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帶回了一個姑娘,可巧,我也帶回了一個少年


丈夫帶回了一個姑娘,可巧,我也帶回了一個少年。

這日,是我們四人的大喜之日。

我們衛家兩姐妹,要嫁給他們唐家兩兄弟。

但我出了個餿主意——接親時,我們姐妹二人互換了屋子。

忘說了,我是姐姐衛歡喜,我的胞妹小我一炷香,叫衛平安。

我倆樣貌差不多,性子卻差得遠。

我是留洋回來的,老師是西方的“德先生”和“賽先生”,因此凡事講究自由時髦,及時行樂。

平安則是留在爹娘身邊,在學堂里聽夫子的“之乎者也”長大的,開口閉口,都是人道大倫的儒學。

回國後,我做派不改,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去喝酒談天,今天和李家的公子貼貼臉,明天和王家的少爺摟摟肩,飛吻媚眼是時時都少不了的,吻手擁抱更是家常便飯。

而平安不是在學堂,便是整日泡在書房裡,話都不跟男人說上一句,同我恰是兩個極端。

因此,坊間對我們姐妹二人的評價都不算太好。

他們說,這衛家兩位小姐,一個交際花,太風騷,不會鋪床;一個悶葫蘆,太無趣,難以着床……

怕是不好嫁。

不過爹娘不急,因為手裡早有同唐家訂下的娃娃親

這兩兄弟比我們早生一年,也是雙胞胎,哥哥叫唐易昀,弟弟叫唐文江。

雖是一母同胞,但這兩兄弟除了模樣,也半點都不像。

唐易昀是個不着調的人,隨姨夫去法國走了幾年商船,回來以後,將洋人那套花花公子做派學來個十成十。

風月女子為他爭風吃醋,良家閨秀又對他朝思暮想,不過他嘛,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

至於他弟弟唐文江,人倒是不錯,就是有點不愛說話——小時候因婆子粗心跌了跤,長大了有點跛腳,因此更不敢跟女人打交道,久而久之,還落下個結巴的小毛病。

原本定下的,是我嫁給文江,平安嫁給易昀,可平安看不上脂粉堆里打滾的唐易昀,嫌他風流,我又看不上笨嘴拙舌的唐文江,嫌他沉悶。

如此,才動了“明玉換寶珠”的心思。

接親之前,平安勸我,說你可要想好了,他唐易昀那麼不老實的人,興許你嫁過去,他就要討小老婆呢?

我說,什麼大老婆小老婆,我還管他們臭男人的事?別耽誤出我去玩撲克吧!

說完,我勸平安,我說唐文江他傷了腿腳,不愛動彈,興許身體不行,那方面更不中用,你當心守了活寡。

她說,行與不行的,好歹乾淨,要不我心裡彆扭,跟他過不下去。

我的婚禮是西式,要起誓接吻戴戒指,平安的則是傳統的中式,拜父母天地,再入洞房。

宅子也是一分為二,東院全是“新派洋派”,西院則是“中式舊式”,站在正中間看去,別有風味。

起初,我和平安還都有點忐忑——那兩兄弟不是蠢人,萬一露了餡可怎麼好呢?

不過誰也沒想到,成婚當晚,別說露餡,就連兩位新郎官的臉,也都沒見着。

先說平安那一邊,剛送走了賓客,唐文江扭頭就走,跛着腳,埋着頭,逃也似的,跑得飛快。

平安穿着繡花鞋,不緊不慢跟在後邊邁小步,等走到了門口,人家把門一關,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傲態。

平安不急,在外邊敲了敲門,沒人應,過了會兒,門縫裡遞出一張小紙條來。

紙條上寫着:丹砂白雪,扶搖何必皺春水?

這是一句典故,取了“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意思是說,兩人就像硃砂和白雪,本就不是一路人,難以強融,何必像大風吹水似的,來自討沒趣呢?

若換作是我,當即就會破門數落他一頓,將面子掙回來。

可平安呢,脾氣好得跟仙女下凡似的,讀了紙條,扭頭找來了筆,工工整整回了信。

屋角檐牙,長飈休來亂翻書。

她回的這一句,則化用了“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的句子,說這房頂的角和檐,雖各有稜角,但實際是一家人,你不要隨便誤解我,像是大風亂翻書似的。

寫完這一句,她將紙疊得方方正正,塞回了門縫裡,過了半晌,門開了一條小縫,可那時平安已經提着裙子,到客房去住了。

唐文江大概是將平安當成了我,覺得我是旁人口中“水性楊花”,“不知檢點”的女人,配不上他讀書人高尚的風骨,因此才要給我這樣一個下馬威。

不過這樣的小伎倆,當然是難不倒我家平安的。

再說我這一邊,回屋的時候還好好的,洗完澡出來,便發現屋裡沒人了。

找傭人一問,說是大少爺換了衣裳,出門去了。

看她那噤若寒蟬的表情,我便知道,這是唐易昀擺的陣,要旗開得勝,下我一城。

傭人說:“大少奶奶,您別往心裡去,大少爺結了婚,就會收心的。”

我反過來給她寬心::“好說,好說,你看着家,我也出去一趟。”

說完,便換了裙子,跑到舞廳里喝酒去了——不恩不愛的,誰給誰守二十四孝啊?

