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達)“礦大樓”是家鄉達連河鎮人早年間的一句口語,耳熟能詳一說就明白,絲毫不用解釋。
礦大樓的位置
說起來也巧,鎮公社道北我家這棟紅磚房也可謂是匯聚“礦大樓”的群英,總共住有六戶家庭其中有五戶人家有幹部人員在礦大樓任職,他們憑藉著本事和實力佔據着各關鍵科室的重要位置。各位“known how”分別是住在房東頭的保衛科長甄友、財務科會計湯喜合、安全科李益民科長、房西頭的肖作舟夫人曲桂蘭會計,以及在地質測量科任科長的我父親陳輔民。這一趟房子的孩子也很出息,上世紀恢復高考後,大中專院校的錄取率那麼低,李家、陳家、湯家、肖家各有子女相繼金榜題名。恰如老鄰居李沛成小哥總結的那樣:這是達連河的文脈所在……
達連河人民公社
儘管“礦大樓”的地理位置不好刻畫,可是,歷史上的每一個細節都值得尊重,那我還是入鄉隨俗吧,就採用具有小鎮特色的語言來執拗地說說它吧,也別管外鄉人能不能聽得懂,反正他們今生今世也不見得有空閑到小鎮遊歷。
下面,我鄭重地用現代化的命名方式來介紹一下“礦大樓”的位置:該樓緊鄰健康路,基督教堂通往北四隊那條大道的交叉口偏北位置,即是礦大樓原本所在地,該樓沒有滌盪過歲月的洗滌已經消逝在歲月的長河。
樓後東北角的那根混凝土煙囪應當是日偽時期的遺存,灰白色的“大煙筒”高聳直立在坡崗之上,頗為引人矚目,從很遠的地方就即可瞧見兒。
現在的那條由南及北從96戶通往北四隊的筆直道路,原本並非如此。50年前,這條路走到健康街就成了“丁”字路,它被高聳在坡嶺之上呈“之”字形的二層建築物——“礦大樓”當頭截斷,人流車流需要繞行“大樓”半圈方可通過。
印象中,礦大樓正門前有個果園,夏季時兩棵高大的果樹綠樹成蔭,四周採用不足一米高的白色柵欄圍成了一個大圓圈。沛成小哥清晰地記得:一年級夏天的一個中午,放學走到礦大樓時,感覺身體極不舒服,就自己躺倒在果園樹蔭下,休息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走回家。
初識礦大樓
對於我來說,有關依蘭煤礦的記憶是從礦大樓開始的,那些活生生的童年記憶深刻在腦海里如鐵板一樣結實,歲月的風雨再大也無法將它從我的生命中磨去。
1973年的元宵夜,我才有機緣堂而皇之地步入礦大樓。
因那晚礦機關一樓大會議室舉辦燈謎遊藝晚會,父親決定領着大哥和我去漲漲見識。進了會議室的大門,只見面前多根一人高的長繩上掛滿了花花綠綠的紙條,巴掌寬的紙面上用毛筆字寫着各種謎語。
依蘭煤礦機關大樓老照片
“一口咬斷牛尾巴”這個謎語是我破解出了謎底。當我興沖沖地拿着謎語條跑到領獎處,我大聲地告訴工作人員:這個字是“告”!有個工作人員說錯了,這個字是下午的“午”。我毫不猶豫地高聲辯解道:不對,就是“告”字。“牛”字當中一豎的下半截就像一個尾巴,去掉後,加上一個口不就是告字嗎?那個工作人員笑着說:別看這孩子小,說得有條有理的,還真是自己猜出來的“悶兒”啊!不像有些小孩是父母告訴的謎底。
打那以後,礦大樓也成了我童年常來常往的駐足地之一。在礦大樓內挨屋亂竄的過程中,大樓里安靜的辦公氛圍,令我自覺地放慢放輕腳步不再隨性地亂跑亂喊,老成持重氣度如淵。
在我這個不經世事的孩子眼中機關的各色人很是不同。機關大樓的女性並不都是高冷的,有些阿姨自身帶有的母性光輝,還是很能吸引我的。比如打字員孫鳳仙阿姨、煤礦交換台的接線員卜寶玲、老劉阿姨等,她們似乎很歡迎我這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前來閑聊。
