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骨柔腸
"老柱,你現在真幸福啊,享着清福,還有一萬五的退休金,比我這個小老闆都強!"席間,我笑着敬酒,卻見弟弟的眼神閃爍了一下,那一刻,他眸子里的光暗了下去,如同冬日被雲層遮擋的陽光。
我叫劉長發,今年六十有五,在縣城開了家小五金店,日子過得還算寬裕。
弟弟劉軍柱比我小八歲,是從部隊退下來的副師級幹部,在我們這個小縣城,算是響噹噹的人物了。
前天是弟弟六十大壽,我拎着兩瓶茅台和一條金絲猴香煙去他家裡吃飯。
進門時,弟弟正在客廳里擺碗筷,那個曾經挺拔如松的軍人,如今背微微有些駝,眼角的皺紋也深了。
"哥,你來啦!"他一看見我,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計迎上來,面上堆滿了笑。
"六十大壽,大喜的日子,我這當哥的能不來嘛!"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把禮物遞過去。
"喲,還整這麼貴重的東西!"弟弟趕緊接過,輕輕放在茶几上,"回頭讓桂蘭看見又得嘮叨我,說我總是讓你破費。"
我注意到弟弟說話時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眼睛還不時地往廚房方向瞟,那神態,讓我想起了當年生產隊里開會時,坐在角落裡的社員們。
廚房裡傳來一陣鍋碗瓢盆的聲響,弟弟媳婦張桂蘭端着一盤紅燒肉出來,臉上還帶着些許油煙氣。
"發哥來啦,正好,飯菜都快好了。"桂蘭勉強笑了笑,又回到廚房繼續忙活。
我見弟弟忙着收拾茶几,便說:"老柱,我幫你一起擺桌子吧。"
"不用不用,哥,你坐着歇會兒,我來就行。"弟弟擺手道,動作熟練地把客廳茶几上的繡花檯布收起,從柜子里拿出一塊塑料桌布鋪上,又從廚房拿出幾個大盤子放在桌子正中。
我坐在沙發上,環顧着弟弟的家。這是一套九十年代分的房子,八十多平米,雖然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條。
牆上掛着一張弟弟穿軍裝的老照片,那是他三十多歲時的樣子,站得筆直,胸前戴着獎章,眼神堅毅如鐵。
照片旁邊是一個老式黑白電視機,上面擺着一個八十年代的收音機,看樣子是弟弟從部隊帶回來的老物件。
茶几上放着一本《人民日報》,旁邊是一盒大前門香煙,煙盒已經皺了,看來是弟弟捨不得抽,留着招待客人用的。
酒過三巡,我注意到弟弟的目光總是不自覺地瞟向他媳婦張桂蘭。
那種眼神,不是恩愛,倒像是在打量領導的臉色。
每當桂蘭說話,老柱就立刻應和,彷彿一個隨時待命的戰士。
"你退休金一個月有一萬五啊?不錯啊!"我羨慕地說,給弟弟倒了杯二鍋頭。
"嗯,單位照顧,不少了。"弟弟笑了笑,眼角的皺紋堆在一起。
"照顧啥啊,"桂蘭在一旁插嘴,"要不是他不爭氣,現在至少是正師!那才叫待遇好呢!"
我看到弟弟的笑容僵在臉上,眼中閃過一絲無奈,但轉瞬即逝。
他低頭喝酒,像是習慣了這樣的評價。
"老弟當年可是好樣的,立過三等功呢!"我忍不住為弟弟說話。
"那都是什麼時候的事了?"桂蘭撇撇嘴,"現在呀,就是個閑人一個,在家裡連個釘子都釘不好,凈給我添亂!"
弟弟不好意思地笑笑,把話題岔開:"哥,你嘗嘗這個紅燒肉,是桂蘭的拿手菜。"
"對了,宇航呢?怎麼還不回來?"我問道,想起弟弟的兒子。
"在單位加班呢,一會兒就回來。"桂蘭的語氣明顯溫和了許多,"這孩子剛參加工作,在市政府辦公室當科員,領導很器重他,天天加班。"
我暗自點頭,看來弟媳對兒子是格外上心。
"跟他爹一樣,死心眼兒,非要考公務員。"桂蘭又說,"我本來想讓他去做生意的,現在這年頭,做生意多賺錢啊。"
"桂蘭,公務員也挺好的,鐵飯碗。"弟弟小聲說。
"那是因為你沒本事做生意!"桂蘭針鋒相對,"看看隔壁李家的兒子,開廠子,一年賺多少?咱兒子要是聽我的,哪用得着受這罪?"