光榮歌舞廳里,我剛落座就被蘇家二公子吻了手:“美人兒,我以為你嫁了人,再出不來了呢!”

見此,李家那位小少爺不甘示弱:“好姐姐,知道你嫁了個跛子,弟弟這心裡別說多惋惜了!”

我賞了他們一人一指頭,笑罵道:“呸,你們安的什麼心,我還不知道?少在我這假模假式地哭,當心哭錯了墳!”

蘇公子便說:“就是就是,瞧你說的什麼話,快給你的好姐姐倒酒賠罪吧!”

於是便痛飲開來,喝得他們幾個男人都眼冒金星,連連擺手,說不行了。

我笑着擠兌他們:“怎麼這就不行了?我還想跳舞呢!今兒我要挑一個做舞伴兒,你們幾個爭一爭!”

於是男人們吵鬧着爭起來,還沒爭出個結果,我便被人拉住了胳膊。

“歡喜,你瞧,那人是不是你丈夫唐文江?”

“哪裡,腿腳好好的,我瞧着是你妹夫,唐易昀!”

我順着這兩人的指頭看過去,只見前面隔了一桌,唐易昀正和兄弟喝着悶酒。

兄弟問他:“易昀,別愁了,你今天是要東洋的小百合,還是西洋的野玫瑰?”

唐易昀揮手:“我今天只聽歌,沒力氣敷衍女人。”

有不開眼的問:“洞房花燭,人生大喜,你怎麼留着新娘子守空閨呢?”

唐易昀昂頭灌酒:“包辦婚姻,那都是惡習陋習,算哪門子喜。”

“人家衛二小姐賢惠漂亮,性子溫柔又讀過書,有什麼配不上你的?”

“配不配,那是動物講的,人只講喜不喜歡。”他搖搖頭,眉毛擰得厲害,“她啊,不用想也知道!舊派,迂腐,張嘴便是腐朽的穢氣!”

身邊一人卻拍了拍他,臉色難看。

“大少,我瞧着您家這位,跟舊派迂腐,可不沾邊。”

他順着那人的臉色看過來,便看見坐在男人堆里,似笑非笑的我。

直至此刻,前來敬酒的男人依舊絡繹不絕,我面前擺滿了空酒杯,每個杯沿兒都是紅艷的唇印。

帽子里,人家送的胸花已經滿滿堆成小山,掉了兩朵在桌子上。

我勾勾手,風情萬種地跟他打招呼:“Good evening,Mr. Tang.”

不知是酒精作祟,還是憤怒上頭,唐易昀神情僵硬,臉色通紅。

他轟然起身,快步走過來,不由分說將我從男人簇擁中拉起,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身後朋友問他:“易昀,你不聽小百合的歌了?”

他鐵青着臉,沒回答。

身後朋友問我:“歡喜,明天你是不是出不來了?”

我一步三回頭,腳步醉醺醺像在跳舞,高興地喊他:“要來,要來!我還約了你姐姐一塊喝咖啡,叫她等着我啊!”

砰一聲,唐易昀踹倒了舞廳門口的燈。

他腿那麼長,我喝了酒,又穿着細高跟,跟不上他,反倒崴了腳,險些摔倒。

“撒手,你撒開!哎喲,好疼的!”我甩開了他,強強站穩,抬腳提了下玻璃絲襪,“扭了腳,疼死了!”

他見了我的動作,不自然地扭開頭:“你怎麼在這?文江呢?”

我脫了斷掉的鞋,扶着他的肩膀,單腳站着:“你弟弟在哪,你來問我?”

“嘖,你別碰我。”他冷着臉痛斥,“衛歡喜小姐,你嫁給了他,就得照顧他,過去的風流習慣,希望你能收一收。”

“哎喲,你這才是舊派,迂腐,一張嘴就是一個尖酸刻薄的屁呢!”我說。

“你!”他一忍再忍,才又放低了聲音,“你現在馬上回去,我不會告訴文江在這見到了你。”

“別嘛,別不說,你去說嘛……”我順勢把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摟到了脖子上,“新婚之夜,你讓新娘子獨守空房,我還沒找你算帳。”

他後退兩步,見我要倒,不得已又挪了回來:“你妹妹跟了我,不會幸福的。”

“說得真好,讓人聽了以為你多有擔當。可你倒是抗爭到底嘛,要不怎麼好意思說自己是受了新式教育的人?”

他冷哼一聲,掂量我說:“我再怎麼不是東西,也不會背着伴侶在外邊偷吃。”

“噗,偷吃?”我被他逗得花枝亂顫,前仰後合,“你以為我是冉阿讓嗎?”

他耐着性子嘆了口氣:“小姐,偷吃在中文裡,有偷情的意思。”

“哦,居然還有這個意思!”我晃晃悠悠給他行了個禮,“老師,我的國文不好,以後還得多多麻煩你!”

他不耐煩了:“行了,趕緊回去!”

“那你得跟我一起回去,我扭了腳,你得背着我。”我說。

“你自己叫輛黃包車。”

“得了,你不背,那舞廳里還有男人排着隊等着要背。”

兩人就這樣較着勁。

半晌,唐易昀忍無可忍,半蹲了下來:“趕緊上來。”

我摸了摸他的臉,笑眯眯說:“Thank you,darling!”