這裡的男人也不全是友善的。有次我在一樓調度室內玩,門外進來一個姓趙的傢伙莫名其妙地問我怕不怕他,聽到我回答是“不怕”後,他就掐住我的小手使勁捏,直至我流出了眼淚。我高聲哭鬧起來也毫不猶豫地問候了趙某的母親。調度員秦雲聽到我罵人後,很武斷地斥責我沒教養,還要站起來揍我,逃跑時我也不忘順便問候了秦雲的母親。
地測科的電視機
說起來過去的童年時光,我感覺最大的改變是地測科有了台電視機,那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毛主席逝世後的某個夏天。
當年,如果想要看到地測科的電視,門衛和辦公室門這兩道關口是必過無疑的,缺一不可。因我能軟磨硬泡地拿到父親辦公室的門鑰匙,又與晚上打更的師傅熟絡,進入礦大樓還是暢通無阻的。
更多的小青年和小玩鬧兒明顯不具備我這等“優越”的條件,他們連礦大樓的門都進不了,只好萬般無奈地徘徊在收發室的窗外狼哭鬼叫,發起對看門人的精神騷擾。
地測科在礦大樓的東北角二樓緊鄰鍋爐房,還真有膽大潑天之人爬上鍋爐房房脊邊的地測科窗戶,偷偷潛入室內,萬一從房上失足落下,其後果不可想象……
全國勞模程會意在出車溝
暫停機關大樓內的地測科電視播放勢在必行,除去門衛的不勝其擾不說,現場存在的安全隱患絕對是頭等大事,不能含糊。
墨菲定律是西方公認的神奇法則,隱患是無處不在的,令我青春破防的是一部電視劇。
中國人熟知的裸體日本電影《望鄉》,我是在地測科的電視里看的。那天晚上,是哥哥的同學李准找我帶他去二街找管電視機放映的宋雅孔,央求宋叔去放電視,因為科里的電視已停放多時。李準的日裔母親帶着弟弟三孩已然返國很長時間,他思親的舉止和懇切地哀求打動了宋叔,領着我們破例去了礦大樓。
對於一個未經世事的少年而言,影片當中史無前例的感官刺激和激情震撼,《望鄉》格外深刻地觸及到靈魂,世上飲食男女的情慾瓜葛被影片泄露了天機,少年的青春期提前來臨,身體當中萌生了人生的初次野性。
不得不說的故事
在無限時間和空間面前,人類相當於朝生暮死的蜉蝣,再多的愛恨情仇又能如何?如若同我一樣黔驢技窮,就不妨接着聽我講故事兒,說說那些礦大樓內至今令我難以忘懷的人吧。
有次,在大樓里看完電視,隨着幾十人下樓後走在一樓漆黑的走廊里,突然有人在身後狠狠地推了我一把,還兇巴巴地令我“快走”,他粗暴的舉動令人猝不及防,我惱了轉身沖他嚷到:“前面的人走的慢,我能走快嗎?有能耐你飛過去呀!”見到一個小孩還敢理直氣壯地頂嘴,那人赫然而怒用手揪着我的脖領子,揚言要把我關進保衛科的小黑屋。事後,我才知道這個橫行霸道的惡人是保衛科幹事朱國珍。
保衛人員在煤礦稱霸一方早為人所共知。接下來,我不得不很心將混在保衛人員中的“人渣”梁某德揪出來示眾。
我上初二時,梁某德其子梁某文有意朝我的上衣潑墨水,無緣無故地辱罵於我並故意挑起事端,最後還用一把長長的摺疊尖刀捅傷了我身體背後的心臟部位,如果再刺入幾厘米,我十幾歲的小命將休矣……
如此惡劣的“故意傷人案”發生後,梁家卻不管不問,親眼看到梁某文用刀子刺傷我的班主任朱建榮亦未對兇手嚴加管教,一經想起頓時寒心傷鼻。
得知詳情的母親憤憤不平地登門到梁家討要說法,得到的卻是梁某德毫無人性地胡說八道:小孩子打架,沒輕重……梁某德口中吐出的每個字都泛出徹骨的寒氣,瞬間化成鋒利的匕首,將母親捅得遍體鱗傷。
依蘭煤礦的採區作業
想必,兒子“被刺”這件大事,由父親出頭露面來伸張正義想來也是人之常情,可他卻一直不聞不問淡然視之。家庭出身不好一直是父親的軟肋,在那個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父親骨子裡有種不安全感,使得他不得不謹言慎行夾着尾巴做人,為一家六口人的衣食奔命。就如那年在學校的清雪勞動中,我的鐵鍬無意中碰傷了黨生同學的額頭,面對黨生父親的上綱上線和12元(相當於現在1200元)的藥費敲詐,認命的父親寧願賠付高額勒索也拒不承認這是階級報復。慣性使然,他在晉陞職稱、漲工資和分福利房等方面,也同樣是採用委曲求全的應激反應……