飯桌上,弟媳連說了幾次:"你慢點吃,別噎着。"語氣卻是命令多於關心。
弟弟忙不迭地點頭,那樣子哪還有半點軍人的威風?
"誒,老柱,記得咱爹生前最愛吃紅燒肉,每逢過年,老爺子都要親自下廚。"我想起了從前,試圖緩和一下氣氛。
"是啊,爹做的紅燒肉是一絕,軟爛香甜,肥而不膩。"弟弟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尤其是那個湯汁,用來拌飯,絕了!"
"你爹那手藝啊,是跟着八路軍學的。"我笑道,"當年在部隊當炊事員,專門給首長做飯。"
"所以我從小就想當兵。"弟弟接過話頭,眼中閃爍着回憶的光芒,"小時候聽爹講部隊的故事,我就下定決心要穿上軍裝。"
"別提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桂蘭打斷道,"當兵有什麼好的?要不是當兵,你能落下一身病?"
弟弟的表情又暗淡下來,只是低頭扒飯,不再言語。
讓我更加心酸的是,當弟弟的兒子宇航回來時,桂蘭立刻變了臉色,一改對弟弟的呼來喝去,滿臉笑容地給兒子夾菜。
而弟弟,也立刻起身給兒子倒水,那殷勤勁兒,像是對待上級領導。
"爸,你坐下吧,我自己來就行。"宇航是個清瘦的小夥子,戴着眼鏡,文質彬彬的樣子。
"你工作忙,回來就該好好歇着。"弟弟笑着說,眼睛裡滿是慈愛。
"單位事情多,今天領導還表揚我了。"宇航一邊吃飯一邊說。
"那是必須的!"桂蘭得意地說,"我兒子辦事,領導能不滿意嗎?"
"媽,別這麼說。"宇航有些不好意思,"大伯好,今天真不好意思,回來晚了。"
"沒事沒事,工作要緊。"我笑着說,看出宇航是個懂禮貌的孩子。
"對了爸,我聽周科長說,咱們當年在邊境執行任務的老首長下周要來市裡視察,到時候可能會找你敘舊。"宇航轉向弟弟說道。
"是嗎?"弟弟的眼睛一亮,但很快又暗下去,"那得看情況吧,首長日理萬機的,哪有工夫見我這個老兵。"
"你爸當年可是英雄啊!"我幫腔道,"立過三等功的!"
"那功章還在嗎?"宇航好奇地問。
"在呢,在呢。"弟弟笑了笑,"收在抽屜里了。"
"拿出來給宇航看看啊。"我提議道。
"看那些做什麼?"桂蘭插嘴,"又不值錢。"
我看到弟弟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但他很快調整過來,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回頭找找吧,可能收得太久了,一時找不到。"
飯後,我留下幫弟弟收拾。
正好他兒子和弟媳出門買東西去了。
"老柱,你..."我欲言又止,幫他擦着桌子。
"哥,你想說啥?"弟弟擦着碗,頭也不抬。
"你在部隊那麼風光,立過三等功,咋在家這麼..."我斟酌着用詞。
"窩囊?"弟弟笑了,放下碗抹布,"我當兵三十年,打過仗,受過傷,趟過雷區,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可你現在這樣,我看着心裡不是滋味。"我坐在沙發上,感覺喉嚨發緊。
弟弟嘆了口氣,拿出煙盒,遞給我一根,自己也點上一支。
"哥,你還記得咱們小時候嗎?爹總說,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弟弟吐出一口煙圈,"我這不是窩囊,是明白輕重。"
"啥輕重?"我不解地問。
弟弟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從櫥櫃深處翻出一個舊皮箱,打開箱子,裡面整整齊齊地擺放着他的軍裝、軍帽和一個小木盒。
他拿出那個小木盒,輕輕打開,裡面躺着一枚銅質的三等功勳章,在燈光下閃爍着暗淡而莊嚴的光芒。
"這是我在邊境衝突中救下戰友得的。"弟弟輕聲說,手指輕輕撫摸着勳章,"當時情況危急,我帶着小分隊突圍,冒着槍林彈雨把六個重傷員全部背了出來。"
我驚訝地看着弟弟,他從未向我詳細提起過這件事。
"有兩顆子彈打在了我的背上,現在傷口一到陰天就痛。"弟弟苦笑了一下,"但那都不算什麼,最難的是回到家以後的日子。"
"為啥?"我不解地問。
"桂蘭原本以為我會提干到更高的位置,但因為那次負傷,我的身體狀況大不如前,後來只能轉業到地方上。"弟弟看着窗外,目光悠遠,"她的夢想破滅了,心裡一直有怨氣。"
"可這不能怪你啊!"我有些生氣地說。
"哥,我不怪她。"弟弟搖搖頭,"她是農村出身,一輩子沒過上什麼好日子,跟着我東奔西走,吃了不少苦。她原本以為嫁給一個軍人,將來會有出息,會過上好日子..."
