩歌的火焰。
也許是真的受限於文化底子的制約,也許是先天獲得的詩歌基因欠缺,也許是還有別的我猜想不到的原因,反正,老黑叔寫詩多年,就是不見長進,積攢的一沓沓詩稿,左看右看愣是挑不出幾篇像樣的。
即便如此,我也從未向他潑過冷水,每次回老家,他拿出新作讓我看,我都認真地看,看過之後,還要說一通該說的自認為妥帖的話——也就算是點評啦。
儘管老黑叔的詩歌無法讓我恭維,但我還是偶爾挑選幾首,幫他潤色後拿出來發表,有時在詩社的社刊上,有時在我參與編輯的縣報副刊上。
我知道,老黑叔需要這樣。我還知道,他這些年孤身一人清苦生活,能夠日復一日地堅持下去,正是因為心中還有詩歌這根柱子在支撐着呀。
老黑叔的詩歌,也有令我驚詫且將我深深觸動的時候。有一次,我在老家翻閱老黑叔的詩稿,偶然捕捉到兩行文字:“想起該有一個兒子了/可誰來做我的妻子呢?”
詩句雖然平朴,不事雕琢,卻宛如瞬時間騰起的一股酸霧,嗆得我直想落淚,心裡也恓惶起來。我讀懂老黑叔的心事了,儘管他從未在我面前表露過。是啊,老黑叔真該成個家了,可是……瞅瞅他和那個所謂的家的狀況,我也只有背轉過身替他嘆氣的份兒。
老黑叔的詩人夢,終究被停留並且被定格在“夢”的階段,誰也說不清楚,他的這個“夢”跟“實現”之間,到底是相差最後一公里呢,還是相差更遠的距離。
因為他已經死了,死在了一個落着大雪的冬夜,時年65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