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4日22點49分,已睡下的慈溪市匡堰鎮樟樹村村委會主任岑志平接到一個陌生來電。電話那頭自稱是記者,打聽本村“是否有個小女孩,演講很好”。岑志平思考片刻後,想到了村民岑其學10歲的孫女岑甲。
關於這個女孩,岑志平是知道的。她在市裡得過獎,原計劃今年年初要去北京參加演講大賽,但受疫情影響而擱置。“是有個小姑娘,演講很厲害。”岑志平接上對方的話。15日一早,他還將問到的岑其學手機號告知對方,方便其採訪。
岑志平沒料到,短暫的通話給自己帶來了極大的困擾。14日深夜推送的一篇名為《16歲女孩“日均作三百首詞牌兩千首詩”,其父:沒誇大宣傳》的報道中引用了岑志平的話,只是主角,陰差陽錯地成了16歲的岑某諾。
岑志平將報道中提到自己的地方標了紅
一場“烏龍”
從慈溪市區出發,沿着童裝店鋪林立的慈甬路、越慈路一路向東,樟樹村的村牌引人注目。
上個月此時,紅彤彤的匡堰楊梅掛滿枝頭,誘動着八方食客的味蕾。眼下,楊梅已下市,熙來攘往的熱鬧景況漸趨平靜,不過因為一對高調“亮相”的父女,這座不起眼的小村莊又陷入了輿論漩渦。
“一天進來幾百個電話,全是關心‘女神童’的!”樟樹村黨群服務中心內,伴着此起彼伏的電話鈴聲,岑志平大為苦惱。出於自我保護,他拒絕了所有電話形式的採訪。
樟樹村黨群服務中心門口
鮮少關注網絡信息的岑志平直到15日下午才從同事口中得知,自己為一名16歲“神童少女”作了“證”,報道中赫然寫着“浙江省慈溪市匡堰鎮樟樹村村委會主任岑志平向XX新聞確認,岑某諾和其父親都是樟樹村人,‘小姑娘演講很厲害的,唱歌也很好的’”。此前,岑某諾因一天能“寫300首詞牌、2000首詩、15000字小說”爆紅網絡。
“我什麼時候‘確認’了?”岑志平很生氣,他認為自己“幫純粹自吹的人站了台”——事實上,他之前介紹的,是10歲的岑甲,但報道說的卻是16歲的岑某諾。
不只是岑志平,樟樹村黨總支書記岑炎權也因出現在岑某諾的一篇名為《中國國際新聞雜誌學生記者岑某諾的抗疫心、詩歌情》的文章中而煩悶不已。文中提到:“樟樹村從‘封村’到‘拆封’,從‘暫停’到‘重啟’,志願者們在村委書記岑炎權爺爺(原文如此,實為村黨總支書記——編者注)的帶領下,真是歷經了千辛萬苦,我特別感動,非常心疼他們。因此,我也把我自己的寫的書《岑某諾詩詞666首》《煙花散漫橋人心》,以及爸爸公司的產品‘如清麗琅舒緩液’捐給了村裡。”
“春節期間是抗疫最緊張時刻,岑書記從1月23日開始就在一線布置工作。父女倆當時到現場送書和產品,並留了合照。”當初“獻愛心”的行為,岑志平再回頭看,嗅到了一絲“炒作”的氣息。
根據村委會事後了解,岑某諾的爺爺奶奶仍在樟樹村生活,而岑某諾與父親岑剛燦已離村10餘年,活動軌跡早轉至紹興上虞。樟樹村黨群服務中心和匡堰鎮政府的多名工作人員告訴記者,他們此前從未聽過村裡有“一天能作詩幾千首的‘神童’”,倒是岑其學的孫女岑甲擅長表演,地方上有過宣傳,大家也都聽說過,這也就是當初接到電話時,岑志平第一時間就想到了岑甲的原因。“如果女孩(指16歲的岑某諾)還在我們村,又那麼厲害,大伙兒怎麼可能不知道?宣傳還來不及呢!”