"可你已經是副師了,在咱們這個小地方,已經很不錯了。"我打斷他的話。
"在她眼裡,始終覺得我差了一步。"弟弟苦笑,"況且,我轉業後適應不了地方工作,脾氣又倔,和領導處不好關係,這些年升遷不順,也讓她心裡有怨氣。"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
是弟弟的老戰友王鐵山來賀壽。
"老劉!"王鐵山一進門就抱住了弟弟,那架勢恨不得把弟弟揉進懷裡,"咱們十年不見了吧!你還記得咱們在邊境那次遇襲嗎?要不是你,我早就回不來了!"
王鐵山是個壯實的中年人,臉上有道疤,眼神炯炯有神,一看就知道是當過兵的人。
"鐵子,你咋來了?"弟弟驚訝地說,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
"你六十大壽,我能不來嗎?"王鐵山哈哈大笑,從懷裡掏出一瓶酒,"特意給你帶來了咱們當年在邊境喝的那種烈酒,記得不?"
"記得,當然記得!"弟弟的眼睛一亮,接過酒瓶,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這位是?"王鐵山看向我。
"我哥。"弟弟介紹道。
"原來是老哥!"王鐵山熱情地握住我的手,"您可有個好弟弟啊!當年要不是他,我這條命早就沒了!"
"具體是啥情況?"我好奇地問。
"那是1986年,邊境衝突,我們小分隊被包圍了。"王鐵山的表情嚴肅起來,"我腿上中了一槍,動不了,眼看着敵人就要摸過來了,是老劉,背着我穿過了雷區!"
我驚訝地看着弟弟,他從未向我提起過這些驚心動魄的經歷。
"當時情況緊急,我也沒多想。"弟弟擺擺手,臉上有些不好意思。
"沒多想?"王鐵山提高了聲音,"你背着我趟過雷區,自己差點被炸飛!最後還是你帶着我們六個傷員突出重圍,自己背上中了兩槍都不吭聲!"
我看到弟弟的眼睛濕潤了,他的脊背不知不覺挺直了,像是回到了當年那個英勇的軍人。
"來,為了當年的戰友情,干一杯!"王鐵山打開酒瓶,給我們每人倒了一小杯。
那酒烈得很,一入口就辣得我直咳嗽,但弟弟卻一飲而盡,面不改色。
"好酒!"他感嘆道,眼中閃爍着光芒。
"老劉,你現在過得怎麼樣?"王鐵山問道。
"挺好的,退休了,每月有一萬五的退休金,兒子也參加工作了,在市裡當公務員。"弟弟笑着說。
"那不錯啊!"王鐵山拍拍弟弟的肩膀,"對了,咱們老團長下周要來視察,點名要見你呢!"
"真的?"弟弟的眼睛一亮。
"當然是真的!老團長一直記着你呢!"王鐵山笑道,"到時候我來接你,咱們一起去見他。"
"好,好!"弟弟連連點頭,臉上的笑容像個孩子。
王鐵山走後,屋裡一時安靜下來。
我看着弟弟,他站在窗前,夕陽的餘暉灑在他的臉上,那一刻,我似乎又看到了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軍人。
"老柱,你從來沒跟我說過這些事。"我輕聲說。
弟弟轉過身來,臉上帶着釋然的笑容:"哥,有些事,說了也沒用。當兵那會兒,我們有句話叫'流血流汗不流淚,掉皮掉肉不掉隊'。"
"可你..."
"在戰場上,我可以無所畏懼;在家這個戰場,需要更多的勇氣——忍耐的勇氣。"弟弟拍拍我的肩,眼神里閃過昔日的堅毅,"家和萬事興,我這輩子打過的仗夠多了,現在只想一家人平平安安。"
"可你就這麼忍着?這不像你啊!"我有些激動地說。
弟弟嘆了口氣,坐在沙發上,點燃了一支煙:"哥,你還記得咱爹臨終前跟我說的話嗎?"
