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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名建築師、造園家董豫贛
一直心心念念:
要在中國的園林和西方的別墅之間一較高下。
2018年開始,
他在江蘇徐州做了個居住實驗:
造“一畝園”溪山庭
——中國當代的家庭造園。
希望人們看到後,
覺得園林比別墅更有意思。
660 m²的園子,
建築、山、水、彷彿天生長在一起,
山、水、瀑布、山洞、巨石、大樹……
還人為製造了中國人最愛的下雨,
園裡,有極為動人的光影幻境……
400 m²的建築面積,
完整游一遍,至少需要兩小時,
不重複路線,堪稱當代遊園的極致。
無數設計師去了再去,
造園家本人也恨不得天天住那。
10月,一條和董豫贛聊了聊
這4年第一次按照自己的理想造園的故事
自述:董豫贛
編輯:游威玲
責編:陳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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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北側看溪山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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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被放在建築中央的南側,董老師說第一次堆山,要藏拙,所以從北看山。西側、北側有水。山、水環繞,每個房間都有2~3面不錯的景色
一條攝製組在十月初來到了徐州,溪山庭就掩映在茂盛的蘆葦後。
一畝地上,中間堆了一座山,可行走,可休憩,可遠眺;圍繞着山與庭園,分布着三室兩廳,每個房間都有2-3面景色,或山或水,或在山水之間。
園子外的水岸上櫸樹葉正紅,一片燦爛的紅色光暈,近旁的烏桕樹開始發紅。即將發稿前,園主陳飛發來了爬山虎變紅的照片。
整個十月,園子里的植物輪流上演了一場秋色變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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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建築、樹,像是天生長在一起
因為在北大開設了全校通選課,董豫贛無法親自來徐州,“就怕發生疫情回不去。”在溪山庭建成後,他曾攜妻挈子,先後在這裡待過兩個長假,每次一住就是40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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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築被抬起,水得以連通,攝/曾仁臻
董豫贛造這園子,與另一位造園家好友、東南大學建築學院副院長——葛明相關。
葛明和園主陳飛是高中同學,他們共同發起了水徐園,想做當代園林的教育和展示基地。而葛明的項目與溪山庭一水之隔,是一組大型公共園林,也在建設中。
在徐州,一南一北的造園好友,分別走在了中國當代園林實踐的“一小一大”兩個分叉上:董豫贛研究小規模的家庭造園,一畝園、半畝園,溪山庭即是一畝園;葛明則研究中國園林在大型建築上的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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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頂可以高低遊走,坐,甚至躺下
疫情以來,這裡可能是國內頂尖造園師、建築師停留密度最高的地方。中國建築設計界的“園林四友”——葛明、董豫贛、童明、王澍,兩位在這實踐極具先鋒和實驗意義的園林項目,童明多次來此造訪。此外,更有不少建築師慕名來此。
這不是董豫贛第一個私宅項目,卻引得他如此留連,大抵因為這是第一個能夠按照他理想設計的園林。也是在這個園子里,他迎來另外一個“第一”:第一次堆山——這可能是清末中斷的中國園林發展,歷史性的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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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對現在的中國人來說,家中擁有一座山是陌生的事但。往前溯,無論是《紅樓夢》中的金陵大家,還是《浮生六夢》中的蘇門小戶,都是造園堆山,園子完工時,依景給園子取名、題字,在園子里組織詩會,寶玉看到父親要偷溜也是在園子里,尋常之極,雅緻之極
也因此,在聽到陳飛跟人打電話說“我在我家山上”時,才會讓董豫贛如此動容,恍恍然,竟已翻過百年。
作為乙方,面對甲方委託,能全然按照自己的理想來設計,殊為不易,更別提造完了還能時不時去住。也因此,有了極為浪漫的建築師的居住體驗描述:
“我經常會坐那看水激起的浪花,一層層蕩漾,然後睡蓮在一側,我能看見裡頭靠近桌子人在工作,小孩在上面跑來跑去……我有時候會覺得它有點幻覺。”
以下是董豫贛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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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豫贛,著名建築師、建築評論家,北京大學城市與環境學院建築學研究中心副教授
我一直認為比如別墅,是一個很有錢的人,住了一個非常貧乏的產品。它跟公寓沒有任何區別,所有的房間都擠在一塊,跟自然的關係,恐怕就是一個採光通風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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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卧主景是庭院,種了竹子和芭蕉,打開房門,走廊里一片竹林,坐在門口的窗檯,就可以看山,攝/曾仁臻
但園林最有意思的就是有風景:房間里有風景,沿路也有風景。造園,就是先做好風景以後,人想在哪待着,然後把房子擱在哪,做一堆你想去生活的點,然後再用路去把它串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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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斜水閣,綠水環繞,一側是山,一面是水,朝北的窗洞,框出芭蕉,一條過道可以通往餐廳和東北角的戶外庭院,攝/曾仁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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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繞全屋的水,最深處約70厘米,攝/曾仁臻
溪山庭,基本上是第一次按照我自己的理想來做的,就是我一直以來想做的居住實驗:一畝之園,即中國當代的家庭造園。想要拿中國園林和西方別墅做一個比較,同樣的面積,園子能造成什麼樣,讓人看完溪山庭,覺出住園子比住別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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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山庭浸水層平面圖,圖/錢亮
溪山庭北邊有比較大的池塘,南邊是個廢棄窯坑,水多,是理想的造園條件。
地是一畝地,建築面積是400多平方米。最開始計劃是一半做建築,一半做園林。為了最大限度地創造和利用風景,我把山堆在了中間,房子圍繞這個山展開。