他身子一僵,歪了歪頭:“你手別亂摸,就放在我肩上。”

我偏衝著他吹氣:“怎麼,你怕我要偷吃你?”

他別開頭,眉毛緊蹙:“你發瘋了!喝了多少酒?!”

“你也喝了不少,有什麼臉說我?”我撇撇嘴。

“我喝了不少,好歹沒有爛醉。”

“錯,你才是爛醉了,你簡直醉成一灘大泥巴!”

他又長嘆了一口氣,耐着性子糾正:“是爛醉如泥。”

“裝什麼裝,你也是半個假洋鬼子嘛!”我把腦袋靠在他肩上,閉着眼睛醉醺醺地說,“你爛醉如泥,連誰跟你結了婚都不知道。”

他腳步一亂,恰被一塊碎磚頭絆倒,兩個人就這樣摔在了地上。

“哎喲!你幹嘛呀!我膝蓋都破皮了!”我嬌嗔地伸手打他,被他躲開。

“你剛剛說什麼?!”

“我說,我們姐妹倆換了人,嫁給文江的是平安,惡人自有惡人磨,我是專來磨你的衛歡喜!”

“你……你的膽子真大啊!”他坐在原處,焦躁地攏了攏頭髮,“文江知道嗎?”

“應該不知道吧?”

“天啊,我怎麼做出這種事……”他一着急的時候,說話還是有點假洋鬼子的風味兒。

我不以為意:“我又不是修女,你對着我懺悔也沒用。”

“回去得把這事說明白。”他坐起身子,衝著我伸出一隻手,“過來。”

於是我又攀到他背上,他起身剛走了兩步,又被我訓小狗似的支了回去:“哎,我的皮鞋!”

“鞋跟都斷了,要它幹什麼?”

“意大利的高檔貨,你快去撿回來!”

“你訓狗呢?”

“我訓你呢!”

就這樣一路吵吵鬧鬧回到了家,本想四個人開個家庭會議,可西院兩個人消停得很,早就睡了。

會議便只好留到第二天的早餐桌上,可等了半天,唐文江都沒有到餐廳來。

問了才知道,兩人昨天是分房睡的,唐文江不愛見人,動不動就不出來吃飯。

平安細細抹凈了嘴,從傭人手中接過了餐盒:“給我吧,我給他送去。”

傭人面露難色,連唐易昀的臉色也不好看:“他……脾氣比較古怪,還是我去送吧。”

平安笑了笑:“兩夫妻還能一輩子不見面?”

這話甫一落地,我和唐易昀都看了彼此一眼——昨天進了房間,商量着怎麼睡,誰睡床,誰睡沙發。

最後一琢磨,兩夫妻還能一輩子不睡覺嗎?便頭對頭,腳對腳地躺到了一塊。

兩個沒皮沒臉的人,就這麼一點好,換了平安和文江那麼文靜的兩個人,還不知什麼時候能面對面說上一句話。

當時,本來是這麼想的,沒想到當天中午,我和唐易昀還在吵吵鬧鬧,約法三章,那兩人卻已坐在一張桌子前,臉對着臉說笑起來。

平安提了餐盒去送飯,起先也是吃了閉門羹。

先是敲了門,見沒人應,臉便湊上去,問了聲:“文江,醒了嗎?”

沒人說話,屋裡卻分明有動靜。

伸手輕推了下門,只聽吱呀一聲,門虛開了條縫,一線光投進去,照出滿室的浮灰。

一股子常日不見陽光的陰冷氣味兒。

平安拿手扇了扇,皺着鼻子打了個噴嚏,整個人退下了台階。

屋裡,唐文江也急了。

他本坐在桌前寫字,見門開了,便像燒着尾巴似的,抓耳撓腮地站了起來。

“哎呀!哎呀!”他這會兒也不顧跛腳,火急火燎地撲上來,攆貓似的,“出出出出去!”

差點忘了,這人一着急就愛結巴。

險些讓門碰了鼻子,平安也不生氣——方才探頭瞧了一眼,見屋子裡滿地的廢紙團,方知這人是在寫東西。

於是又脆生生遞了句話:“什麼時候吃飯,讓他們給你熱熱,我就先回去了。”

說罷,作勢就要往客房走。

剛扭過身,門又開了。

唐文江頂着個雞窩頭,喊了聲:“我我我不叫你們,你們誰也不許進來!想了兩兩兩天的文段,都都都給我攪和了!”

外邊,掃院子的夥計沒忍住笑,被平安賞了一眼,憋紅了臉。

她聽後,不緊不慢轉回身去,問:“什麼好文段想了兩天,說給我聽聽?”

唐文江脖子一擰:“哼!你你你懂嗎?”

“唐先生,你就當教一教我。”話鋒一轉,她狡黠地看着他,“還是說,你怕我想出比你更好的,將你比下去?”

唐文江不信:“小女別說大話。”

平安當即接道:“高士勿看低人。”

唐文江更急了:“好,你你你若答不上來,就給我研研研三天的磨!”