我搖搖頭,那時候我在外地工作,沒能見到父親最後一面。
"爹說,'柱子,你從小倔強,當兵後更是剛硬如鐵,但記住,做人要剛柔並濟,鐵骨里也要有柔腸'。"弟弟的聲音有些哽咽,"這些年,我一直記着這句話。"
"可是..."
"桂蘭嘴上不饒人,可照顧這個家幾十年,含辛茹苦把宇航拉扯大。"弟弟打斷我的話,"我常年在部隊,家裡的擔子全壓在她一個人身上。她吃了太多苦,心裡有怨氣是正常的。"
我默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宇航和她關係緊張,我不能再添亂。"弟弟繼續說,"這孩子從小跟着她長大,性格內斂,和我這個當兵的爹不親近。我要是再跟桂蘭鬧,他會更難做。"
天色漸晚,弟媳和宇航回來了。
桂蘭一進門就開始嘮叨:"怎麼一股煙味?你又抽煙了?不是醫生說了讓你少抽嗎?"
弟弟趕緊掐滅了煙頭:"鐵子來了,聊得高興,多抽了幾口。"
"鐵子?就是你那戰友啊?"桂蘭的語氣緩和了一些,"他來了怎麼不多留一會兒?"
"他有事先走了,說下周老團長來視察,要我一起去見面。"弟弟小心翼翼地說。
"真的?"桂蘭的眼睛一亮,"那老團長現在是什麼級別了?"
"好像是軍區副司令。"弟弟說。
"那可了不得!"桂蘭興奮起來,"宇航,你聽到沒?你爸的老團長可是大官呢!下周來了,說不定對你的工作有幫助呢!"
弟弟看了看我,眼神中帶着無奈,但更多的是釋然。
當天晚上,我留宿在弟弟家。
半夜時分,我起來上廁所,經過客廳時,看到弟弟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手裡拿着那枚勳章,靜靜地出神。
月光透過窗戶灑在他的臉上,那一刻,我彷彿看到了他年輕時的模樣——堅毅、勇敢、無所畏懼。
我沒有打擾他,悄悄地回到了房間。
第二天早晨,弟弟早早地起床做了一桌豐盛的早餐。
桂蘭一邊吃一邊說:"宇航,下周你爸要見他老團長,你要不要請假陪他去?人家可是軍區副司令啊,認識這樣的人對你以後工作有好處。"
"媽,我下周有個重要會議,請不了假。"宇航有些為難地說。
"那..."
"不用了。"弟弟打斷道,語氣難得的堅定,"這是戰友之間的聚會,不適合帶家人。宇航的工作要緊,不用管我這邊。"
"可是..."桂蘭還想說什麼。
"就這麼定了。"弟弟難得強硬了一次,"我自己去就行了。"
我看到桂蘭愣了一下,然後點點頭,不再說話。
宇航看了父親一眼,眼神中多了一絲尊敬。
吃完早飯,宇航上班去了,我也準備回家。
弟弟送我到門口,突然說:"哥,謝謝你昨天來。"
"啥謝不謝的,咱是親兄弟。"我擺擺手。
"昨天晚上我想了很多。"弟弟的眼睛炯炯有神,"也許我確實太忍讓了,但不是因為窩囊,而是選擇了另一種戰場。"
"我明白。"我點點頭。
"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但軍人的鐵骨不能丟。"弟弟挺直了腰板,"我想通了,以後該堅持的還是要堅持,該退讓的地方再退讓。"
我看着弟弟,陽光下,他的眼神堅定而平靜,像是找回了當年那個英勇的自己,又融入了這些年的經歷和智慧。
"軍人本色,鐵骨柔腸。"我拍拍弟弟的肩膀,"老爹說得對,這才是真正的本事。"
路邊,弟弟的鄰居老李遛狗經過,跟我們打招呼:"老劉啊,昨天聽說你那當兵的弟弟過大壽,怎麼樣,現在退休金多少啊?"
"一個月一萬五。"弟弟沒等我回答,自己坦然地答道。
"哎呀,真不少啊!"老李驚訝地說,"比我這當了一輩子老師的都多得多!"
"那當然,我弟可是為國立過功的軍人!"我驕傲地說。
弟弟笑了笑,沒有說話,但他的脊背挺得更直了。
回頭望去,晨光中,弟弟的身影如同一棵挺拔的白楊,歲月可以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但無法改變他的本質——那是一種融合了鐵血和柔情的堅韌。
望着弟弟的背影,我忽然明白,他不是窩囊,而是用另一種方式在守護着自己的戰場。
那鐵骨里,藏着最深的柔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