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的心走過的路,說出來,就是詩啊

傳說幾千年前,倉頡在“穀雨”時節創造出中國最原始的象形文字。為紀念倉頡造字,聯合國將每年穀雨前後的4月20日定為“中文語言日”。漢語言之美集大成者,莫過於誦傳千百年的詩詞歌賦。今天,來認識當代中國為數不多的古詩詞研究大師之一的葉嘉瑩先生,隨她一起,品味中國文字的魅力。

葉嘉瑩:今天,我們為什麼還要讀詩詞?

篆體“詩”字,字的右半邊上面的“之”好像是“一隻腳在走路”,“之”字下畫一個“心”。

“當你們想起家鄉的親人,想起家鄉的小河,就是你的心在走路。如果再用語言說出來,那就是詩啊!”

詩是感情的凝聚:“離別時寫你的悲哀,歡聚時寫你的快樂。”正如鍾嶸詩品》:“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於詩矣”,總之,“詩可以讓人內心平靜”。

假如生活發生不幸,當你將之用詩來表達的時候,你的悲哀就成了一個美感的客體,就可以借詩消解了……

如果心靈完全沉溺在物慾之中,那將是人生中最可悲哀的事。倘若一個人聽到山鳥的鳴叫、看到花開花落的變化都會從內心生髮感動,這樣的心靈才是純凈動人的。

和那些思接古今、與詩人們神交的時刻,讀詩的人是沉溺的,也是幸福而幸運的。

葉嘉瑩:穿裙子的中國“士”

她被稱為中國古典文化的傳燈人,畢生誨人不倦度人無數。詩詞給她力量,她借它度過憂患,獲得療愈。在詩詞這樣一種古老而含蓄的文學形式中,葉嘉瑩有所躲藏又有所釋放,一生多難、真實而審美。

(葉嘉瑩,號迦陵 ,1924年7月-)

1924年7月,葉嘉瑩出生於北京的一個書香世家,3、4歲時,父母就開始教她背誦古詩,認識漢字。

△輔仁大學求學期間,後排右二為葉嘉瑩,前坐者為顧隨先生。

1941年,葉嘉瑩考入輔仁大學國文系, 專攻古典文學專業。時值抗戰,父親隨國民政府南遷,失去了音信。同年9月,其母因癌症去世。葉嘉瑩與伯父、伯母及兩個幼弟一同生活。淪陷區中,生活艱苦,但葉嘉瑩從未中斷讀書,從師於古典詩詞名家顧隨教授。

△年輕的葉嘉瑩在給孩子們上課。

1945年葉嘉瑩大學畢業,同時被三所中學聘為國文教師,深受學生的喜愛。

1948年葉嘉瑩隨丈夫遷居台灣,在多所大學任教。她培養了一大批中國傳統文化人才,如今成長為著名專家、教授。此間,還有一批歐美學生從師於她,後成長為漢學專家。

1966年,葉嘉瑩赴美國講學,先後任密西根大學、哈佛大學客座教授,是當時為數不多的用英語講授中國古典詩詞的中國學者之一。

△改革開放之初,葉嘉瑩(前排右三)回國講學。

1974年,分別近三十年後,葉嘉瑩再次踏上祖國故土。她一口氣寫了2700字的長詩《祖國行》:“卅年離家幾萬里,思鄉情在無時已,一朝天外賦歸來,眼流涕淚心狂喜……”

1978年,葉嘉瑩向中國政府提出申請回國講學,1979年得到批准。開始了每年利用假期回國講學的忙碌生涯。二十多年來,葉嘉瑩應邀到北京大學南開大學天津大學、南京大學、復旦大學、武漢大學等幾十所大學講學。

1989年退休後,葉嘉瑩先生每年用整整一個學期,在國內講學。其餘時間則活躍在加拿大、美國及港,澳、台等地的古典詩詞講壇上。

△葉嘉瑩90歲生日,溫家寶手書

年少喪母、並不幸福的婚姻、遭遇台灣“白色恐怖”、獨自養家、大女兒及女婿雙雙車禍身亡……備嘗大悲大苦,詩詞是她唯一直抒胸臆的出口,正如她寫道“一世多艱,寸心如水。也曾局囿深杯里。”即便如此,葉嘉瑩也不拿詩詞作慰藉,她說她不是一個弱者,不需要慰藉,“詩詞是理想”。

回顧九十餘年人生,她說自己不是才女,而是一位“一個穿裙子的‘士’”。

葉嘉瑩:中國詩詞中有生生不息的力量

與詩歌交朋友

作者/葉嘉瑩

幼年吟誦的詩句伴隨我一生,讓我歷經無數苦難,仍樂觀平靜。

從小就喜歡讀詩,從事古典詩詞的教學工作也已70年了。這本不是出於追求學問知識的用心,而是出於古典詩詞中所蘊含的一種感發生命對我的感動和召喚。在這份感發生命中,蓄積了古代偉大詩人的心靈、智慧、品格、襟抱和修養。所以中國一直有“詩教”之說。

我的一生經歷了很多苦難和不幸,但我一直保持着樂觀、平靜的態度,這與熱愛古典詩詞實在有很大關係。現在有一些青年人因為被一時短淺的功利和物慾所蒙蔽,而不再能認識詩詞可以提升人之心靈品質的功能,這自然是一件極為遺憾的事。如何將這遺憾的事加以彌補,這是我多年來的一大願望,也是我決意回國教書,而且在講授詩詞時特別重視詩歌中感發之作用的一個主要原因。