堆山的同時,引進了水,北側、西側有水環繞,水也被引進了院中、地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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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側接近入口處的庭院,朝南框景框出竹林
最南側的一排房子,看不到山和水,就設計了一系列小庭院。這樣保證每個房間基本都有2-3面比較不錯的風景,這是空間布局的邏輯。
三室兩廳
整體按照三室兩廳的格局來布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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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山堂北側外觀,連接了廚房後和茶室,不想走室內穿過屋子,也可以走窗外的橋
橫山堂是餐廳,在山下,南側直接逼着山,北側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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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東側看客廳和橫山堂
另外一個客廳斜水閣,也在山和水之間,可以看到山傾斜的趨勢,房子本身也是斜的,水瀑布下來也是斜下來的。
三間卧室,朝西的那間臨溪,叫溪舍;中間那間正對着山頭,叫山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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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卧竹里
主卧位於東南角、靠近入口,沒有山和水,所以單獨做了獨立的小院子,種了竹子,叫竹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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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的主景
地下室根據山勢,切混凝土牆,剪出窗洞,框一個個山景。整個溪山庭的的每個房間,幾乎都有框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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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卧,因正對着山,得名“山間”
有時框出的是芭蕉、竹林的綠影,比如主卧;有的山景,比如次卧、橫山堂;還有水景,比如茶室、橫山堂的北側。看出去的景緻,四季不同,雨時晴時都不同。
橫山堂:製造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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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山堂
橫山堂,“堂”是園林中最重要的空間。對稱的坡屋頂,屋檐壓得非常低。在這裡,我造了個“下雨”的場景。
在橫山堂的屋頂,對稱的屋頂兩面都安裝了滴水裝置,一來降溫,二來製造中國人最喜歡寫的下雨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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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山堂兩側的框景,一個看山,一個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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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山堂屋頂的鋪瓦,起水波紋,也形成通風散熱的空腔
說到喜歡下雨,全世界只有中國人發明了滴水,唐宋的詩人太喜歡下雨了,做了一個專門叫“滴水”的構件。我用了最普通的瓦,但是砌法是後瓦壓前瓦,起出像一個水波紋的形狀,瓦和瓦之間形成空腔,隔熱透氣,水滴下來,對房子降溫。
兩塊斜玻璃那種波光倒影,連我自己都驚訝,比水本身還要動容。從外面和從屋裡看,完全不同的光影,隨着陽光、水波的變化而變化。
像在山洞一樣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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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山與地下室的空間融為一體,像在山洞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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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的牆上,框出空間一幅幅山景
我跟我朋友們認為最精彩的就是地下室,葛明認為這個混凝土房子,就是一個山洞。洞府、洞天,也是一個傳統文化的經典意向。
地下室根本不是我的設計,是結構計算的結果,因為地勢南高北低,半層高差多了出來,就順便掏出了一個地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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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地下室看山,山在靜態中,生出一層層退遠的動態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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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地下室的南側通風的高窗,堆了一座小小的石壁,形成穿過這個房子,還是山的意向
在地下室的山洞往北邊看非常棒,因為每個窗景看的山都不太一樣。往南看,本來需要通風的高窗,我們在高窗外堆了一個小小的石壁,形成穿過這個房子還是山的意向。結合角落裡的滴滴答答的水聲,就特別像在山洞裡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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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地下室的西側向內凹,水被引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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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斜入,地下室得名“韜光養晦”
地下室朝西做了個洞口,把水引了進來,傍晚,夕陽斜照,我自己沒有想到,能沿着天花板能夠打得那麼遠,所以給這個房間的名字取了個名字叫“韜光”,韜光養晦的意思。
遊園與迷宮
要完整游一遍房子,兩個小時里,基本不會有重複的路。到處是岔口,再排列組合,基本上會形成一個中國園林非常重要的印象,就是迷宮。
以入口來說,一進來已經是四岔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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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口處,水從天花板往下滴,在地下室匯聚,滴滴答答的水聲,要強化了地下室山洞的意向