平安笑笑:“那若我答得比你好,你就得收了屋子,老老實實地吃飯。”

到這,唐文江還沒當回事:“中文精深,不是你腹中那粗淺的洋墨水可以相比的。”

平安也不解釋,只笑眯眯:“先生再不出題,我可當你是怕了。”

唐文江便說:“你聽好,種田種田玉,田玉玉田根。”

哦,是說一人種地,地里卻長出和田美玉,這美玉又滋養了田中作物的根。

平安眼睛一轉,掩起嘴笑了一聲:“我還當是什麼,也值得你生生想了兩天?該回去把文房四寶砸了才行。”

“別光說大話,你倒是對一對!”唐文江說。

平安清了清嗓子:“埋金埋金谷,金穀穀金陵。”前人埋金,將金子埋在黃金色的山谷,這山谷從此便豐饒富庶,佑育了整個金陵。唐文江聽後,大張着嘴,琢磨了一陣:“金谷……金陵……哎呀!妙啊!妙妙妙妙啊!”

他三兩步跳出門檻,險些跌了一個趔趄,也不讓人攙,跑到平安眼前來:“你還有什麼妙思,再再再同我說說?”

平安笑開了,伸手扶着他:“那咱們進去,邊吃邊說?”

“好好好!”他忙將平安請到屋裡,袖子掃了掃常日沒人坐的八仙椅,“你坐,你請坐!”

平安撂下餐盒,見他還頂着個雞窩腦袋,提醒道:“洗了沒呢?”

“哦!你等着我!”他伸手抹了把臉,倒在臉頰上蹭上墨汁,自己渾然不知。

平安噗嗤笑出來,走到水盆那裡擰了條幹凈的手巾:“過來洗手,再擦擦臉,好吃飯。”

“哎,就來。”唐文江對着那落滿了灰的鏡子,後知後覺理了理衣領,又沖外頭喊了聲,“你們誰去東院,把我大哥那西洋鏡子拿來!”

平安聽在耳里,忍不住笑了一聲,又彎腰去撿滿地的廢紙團。

“哎,你不動手,回頭叫他們去做。”唐文江作勢要攔。

“你白居雖易,也該知道洛陽紙貴。”她將廢紙一一拾起,又道。

唐文江更是驚喜:“想不到你在外求學,還知道這樣的典故!”

“吃過了飯,我再同你細說。”

“好,吃過了飯,勞你幫我看看文章。”唐文江拿起筷子,難得有胃口,又說,“這回我要寫出一篇文章,讓那’將軍’無話可說!”

聽到“將軍”,平安手一頓,坐下來問:“你說的是什麼將軍?”

“就是常常來信,批評我文章的一個人,將軍是他的筆名。”

“哦,原來你是在青年報上刊登文章的’字海’先生。”平安說。

“哈哈,沒錯,字海文江嘛。”轉念,他又問,“怎麼,你看過我的文章?”

平安只神秘一笑,有些得意地看着他:“字海先生,將軍天職,不就是……”

將軍天職,不就是衛平安嗎?

“衛平安?!”唐文江如夢方醒,轟然起身,大驚道,“你不是衛歡喜,是衛平安?!怪不得……你是‘將軍’?!”

“怎麼,被我批評,你心中不服?”

“的確不服。”說完,他復又坐下,“但今日得見,心悅誠服。”

於是兩人便臉對臉的笑起來。

從我這窗子看去,只看見兩人有說有笑,並不知道還說了這麼一大堆的話。

當然,聽見了,也未必聽得懂。

見我伸頭在看,唐易昀從背後碰了碰我:“看什麼呢?”

“西院兩人打得火熱,文江的嘴都要咧壞了!”我說。

“給你,拿這個看。”

我低頭一看,竟是一隻雙筒望遠鏡:“喲,哪來的洋玩意?”

“前些年跟我姨夫走船,找人買的。”他懶塌塌靠在窗邊,對我說,“你要喜歡,我那還有洋胭脂,洋香水,比商行里賣的還好。”

“知道,要是不好,怎麼會讓光榮歌舞廳的兩位美人爭得不可開交,連頭都給打破了。”

唐易昀摸了摸鼻子:“咳,這事你也聽過?”

“你少擺出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我可懶得審你。”我撂下望遠鏡,回頭看着他,“從此後你玩你的,我玩我的,兩不耽誤,你說呢?”

“這話什麼意思?”

“字面意思,還非要我翻成英文念給你聽?”

他愣了愣,顧左右而言他:“這事還得商量,兩邊大人都不知道呢。”

“知道了怎麼著?生米都煮成熟飯了。”我說。

“嘖,你別胡說,昨兒我可沒碰你。”

這下我可笑出了聲,挖苦說:“喲!合著你們新新人類,宣誓時接吻都不叫碰的!”

他被我噎了一句,又回頭說起自己的:“別的我不管,你可別出去折我的名聲。”

“唐大少,就您還有名聲呢?”我不以為意,擺擺手,“我若做初一,你便做十五,你也出去折我的名聲,不就得了嗎?”