出身的“原罪”使得父親謹小慎微,而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由於政治問題而導致家破人亡。我曾聽說過這樣一個真實的故事:
王維新(同音)曾是依蘭煤礦的一把手。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受批鬥,被劉瓜蛋子和楊歪鼻子兩人揪着頭髮使勁朝着牆上的一個釘子撞去,聞聽王維新發出的痛苦嚎叫,二人覺得王維新是故意裝可憐的,便更加用力地將他的頭在釘子上撞來撞去,前額顱骨被撞出二十多處破洞,肋條也被踢折兩根,連八歲的女兒也要上台哈腰陪斗。當時他家有十口人,每個月只給十元生活費,窮到連糧食都買不起的地步。
當晚,礦長王維新又被造反派打穿了耳膜,他實在忍受不住折磨,乘上廁所之機在黑夜中逃離了造反派的魔爪,在張白毛子家躲了一夜,第二天跑回了方正縣老家。
難忘的機關人
粉碎四人幫之後,我上了初中,尚未沒想到過前途之類的問題,只是感覺以往停課鬧革命的扭秧歌、打着紅旗沿街宣傳等活動逐漸在減少,我參加的學校號隊活動在初二學期後也停止了。這此期間,生活單調樂事甚少,卻有兩件事讓我刻骨銘心,甚至改變了我的人生。
“雷大學”和父親同在一辦公室工作,他是安徽南昌人名字叫雷有棟,是全國勞模程會意的女婿。我到父親的辦公室去玩時,雷叔喜歡讓我在世界地圖上找出他說出的國家位置,能夠應對他的挑戰,這種互動令我很是開心。1979年,他要報考的中國礦業學院露天開採專業研究生需要考英語,而雷叔學的卻是俄語,他每天刻苦攻讀英語的情形令我敬佩,更令人折服的是他當年如願地考上了礦院,英語考了70多分。雷叔去上學讀研究生後,望着他留下的空座位,也感悟到知識可以改變命運。
我家鄰居李益民科長是依蘭縣老“國高”畢業的,文筆出眾佳作頻出,每個月都有文章在報刊雜誌上發表,據說,在文革前他個別月份得到的稿費要比工資還高。出類拔萃的他,使得我感到人除了掙工資生存外,還有別的活法。
新的機關大樓
1985年我畢業分配到牡丹江市,這個因小說《林海雪原》而聞名全國的小城,並在這個第二故鄉娶妻生子紮下了根。
有次回到故鄉,四弟陳強帶着我漫無目的地在家鄉四處閑逛時,走到礦大樓的旁邊,方知道礦機關早已搬遷到了江山路的老俱樂部東邊,這裡變成了獨身宿舍。
那天,我緩緩地上了二樓,只見到大樓東北角的地測科大門四開,高低床鋪上放置着各色被褥,地上的積水發出難聞的味道,房間依舊在可時過境遷矣……
下樓時,我象小時候一樣,身體跨在厚厚的水磨石樓梯扶手上,從上向下緩緩滑落。
恍惚間,腦海浮現出了許多往事:煤礦名人“四個菜”在一樓樓道里貼的大字報《火燒保護傘,揪出小爬蟲》,當年引起的巨大轟動;一樓大會議有段時間當成了拘留室,長椅上趟着以邢大拐為首的那群流氓犯;上世紀七十年代發生六人死亡的礦難那年,趙瘸子面對調查人員的滔滔不絕;礦長吳寶全斥責暑假打工的我給窗戶刷油漆太慢,全然未見窗玻璃被擦拭得錚明瓦亮……
從水磨石樓梯扶手下來,我的腳重新回到了堅實的一樓地面,向前看在樓梯間和大門處間夾着很長的一段漆黑樓道,當我深一腳淺一腳緩行在黑暗之中,恍如重新回到地測科電視散場後曲終人散……
不知何時,原礦機關大樓連同後院的高聳的煙囪一起被拆除,大樓門前丁字路被打通成了十字街,經過“去產能”後眾多家鄉人遠走他鄉,物是人非的十字街顯得異常空曠。今天我站在礦大樓的原址處,雖然這座老建築不在了,而我還能依稀聽到慶祝出車溝大會戰的歡慶鑼鼓,看到那些騎着自行車急匆匆上下班的礦工,還有打打鬧鬧上學的兒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