進來後有一個半圓形的一塊石頭,在地下室形成一個深潭,水在底下匯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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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入口往回折,經過小院子,可以上山,攝/王瑤
看到深潭和山的時候,其實已經有左右兩條路,可是還有一條路:是往回折,到南邊的一系列小庭院,這個小庭院也可以沿着一個走廊直接往下到地下室,或者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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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頭上可走,可坐
人在水上的石頭上走着,還可以找個地方待着,也可以聚聚會,上次有一群設計師過去,他們有的跑到山頭,有的坐在樓梯上,有的坐在大石頭上,有站在那兒,這是我覺得很理想的一種遊園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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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和下山,都有豐富的路徑選擇
無論怎麼走,2小時里都有不同的景色,會誘惑着人,不停地去探索、行走,想休息的時候坐下來,躺着,都是可以在自然里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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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和建築,無縫銜接
你可以去山上、樹下待着,也可以找個隱秘的茶室,還可以爬到最高點、視野極好的地方吹風遠眺。
這是400平米的別墅空間做不到的,三岔路放在別墅里,也不過是一個去廁所,一個去廚房,一個去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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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山前,挑選合適的石頭後,輸入模型,放在模型中,再推敲石頭之間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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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着走着,偶一抬頭,也有景色
造園的過程,有點像寫詩,有一些腹稿,但是會隨着變化而變化,即興創作的部分很大,這可能也是造園最有意思的事情。在蓋的過程中,發現有符合山居的一些事情,然後去捕捉、表達那些變化。
中國當代的家庭造園,我想做這個實驗很久了,我自己覺得理想的面積,其實是兩分地(約133 m²),因為現在中國普遍都是小家庭。來徐州決定發動這個實驗後,葛明建議我做兩畝園,最後取了中:一畝(約666 m²),也是一個比較通用的別墅佔地面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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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對着的芭蕉,也是一條上山的路,攝/曾仁臻
溪山庭能按照我自己理想來做的,因為建築和景觀都是我做,做房子的關係就非常容易,房子我蓋,風景我來做。
這個其實是非常奢侈的,在現在的建築規範下的話,很難把建築和景觀做到高度融合,因為景觀是房子蓋完了才能做,兩批人,兩個設計工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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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處可見迷人的角落、光影,攝/王瑤
追根究底,我們文化,或者我們的技術規範里,其實包含了一套西方文化——中國的建築乃至城市規劃的規範都來源於西方,基本上是一個別墅的格局,一個房子,周圍一大圈草地,但這其實是教堂的格制。
為此,我在將近10年的時間堅決不讀西方的書,要讀回中國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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測試瀑布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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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好後的瀑布石,攝/曾仁臻
去年十一,我跟陳飛在山上測試瀑布,陳飛接了個電話,他朋友就問陳飛在哪?陳飛說我在山上,人家問你在哪座山上?陳飛的回答,我到現在都記得:“我在我們家的山上。”
家山,其實是中國過去非常重要的一個情節,你們自家有一座山,祖祖輩輩的血脈的凝聚在一個空間里。我很多年沒有聽過,有人這麼講,就在我們家的山上,那次我印象特別的深。他朋友也完全懵了,他們家自己有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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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築師董豫贛(中),合伙人錢亮(左)在橫山堂屋脊上的吧台,攝/曾仁臻
從2018年至今,我和搭檔錢亮、朱曦一起參與設計溪山庭的設計,一直在改。基本上我們三個人都是拿到同樣的條件,同時開始做,做完了以後,大家就互評方案,評着評着,基本上應該把哪個方案拿出去,就出來了。
他倆曾是我的兩個研究生,我有個好朋友對稱他們為搭檔很奇怪,但我覺得他們一旦畢業就是我同行了,我年齡比他們大一點而已,我不缺手不缺腳,不需要助手。此外,我覺得搭檔的意思,他可以指責你,我鼓勵這個事兒,我們需要一起往前推動這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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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陰影,都是中國文人的最愛,攝/曾仁臻,王瑤
我以前沒有工作室,只是單幹。我的畢業生覺得,與其到設計院去干他們不高興的事兒,還不如幫我。可是他們也成家了,老這樣不合適,所以就做了工作室,叫千庭工作室。
我趕的時機極不好,就是在疫情期間,別人都開始失業,我開始搞工作室,所以這兩年其實收入很差,好在我厚着臉皮跑了一趟,然後突然發現活又干不完,因為我過去從沒找過活。
我們最近在為藝術家陳文令做一個茶空間,在他的老家福建安溪。這個項目也是偶然,我去安溪跟着他喝了兩天的茶,然後無意中的一些話刺激了他,我回來沒多久,他邀我們去設計。
什麼話呢?我說中國這麼多茶室,但還沒有一個為茶、喝茶設計的“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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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築師在浸水層的瀾間,攝/曾仁臻
我從沒想過我的工地會有那麼多室內設計師去看。有一個室內設計師,應該做得非常成功,他就跟我講,做到這個地步了,不知道室內還有什麼前途……我當時完全安慰不了他。
後來到溪山庭的幾個室內設計師跟我說,他們之所以總想去看看,是因為他們突然發現室內有一個新的視野。
“本文章為“一條”原創,未經允許不得刪改、盜用至任何平台,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