反正我也沒剩什麼名聲可給他折。

倆人是一個更比一個混球,眼看要說起些傷風敗俗的瞎話,傭人在外邊敲起了門。

“大少,有人找。”

來找唐易昀的,是個年輕女人,跟我差不多大。

我跟出門,便見她穿着一身布褂子,束一條長辮,有點局促地站在院里。

見了我,她臉色一哂,手扶着肚子,擠出個不自然的笑來。

這人懷了身孕,看着有五六個月了。

唐易昀見了她,很快吩咐傭人:“前幾天我讓你備下的錢,拿過來。”

很快,傭人拿來紅布包着的二十塊大洋,唐易昀接過,又親手遞給了女人。

女人受寵若驚,退了一步:“大少,用不了這麼多的。”

“拿着吧,買些好的補身子,等孩子生下來,奶粉錢你再來拿。”

女人很快眼淚盈眶,又知道他不愛看哭哭啼啼,忙忍住了:“哎,謝謝大少,您忙,我回了。”

唐易昀點點頭,只是客氣,沒什麼情分:“慢走,給叫輛車。”

女人於是往前走了兩步,眼看要出門了,卻又眼巴巴回過頭來,含蓄地問:“大少,孩子福薄,還沒起名呢。”

唐易昀眯眼看了看她,半晌才淡淡地說:“我文化不高,回頭讓文江幫忙看看。”

於是女人咬着唇,哀哀戚戚地走了。

實際唐易昀當然不是文化不高,他是正經在北洋大學畢了業,才去國外走商船的,中文不敢說有什麼大造詣,起個名字還是綽綽有餘。

剛才那話,擺明了就是敷衍。

看女人打扮,我便知道那肚裡的孩子不是他的,卻故意說:“沒看出來,大少還喜歡吃齋。”

他聽明白了,要笑不笑的:“哪裡,你分明知道我吃葷。”

說完,又簡單對我解釋,這女人的丈夫原本是他的秘書,姓劉,是個辦事得力的助手。

但去年,劉秘書迷上了賭馬,半輩子的積蓄就這麼搭了進去,還欠下巨債,因覺得愧對老娘和未出世的兒女,便一根繩子弔死了。

唐易昀幫他料理了後事,了結了余債,還照顧着他的遺孀。

其實倒不是他多麼善良,只是經商之人在意名聲,劉秘書好歹是他的人,他若真不聞不問,到時候鬧到報紙上去,怕會影響生意。

不過女人不知道他的心思,更捨不得去報紙上鬧他——她承了唐易昀的恩,把他當成了救苦救難的大善人,心裡更起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意思。

唐易昀分明看出來了。

我說:“她看你的眼神,可不清白。”

他不置可否,哼笑一聲:“得了,就你清白。”

“你待會兒去哪?”我問。

“上班去。”

他平時在英租界租了間屋子辦公,車若開得順,天天一刻鐘就能到。

我跟上去,說:“捎我一段,我跟小蘇他姐姐約了喝咖啡。”

車一路駛到租界,剛下了車,不等回頭,我便被人拍了肩膀。

一回頭,見是個青年模樣的人,穿着中式的長衫,戴着副銀框眼鏡,很是斯文。

他開口叫我:“衛小姐?”

我一時沒認出他來,表情有些發懵,他便知道自己唐突了。

“噢,上次在康來街,春雷話劇團……”他和善地笑起來,“我們那一群北洋大學的學生。”

我這才有了印象:“哦,可是巧了,今兒不上課?”

“我畢業了,正找工作,這不,聽說唐家大少要找一個會洋文的男秘書。”

“哦……”我長長應了一聲,見身後唐易昀面無表情跟了上來。

兩人互不認識,只是出於禮貌,各自點了點頭。

學生郎問我:“衛小姐,這位是?”

我還沒答話,唐易昀將話接了過去:“敝姓唐,請問貴姓?”

“免貴姓於。”

“北洋大學畢業的?”

“是的。”

“那與我是同校,留過洋嗎?”

“沒有,但因我祖母是英僑,英文是從小就講的。”

唐易昀點點頭:“好,既然是歡喜的朋友,我信得過。”

說著,他從衣懷裡找出張名片來:“你打這個電話,就說我講的,聘你做秘書。”

學生郎接過,細看了看,如大夢方醒:“哎呀,唐大少!”

唐易昀卻不多言,挽着我要走:“還有事,失陪。”

年輕人沒眼力,反倒熱情地攔住我:“衛小姐,你這可是第二次幫了我,他日應攜報恩子,還朝看拜富民侯啊!”

我笑了笑:“小於秘書,我的國文比洋文差了十萬八千里,勞煩你說些俗話吧。”

他也笑了笑:“若有機會,千萬賞臉,讓我請你吃飯。”

唐易昀默默聽着,冷不防插話:“你不是去喝咖啡?還去不去了?”

小於看出他不樂意,才琢磨透我倆的關係,兩方道別,各走一邊。

走着走着,唐易昀不知又犯什麼邪病,非要擠兌我一句:“你看,我早說了,就你清白。”

我剜他一眼:“說什麼呢!”

“這位於先生,風度翩翩,芝蘭玉樹……”

我用胳膊肘杵他一下:“嘖,你想哪去了,他們一群大學生,要辦話劇社,我不過投了點錢。”

他還是冷着臉:“大學生怎麼了?你什麼人玩不得?”