儘管與兒子、孫女相關的報道已在網上鬧得沸沸揚揚,但還生活在村裡的爺爺卻彷彿未受多大影響。16日下午,記者在村祠堂門口偶遇了正在打牌的他,他穿着條紋T恤,有些耳背,交流需要很大聲。據他說,岑剛燦和岑某諾平時很少回村,“孫女現在可能在上海”,而自己對“神童”一事並不知情。當記者想進一步了解情況時,牌友的召喚聲又將他拉回到喧囂的牌桌上。
查無此號
“烏龍”事件真正的“主角”岑某諾,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記者調查發現,“女神童”背後的種種,似乎與其父岑剛燦不無關係。
天眼查顯示,岑剛燦目前為兩家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分別為紹興到位文化傳播有限公司和紹興岷峨生物科技有限公司。那麼這兩家公司的實際運行狀況如何?7月17日,記者轉赴紹興進行調查。
德盛大廈外觀
上虞區百官街道德盛大廈802號是紹興到位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的註冊地。記者到達時,發現位於1樓的樓層總索引中,並未有該公司的標牌,只有一家名為浙江中水紹興分公司的單位。記者乘梯前往8樓查看,與索引信息吻合。
記者隨即找到大廈的物業——靖康物業有限公司進行求證。出乎意料的是,其中一名姓趙的工作人員對到位文化傳播有限公司以及岑剛燦頗有印象,“到現在還欠我們3000多塊錢電費呢!”
趙師傅解釋說,到位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於2016年左右在大廈內辦公,“當時一整層都是一夥兒的,平時就喝喝茶什麼的,感覺不像正規公司”。而之所以對岑剛燦有印象,一方面是他的個子很小、皮膚很黑,極具辨識度;另一方面,他和物業交代,整層的電費都由他對接繳納。
“我們哪裡想得到,一年光景這群人就搬走了。我去找岑剛燦結電費,他只把自己用的那部分繳了,說其他人用的和他不‘搭界’。”說這話時,趙師傅有些無奈,這筆電費就這樣不了了之。
和“到位”相比,另一家公司——岷峨生物科技有限公司更像是空中樓閣。
17日中午,記者來到“岷峨”註冊地——上虞區百官街道保駕山路204號,發現“200號”之後緊挨的就是“206號”,無論如何都找不到這“204號”。
保駕山路206號
保駕山路206號是一家汽車美容店,老闆信誓旦旦地說,開了十幾年的店,從未聽說旁邊有生物科技公司,也從來沒見過“204號”。他還補充說,就在7月16日,市場監管部門也在找204號的這家公司,不過最後無功而返。
“之所以去實地查看,是因為岷峨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今年6月前來辦理《醫療器械經營企業許可證》(第二類醫療器械)。”上虞區市場監管局相關負責人回應稱。
據悉,根據《醫療器械經營監督管理辦法(國家食葯監總局令第8號)》第14條,設區的市級食品藥品監督管理部門應當在醫療器械經營企業備案之日起3個月內,按照醫療器械經營質量管理規範的要求對第二類醫療器械經營企業開展現場核查。上虞區市場監管部門當天核查後並未找到“岷峨”的註冊地,在電話通知岑剛燦這一情況後,岑剛燦說目前人在上海,沒法立即回來處理。
該負責人補充說,“岷峨”此前只申請第一類醫療器械,根據《醫療器械經營監督管理辦法》第4條,經營第一類醫療器械不需許可和備案。“‘最多跑一次’改革後,企業書面材料齊全便可進行網上申報,相關部門無需實地核查,‘最多跑一次’改革前註冊的企業,年度報告通過審核,即可不用進行現場核查。”
市場監管局負責人現場表示,下一步將對到位文化傳播有限公司和岷峨生物科技有限公司進行進一步核查。“如果確認企業提供虛假註冊地址,沒有實際經營活動,我們將按照相關規定進行處理。”
生財之道
儘管兩家公司“縹緲”,但岑剛燦的“生意經”,在海量的網絡數據中卻有跡可循。
記者發現,由紹興岷峨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作為賬號主體的“如清麗琅”公眾號內,主推一款名為“如清麗琅”的舒緩液,售價每瓶168元。簡介稱,該舒緩液“有效調理各種肩、頸、腰、腿痛等亞健康人群,因濕、寒、淤、堵造成的各種問題”。