我深信,孩子們吟誦古詩,長大後會成為對社會和人類都更為關懷的人。

青少年編選一冊古詩的讀本,而且教給他們怎樣去誦讀和吟唱古詩,這是我多年來一直常存在心中的一個願望,我抱有這個願望,還不僅是為了保存中國古典詩歌的寶貴傳統而已,而更是想藉着教導他們誦讀和吟詠古詩的訓練,來培養和提高我們下一代孩子們的道德品質與學習能力。

我深信孩子們如果能在童幼年時代,就學會了古詩的誦讀和吟唱,這樣不僅能使他們長大後成為一個富有愛心的,對社會和人類都更為關懷的人,而且能使他們在學習中更富於聯想和直觀的能力,無論是在文科方面或理科方面,都可以因此而獲得更為突出的成就。

中國的古典詩歌有一種最可寶貴的特質,那就是詩歌中蘊含著—種興發感動的力量。早在鍾嶸的《詩品·序》中,就曾經對詩歌之創作的原動力,提出了他的看法,說:春風春鳥,秋月秋蟬,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又說: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凡斯種種,感盪心靈。前—段話,說的是自然界四時景物之使人感動;後一段話,說的是人事界的離合悲歡種種情事之使人感動。

詩人以他敏銳的觀察和深厚的感情,透過了文字,為我們寫下了一篇篇美麗的詩歌,其中充滿了詩人對於宇宙萬物和人間社會的種種賞愛和關懷。小朋友們若從小就學會了古詩的誦讀和吟唱,那自然也從小就培養了他們對宇宙萬事萬物之觀察感受的能力,以及賞愛和關懷的感情。

古人作詩,有感而發,這種生命力傳遞千年,生生不息。

有人問我:中國古典詩詞會滅亡嗎?我以為不會。中國古人作詩,是帶着身世經歷、生活體驗,融入自己的理想意志而寫的;他們把自己內心的感動寫了出來,千百年後再讀其作品,我們依然能夠體會到同樣的感動,這就是中國古典詩詞的生命。所以說,中國古典詩詞絕對不會滅亡。因為,只要是有感覺、有感情、有修養的人,就一定能夠讀出詩詞中所蘊含的真誠的、充滿興發感動之力的生命,這種生命是生生不息的。

本文選節自《與詩詞交朋友》、《把詩詞送給孩子》

讀詩,你才能懂中國語言的魅力

只有中文,才有吟誦

中國語言文字不似西方的拼音語言,其最大的特色是“獨體單音”。比如,我們說“花”,屬於單音,一個聲音;獨體,一個方塊字。但是英文的flowers是由很多音節組成的。這種獨體單音的語言文字特色為我們所特有,因此只有中國才有吟誦。

獨體單音的語言文字要形成節奏感,最簡短、最原始的一種句式就是四言體。比如《詩經》中的第一首詩——《關雎》: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兩個字一個音節,這就是有節奏的、最短的句子。這種句式並非是強加的規定,而是自然形成的。因為一個字沒有音節,兩個字或三個字,音節還很單調,四個字才有雙音節。

中國古典詩歌的深邃美感

中國古典詩歌自始即以其能予人直接的感發之力量為最基本的特色。說到作詩,一定是“情動於中而形於言”,即看到外界的景物情事使內心感動,然後用詩歌表達出來。辛棄疾有兩句詞:

“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

意思是,每一棵松樹、每一根竹子都是我的朋友,山上的一隻鳥、一朵花都是我的弟兄。人就要有愛惜和關懷宇宙萬物之心。

到了南北朝,鍾嶸《詩品序》中說:

“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

他認為天地間陰陽二氣的運行感動了萬物,萬物的生長變化又感動了人心,引起人性情的搖蕩,而藉以表現這種感動和搖蕩的最好方式就是詩歌。

詩的方法:賦、比、興

所謂“興”,就是由物及心,人心由外物而引起內心的感動。外物,是指大自然的景物。比如《關雎》這一篇就是由外物引起內心的感動,是“興也”。比如《周南·關雎》: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優哉游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參差荇菜,左右流之”,開頭兩句寫的是外物;“寤寐思服”、“窈窕淑女,鐘鼓樂之”就不再是外物,而是由外物引起內心的感動,這就是“興”。

所謂“比”,就是由心及物,內心先有一種情意,然後用外物來表述。比如《魏風·碩鼠》: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

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

逝將去女,適彼樂國。樂國樂國,爰得我直。

碩鼠碩鼠,無食我苗。三歲貫女,莫我肯勞。

逝將去女,適彼樂郊。樂郊樂郊,誰之永號?

這首詩描述的並非眼前真的有一隻大老鼠,而是“我”先有了被剝削的痛苦,然後用老鼠做比喻,諷刺那些剝削者,並在詩中表達出希望能夠找到一個沒有剝削的安樂之所在的美好願望。先有內心,後用外物做比喻,這就是“比”。

所謂“賦”,就是即心即物,內心有怎樣的感動,直接表達出來,不借用外物。比如《鄭風·將仲子》:

將仲子兮,無逾我里,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

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逾我牆,無折我樹桑。豈敢愛之?畏我諸兄。

仲可懷也,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逾我園,無折我樹檀。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

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這首詩描述的是一位少女對自己所愛的男孩子表達的一種情意。“不要跳進我家裡門,不要折斷我家杞樹的樹枝,我並非愛惜家裡那棵樹,而是怕我父母。”這樣通過直接的敘述,把內心感情的活動表現出來,就叫做“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