這話裡帶刺,簡直扎得我肉疼,我於是裹緊了披肩,縮着膀子往邊上躲。

身後汽車猝然鳴響了喇叭,唐易昀長臂一撈,將我撈進了懷裡。

汽車疾駛而過,鳴笛示意。

“嘖,你怎麼回事?!”他垮着個臉,冷冷訓斥我,“白長了兩隻眼睛,只會傳情,看路都不會?”

我還是緊抱着臂,也沒理會他話講得不好聽:“唐大少冷若冰霜,別把我凍死。”

聽我這麼說,他忍不住笑了下,雖很快就斂去了,但還是緩和了氣氛。

“你就貧吧!”

我這才說:“剛沒細看,這一笑起來,倒是冰消雪融,萬物爭春。”

兩人各自有了台階下,總算沒再吵嘴,他送我到咖啡廳門口,臨走時囑咐了句:“別光顧着玩,看緊了包。”

不知怎麼,聽了這話,倒覺得這人不着調歸不着調,偶爾還算是個貼心的人。

便對着他揮了揮手:“上班去吧。”

倒有點難捨難分,依依惜別的樣子了。

咖啡廳里,小蘇姐姐已在等我,透過玻璃店牆,也看見了唐易昀,兩人點頭問好。

我剛坐下,她便笑得曖昧:“如膠似漆的,還親自送你來。”

“沒有,他順路上班去。”

“哎,換人的事,你打算什麼時候招認?”

“昨兒就跟他說了,他心裡有數。”

“嘖嘖,要不說,真服了你們這群留洋派,腦子裡不知想的什麼。”她抬手叫來應侍,替我點了杯紅茶,“那昨兒晚上……怎麼樣?”

我揣着明白裝糊塗:“什麼怎麼樣?”

“喲,裝什麼呀?”她大聲笑我,一點不避人,“你知道外邊都這麼說?說跟他好過的女人,那可是再忘不了,恨不得在他身上化成水呢!”

我聽後嗤之以鼻:“當初我那白人男友跟牛似的,也就那麼回事,這群人未免太能給他貼金。”

兩人放浪形骸,什麼都說,也不怕被人聽了去,正聊得歡,前台接了個電話,走過來對小蘇姐姐耳語了幾句。

等人走了,她提起包,有些抱歉地對我說:“歡喜,我得走了。”

“怎麼了,剛來就走?”

“我們家那王八蛋,賭回力球輸了錢,我公公正罵他呢。”

不知怎麼,我忽然想起唐易昀給我講的那位劉秘書,和他大着肚子的可憐妻子。

“哎!你......平時留個心眼。”

這男人嘛,不行就甩了,可萬一弄出孩子來,那可就是大慘事一樁。

她很快明白過來,下巴一揚:“知道,一直吃着葯呢,走了啊!”

我送小蘇姐姐到門口,一轉頭,唐易昀竟沒有走。

中午天熱,他便把西服外套脫了拿在手裡,襯衫扣子也沒扣嚴,敞開兩顆。袖子卷上去,到手肘下邊,露出精實手臂,下擺也扎進褲子里,用腰帶束好,更顯得這人腰瘦腿長。

我不禁從上到下看過去,琢磨起小蘇姐姐說他“嘗了就忘不了,恨不能化成水”。

不知是不是真的如此。

此時此刻,他正靠在咖啡廳牆上吸煙,見我出來,踩滅了煙頭,抬手看了眼腕錶。

“她有事,回婆家了。”我主動解釋,又問,“你沒上班,跟這站着幹嘛?”

“本來就是去選秘書,定了小於,這一趟就省了。”

聽他又說起小於,我忍不住擠兌他:“你可別覺得賣了我人情。人家本來說要請我吃飯的,都怪你攔着,你說你怎麼賠我?”

“我請你吃飯,不也一樣么。”他邊說邊同我挽臂,“想吃什麼?”

“不知道,你選吧。”

“西餐你怕是吃膩了,涮肉喜歡嗎?”

“行啊。”

手挽着手走在街上,更像是感情很好的新婚夫妻——他也算受了些西式教育,對於洋人表面紳士的那一套,拿捏得面面俱到。

我倆都是閑不住的人,吃飽了飯也不想回家,便商量着到哪去玩。

他說話劇你是常看,咱們的傳統戲劇,你看過沒有?

我當然也是看過的,只是看不太懂,聽他這麼說,便跟着他去了。

剛到梨園子里,門房伸出腦袋一看,就給了兩張第一排的票。

這第一排都是“關係座”,不是有錢就能買——我來得不勤,這票肯定不是看我的面子給的。

果然,剛一坐下,後台便跑出個人來,正是今天這齣戲的女主角,藝名叫獻玉。

獻玉今兒扮的是織女,小腰勒得不堪一握,自遠處香風一般吹了過來。

“大少,有日子不來了,忙着婚事,把玉兒都給忙忘了。”說著,她輕輕打他一下,“你給的脂粉都用完了,後台的鉛粉燒得臉疼。”

她本就是戲劇扮相,媚眼如絲,粉拳捶着唐易昀的肩,別提有多嬌。

唐易昀沒料到這一出,雖沒失了風度,也忍不住地拿眼瞟我。

獻玉這才瞧見了我:“哎喲,我,我眼拙,大少奶奶……”

我不以為意,只笑了笑:“喜歡什麼脂粉,回頭差人買去,直管往大少的賬上記。”

獻玉怯怯不敢搭腔,唐易昀歪過腦袋,輕聲解釋:“我那時……”

一句話還沒說全,便見後台又跑出一個人來,這回是個男人。

想不到牛郎織女不在鵲橋,倒在我們這裡團聚了。

這人三步並作兩步,連叫了三聲“歡喜姐姐”,恨不能往我身上一撲:“好姐姐,我以為再等不到你來捧場了呢!”