“如清麗琅”舒緩液
“如清麗琅”品牌故事中的“創始人心聲”中,還特別提到“創始人父親患有腦梗,病情給父親帶來了非常大的痛苦,父親卧病在床,反應遲鈍,想說話而表達不出來……所以,創始人研製一款良心產品,來幫助無數人遠離經絡淤堵的困擾。”而按照岑某諾此前公開的簡介,她正是“如清麗琅”品牌創始人。
記者通過國家葯監局“化妝品監管”APP查詢,如清麗琅舒緩液備案日期為2018年12月3日,生產企業為紹興岷峨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實際生產企業為廣州她她生物科技有限公司。
“如清麗琅”公眾號內,同樣也出售岑某諾的兩本書籍《岑某諾詩歌666首》《雷霆戰警》,均售價99元,根據顯示,兩本書的銷量已超過500本。
“我媽買過《雷霆戰警》,這本書現在在家吃灰呢!”記者輾轉找到00後小文(化名)。不過她透露說,母親購書的渠道不是在網上,而是通過2019年左右在合肥舉辦的一場商演會。
小文稱,商演會期間,包括她們母女在內的部分參會人員和岑剛燦、岑某諾一起吃過飯,席間岑父的言語中滿是對岑某諾的自豪,並對自己的教育方式很有信心。
“私下交流感覺她就是一個普通女孩,不知道為什麼一上台就像變了個人。”小文回憶說,岑某諾上台的演講非常具有煽動性,“強調自己很優秀,如果希望子女和她一樣優秀就要買書支持。”
在現場氣氛的烘托下,小文的母親最終買了兩本《雷霆戰警》,共計198元。“買的人挺多,是不是托兒不清楚。”當記者詢問書籍的寫作質量時,小文脫口而出:“感覺像在看小學生的聊天記錄。”她同時注意到,買書過程沒有開票,《雷霆戰警》沒有書號,封面的“中國人民出版社”並不存在。
對此,北京德和衡(杭州)律師事務所律師周華超表示,“書”沒有書號,就不能算作可以流通的合法出版物,不能用來發行。根據我國相關法規,沒有書號或假冒、偽造出版單位等行為都屬於非法出版,任何個人或單位用這種“書”來進行銷售,都是不合法的。
浙江天冊律師事務所律師鄭金晶補充說,如果小文母女還保留當時的轉賬記錄,證據之間能夠相互印證,可向當地文化市場綜合執法部門投訴舉報,由行政主管機關對書籍和違法單位進行查處罰沒。
“套路”了誰?
岑某諾的背後,除了她的父親,其實還有一個人不能忽視,那便是姬劍晶。
記者留意到,岑某諾在演講中曾動情地講述自己“成功”前的生活狀態:家中負債纍纍,無心上學,年僅十一二歲就“覺得生活失去了方向”。但2017年,她參加了姬劍晶創辦的一場主題為“感恩勵志”的青少年訓練營,在這位老師的引導下,她通過向父親下跪的方式感受到了“愛的真諦”。
演講時的岑某諾和導師姬劍晶
岑某諾稱,在訓練營結束後,她與父親商議,決定做姬劍晶的追隨者。按岑某諾的表述,她在繳納了18萬元的巨額學費後,開始專心跟着姬劍晶學習。此後,她的人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在狂熱的“成功學”圈子裡,姬劍晶並不是無名之輩。只要看過他的演講內容,基本就會注意到其中的“套路”,即樂於在演講中回憶自己人生的至暗時刻,以凸顯如今的輝煌——這和岑某諾的演講如出一轍。
姬劍晶有很多頭銜,其中最常用的是軒轅國際董事長。記者在天眼查中看到,有一家名為“香港軒轅國際產業集團”的公司,查不到任何信息;另一家“軒轅國際投資(北京)”的公司,法定代表人名叫“薛海龍”,但撥打該公司工商資料上的電話號碼,語音提示“該用戶已停機”。
姬劍晶還自稱“自己創立的品牌還與騰訊、小米、格力一同被評為亞洲品牌一百強”。但記者調查發現,姬劍晶名下沒有上市公司,也沒有其所謂的“亞洲品牌一百強”的出處。
與此同時,姬劍晶的師傅“成功學大師”陳安之,去年11月被人民日報點名,其生意模式被斥為“成功學騙局”“毒雞湯”。此後,陳安之淡出大眾視野,姬劍晶則依然活躍。
“如果把自信心建立在這上面,到時巨大的落差,或許會對孩子造成更大的影響。”有網友對女孩岑某諾表示擔憂,並發出質疑:她信奉的成功學,最終真能將她引到成功之路上嗎?
截至記者發稿,岑剛燦的電話仍處於來電提醒狀態。而岑某諾掛職的“中國國際新聞雜誌社”,網站已無法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