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回到那個迷人的夜晚。
剛下過一場大雪。在路邊踩着骯髒的積雪,聽着腳下咯吱咯吱的聲響。這自古而今被無數詩人歌詠過的白雪,《五星大飯店》里,金志愛最嚮往的潔白透明的白雪,此刻卻變得如此不堪,像是背叛,又像是浪費。背叛潔白,浪費美。
去長春常住的那家旅店,前台經理問我:“你有多大?三十?”
儘管男士不問收入,女士不問年齡,但他蔑視規矩卻帶來得意。遂惡作劇地告訴他:“我二十九!”像謝娜主持快樂大本營時說的:“我十八歲耶!”
不想,那經理居然相信:“還沒我女兒大,女同志出門在外不容易呀!我把我的電褥子給你用。”
我要回到那個迷人的夜晚。
辦事不順,改簽了火車票,居然還有座位號,售票的帥哥還好心地讓我早點進站。出門如遇四五十歲年紀的女士,總監見辦業務時她們現出一張零下N度的臉。記得數年前在出版大廈與一女士交涉,她生得漂亮,但高掛一臉秋霜。告別時我盛情邀她去白城做客,硬是讓那秋霜後現出一抹夕陽般的笑意來。所以帥哥的帥不是白來的,要內心有愛,臉上有笑,眼裡有光。
我要回到那個迷人的夜晚。
火車上,對面坐着的一個胖男生電話一直不離手:“我上來了,有座,但不靠窗,先靠着坐會兒,人兒來了再讓唄!吃了,唔,在吃一根馬可腸兒。困,一會再睡。你別得瑟,吃東西,我的大小姐。去食堂吧。這車人可真多,到松原就都下去了。人來了,我得讓了。我不冷,穿了。上周買的唄!”他們的情話都是短句子,可是情長着。聽得人心裡暖。
斜對面,坐着一幫二十歲小男生。不說粗話不張口,彷彿那粗話是引子。他們熱烈探討開房泡妞諸問題。荷爾蒙過剩的大好年紀,臉上開着層出不窮的青春痘。
左面,兩姐妹在算此次出門的帳目。姐姐戴着金耳環,穿一件看不出顏色的羽絨服。妹妹不時跑到車廂連接處去吸煙,她的臉比姐姐還要蒼老,有一口黃牙,讓人想起一個笑話——她的牙實在是黃,每當她在路口笑着時,所有的司機都要將車慢下來。要在一個小站下車的她們,明顯不比我年長,但生活的磨折,在她們面容上刻滿了滄桑。
後面,一個從大學裡回家的女生,在和她媽媽撒嬌般地,高聲說著學校里的事情。
世間的百樣人生,在小小的車廂內演繹成袖珍的戲劇。
西去的列車,開往我的草原家鄉。車廂里很涼,我找出在長春買的披肩披上。這是我的第一個披肩。銀灰色,織有大朵桃色的玫瑰。披肩太優雅,其實不適合忙碌的我。自從辦公室搬至陰面——我戲稱為“陰間”後,總要在羊毛衫外披點什麼。
黃愛東西說,辦公室奇冷時,她的女同事各出奇謀,有帶毛毯上班的,有帶小電熱毯的,她是在腿上蓋一件大衣,拖過來拖過去的。
葉傾城說,冷了,她披一件來自雲南麗江雪域紅的土布流蘇大披肩。
我有時披一件藍花小棉襖,彷彿自己是一支景泰藍。或是穿一件“片斷”的有毛邊帽子的小馬夾,像座山雕。現在,我又要用披肩護住單薄的雙肩了。辦公室的暖氣從來就沒熱過,最好的程度是不冰手。
插上電暖氣,出來時,兩腮烤得燙手。見的人就說:“你擦的什麼牌子的腮紅?我也要去買!”哪裡是面若桃花,分明是面若檳榔蘿蔔。他們說我,一到冬天,就不愛說話了,好像要冬眠。貓冬的“貓”字真是形象。要是有一天離開了北方,我肯定會想念北方的冬天的。
用披肩將自己裹緊——我要到家了。愛人做的熱湯、兒子的大胖臉在等我。車窗外,是夜的大幕布,遮沒了一切,看不到什麼,只看到我映在窗上的一張臉,有些陌生。
我要回到那個迷人的夜晚。
看他者姿態,想自家心事。大漠孤煙,長河落日之後,是星辰綴滿夜空,城市如一艘大船,沉入無邊夜色。而那時我以為自己很蒼老,直到真正的蒼老降臨,才發現,那時候我們多麼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