這下,唐易昀本要說的話全咽了回去,方才那點做賊心虛的神色,也如風止雲消,再也不見了。

只剩下一抹“我倒要看看,是誰罪孽深重”的冷清笑意。

我只裝看不見,熱絡地打招呼:“小梅嶺!”

“喲,姐姐還記着我藝名呢?”

“姐姐疼你,怎麼會把你忘了呢?”我前後左右瞧了瞧他,“真新鮮了,你今天唱牛郎?”

他神清氣爽亮了個相:“怎麼樣,剛扮上!”

身旁,唐易昀突兀的一聲咳。

我這才介紹了他:“這位,你得叫姐夫。”

小梅嶺很會來事兒,忙說:“哎喲,您折我的壽,我哪有福氣跟唐大少攀親吶!”

沒一會兒,兩人都登了台。

我和唐易昀卻半天沒再說話。

台上,牛郎織女千恩萬愛,正是唱到了濃情蜜意的一句。

夜靜尤聞人笑語。

獻玉聲如鶯鳥,百轉千回,將這一句唱得無比動人。

我不禁轉頭朝身旁看過去,他並沒專心看戲,感知到我的目光,眼睛一動,也朝我看了過來。

四目相對,不知怎麼,心漏跳了兩拍。

耳邊只餘下這一句。

夜靜猶聞人笑語,到底人間歡樂多。

過去如今,男男女女,人間就是故事的接連,每一個故事,都寫滿了熱鬧歡喜。

出來時,天都黑了,又是那樣手挽手走在街上。

“方才岔過去了,沒跟你說,過去母親愛聽戲,獻玉常到家裡去,迎來送往的,我才認識她。”

“哦,嗨……小梅嶺是小蘇姐姐的寶貝兒,我不過是幫着捧場。”

說完這兩句,好像又沒什麼可說的了,便又沉默着走起來。

走着走着,身邊的人停了下來,問我:“今天怎麼睡?”

我自然知道是什麼意思。

方才在戲園子看的那一眼,兩人眉目都傳了情。

如今他這麼問,無非是想等我給他蓋個你情我願的章,同西洋婚禮一樣,聽我親口說句“我願意”。

我便從善如流,也往上抬了一句:“怎麼?飯知道找我吃,覺就不知道找我睡了?”

他笑了笑:“那不一樣,昨兒不是沒碰你么。”

“誰不讓你碰了?”

話落,他握住我挽進他臂彎的手,默默地往下挪,直到十指扣住。

第二天醒得很早,但醒了也不想起,只閉着眼在床上懶貓似的放賴。

正睡眼惺忪時,卻感覺身邊的人用食指在描我的臉,先描了眉目,後描了口鼻。

我雖沒躲,但也沒給什麼反應,直至這手挪到了耳後,捻住了耳垂兒,方耐不住,縮着脖子躲了躲。

唐易昀輕笑,揶揄說:“忘了,夫人這裡是個妙處。”

我佯裝眠睡,一聲沒吭。

他卻拿準我是裝睡,嘖了聲:“接着演,醒了還不趕緊起。”

我索性將被子一拽,蒙住了頭。

他隔着被子拍拍我:“到底起不起?”

見我抵死抗爭,一副蒸不熟煮不爛的樣子,唐易昀扮起了凶,沉聲威脅:“再不起,我咬你了。”

一來二去,僅剩的那點睡意也早就煙消雲散,我掀開被子頂嘴:“大少,您屬狗的?”

他似笑非笑:“讓少奶奶說著了,還真是。”

我聽後一愣,躺在那裡算了算,

可不是嗎?我自己是民國初年生的,屬豬,他比我整大一歲,還真是屬狗的。

讓他這麼噎了一句,我仰躺在那,又不說話了。

他離了床,起身穿衣,想找鏡子照時,卻想起那天鏡子讓人搬到西院去了,於是又轉回來面向我。

“幫我瞧瞧,領帶正不正?”

“你過來,我給你弄弄。”

我從床上坐起,替他扭正了領帶,又理好了領子,一抬眼四目相對,這人正在垂眼看着我。

他的鼻息均勻,熱切,砰砰打在我指尖,我不自覺想抽回手,卻又被他捉了回去。

我神色朦朧地盯着他的嘴唇,那裡柔軟,乾燥,齒間銜着一個吻。

我偏過頭,輕輕推了他一下:“有人。”

他朝門口看了一眼埋頭掃地的傭人,卻手一緊,將我摟過去,腰腹相貼,親昵地問:“有人你怕什麼?”

