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很多人寫文章喜歡引經據典,不斷引用,不斷說誰誰誰說,不斷出現雙引號外加頁下注和版本索引。這在相當漫長的閱讀歷史中都會讓讀者覺着作者博覽群書、知識淵博、學問精進,還沒有看到作者自己的什麼話,先就已經肅然起敬。
這如果不是學院派的論文,那就一定是對學院派論文有意無意的模仿。
這如果不是自己沒有話可說,就實在是一種不折不扣的人云亦云的文章陋習。
陋習的基礎是一種非常錯誤的認知:只有引用名人的高大上的語句,才能顯示自己懂得多、知識多,從而也就是寫得好。
只要捫心自問,其優劣即可明了:如果你是讀者,你願意看這樣充滿了別人怎麼怎麼說的所謂文章嗎!尤其是現在這個手機搜索時代,那樣的文章中的幾乎所有引用,你也都可以毫不費力地從自己的手機里搜出來。
由此就完全可以明白,這種拉大旗作虎皮的格式,這種學生腔的炫耀知識的填充式寫作的徒具形式與等而下之。
學習所得不過是你做人做事寫文章的基礎,知識本身並非創造,何況現在的手機時代獲取這樣的所謂名人名言已經易如反掌,輸入關鍵詞簡單搜索即可,即使你引用了也已經完全不能說明你已經掌握了這些知識,即使掌握也沒有必要重複前人的話語本身。而更常見的情況是,很多引用,事後連你自己都想不起來,想不確切,還是需要再查手機。
所有的知識都需要融化到自我對世界的認知體系中去,成為自己的血肉筋脈,再由這樣的血肉筋脈出發,去表達自己的感知,去建立自己的話語。
文學寫作尤其應該是這樣。
說到野菊花,立刻就有人引用了那首著名的“晚艷出荒籬,冷香著秋水。
憶向山中見,伴蛩石壁里。”
這固然是名句,卻也是高度概括和凝練之後的名句,寫作此詩的唐朝詩人王建山居多時,於菊花也不過留下了這麼區區20個字,這是因為那時候筆墨紙硯來之不易,惜墨如金,也更是因為古老的吟詩作賦傳統,嚴格遵從言簡意賅韻律合轍的規範,盡量收縮不鋪張。
這種不鋪張的凝練到了現代其實是很不解渴的,言之甚少意象也就全憑這20個字作為線索的想象,而更豐富的,也只屬於作者自己的當時的感受細節盡付闕如。如果後人因循以記之,一味用這樣的名句做野菊花這種始終伴隨着年復一年的人世的優美物象的唯一表達,就少了現場的詩情畫意和個性化的自我認知,口口相傳,代代因循下來已經近乎僵死的概念。
後人因為引經據典而放棄實際體驗,放棄個性化的感受,一味以前人詞句為某一種被命名過的事物或情感做固定的讀解,生命活力和審美意趣便都一律起來,再無創造性可言。
所以引經據典的本質,既有因為自己捉襟見肘所學不足以表達自己,所以要找捷徑,讓前人替自己說話,甚至還有拉大旗作虎皮嘩眾取寵的意思,其實也更是偷懶,是以前人的歷史章句代替自己的現實感受的不假思索。
古今中外,所有的文學大家,所有相對成熟的寫作者,基本上都不引用他人詞句。至少不會用他人詞句充當自己文章的主體,不用他人的話證明自己的話。這是大家之為大家、成熟的寫作者之為成熟的寫作者的一種標誌,也是高標準閱讀的眾多不言而喻中的必然的一個條件。
相反,凡是初學者或者一瓶子不滿半瓶子咣當的寫作者總會轉彎抹角地引用,引用比自己名氣大的人,引用公認的經典。這也是他們遠沒有達成更高的文學成就的一個重要表現。
寫文章的時候頻繁引用者,往往是“做文章”的“做”的意思太重,有感而發、率性而為、直抒胸臆的東西太少。往好里說也是充滿匠氣的兢兢業業而已,肯定沒有激情,沒有巧思妙悟。
如果你看到一篇文章,一直在說別人怎麼說怎麼說,滿篇都是雙引號,其實就可以直接將它翻過、放下,不必看了。這種所謂做學問式的寫作,只是滿足了作者自己弄出一大片文字的虛榮而已。不僅折磨了他自己,還誰讀就是在折磨誰。
可惜的是,我這樣職業是編輯、工作就是看別人稿子的人,沒有辦法,只能經常受這樣的折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