“算我怕你,沒你精神頭好還不行?”我往後撤了撤,語氣軟了下來,“歇歇,等晚上再說吧。”

唐易昀無聲地笑了笑,意味不明地問:“看來你是覺出來了。”

我起先沒明白:“我覺出什麼來了?”

他笑意更深,更添了點狡猾:“嘗了就忘不了,化作一灘水。”

這分明是昨天跟小蘇姐姐在咖啡廳說的胡話,我不禁想起他靠在門口吸煙的樣子。

古人講禍從口出,當真不假。

“嘖,你聽見了?”我攤開手,把自己摘了個乾淨,“是小蘇姐姐說的,我可沒說。”

“我又不是跟她結婚,她說頂什麼用?”

眼見這人不依不饒,我也不是那不解風情的人,丹蔻指甲輕杵了他一下:”少兜圈子,想問什麼直說。“

“我的逸事你聽說了不少,你過去的情史,我可還沒審過。”

果然,昨天我說我之前的男友力大如牛,這一句也沒逃過他的耳朵。

“哦,我單知道狗鼻子靈,想不到耳朵也這麼靈。”我忍不住擠兌他說。

“講講吧,保證不跟你生氣。”他抱起臂,嘴上雖說是審,但語氣還算輕鬆。

看他眼底,實際也沒有什麼探究的神色。

我笑着搖起了頭:“我不信你不知道。”

我在男人堆里何等出名,他唐易昀沒聽說過,那怎麼可能呢?

聽我這樣說,他倒也坦然承認:“知道歸知道,想聽你親口說。”

親口說什麼呢?總不會是真將過去情場上的風月事拿出來細講。

事到如今,他無非是起了點好勝的心思,想聽我親口說一句,唯有他最好。

說了就說了,又不會少塊肉——過去戀愛時,我也是為了哄人什麼都肯說的。

於是我摟着他的脖子,嬌聲說:“當然是都不如你,經了昨天,我才知道前邊二十四年,都算白活了。”

好話沒人不愛聽,我這幾句恭維,也顯然讓唐易昀很是受用,嘴邊慢慢地浮起一絲笑來:“我原先還真不知道,原來衛大小姐這麼會招人疼。”

我看着那一絲笑,與他臉對着臉,不知怎麼,竟想起昨天下午在西院,平安和文江聊天時,兩人臉上也都帶着笑容。

那兩人的笑如清風朗朗,說出的話也似秋日驕陽,明媚開闊,令湖光山色為之黯淡。

可此刻,我與唐易昀對望微笑,這笑卻更像是無人的長街,家家戶戶熄燈掩門,卧室里照進稀疏的星,朦朧的月,顯得格外亮。

隱秘而動人。

熱戀只嫌歲月短,轉眼間,就過了一個禮拜。

這一禮拜里,東院西院歡聲笑語,一邊說的是情人蜜語,一邊聊的是赤子情懷。

直到有天,唐易昀出去上班,唐文江也難得去報社談事,我和平安坐在院里,聊起兩邊的家常。

我問平安,各方各面是否還和諧,她只說兩人很聊得來。

我說:“傻子,夫妻又不是交筆友,光聊得來有什麼用,那個事呢?”

她聽後面色一哂,搖了搖頭,轉而驚訝地問:“這才一個禮拜,你們就……”

我聽後更驚:“啊?!合著這都一個禮拜了,你倆還沒……”

平安垂着頭絞手絹,一臉小媳婦樣:“他不懂,我更不懂。”

“嘖,白讀了那麼些書,你傻呀!”我兩眼發黑,一口氣差點喘不上來,伸手跟她比劃,“我的二小姐,一共兩條道,不是這條道,那就是那條道嘛!”

平安按下我的手:“快別說了,怪羞人的……再者,你就這麼容易把自己交了出去,不怕始亂終棄?”

“誰棄誰?”

她沒料到我會這麼問,一時間答不上話。

過去在情場上,我向來是滿佔上風,甭管對方是富商還是公爵,到了我這,幾時交往,幾時分手,也只能是我說了算。

要說始亂終棄,我棄他還差不多。

平安卻另有憂心:“他們做生意的人心思重,你也要多留個心眼兒,別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

我心我在國外學的好歹是金融,賣貨數錢我是行家,比你的“之乎者也”實用得多。

可嘴上還是說:“我知道你對他印象不怎麼好,不耽誤你和文江好好過。”

聽我這麼說,平安又害羞起來:“我不急。”

不急怎麼行呢?兩人難得有情,錯過就是一輩子,我脫口說了句英文:“Time waits for no man. 平安。”

她愣愣地看過來:“什麼意思呀?”

我正苦於不知如何翻譯,遠處,唐易昀的聲音響了起來。

“時不我待,歲不我與。”他闊步朝我走來,問,“怎樣,翻譯的對嗎?”

我一哂,只好乾笑了兩聲——他耳朵最靈,剛才平安說的話,也不知又有多少漏到他耳朵里。

這張臉倒是神情自若,但他向來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就算真聽見了,也能藏住。

“怎麼著,你是回東院,還是在這再聊會兒?”他問。

我咂摸出這語氣不怎麼對頭,連忙從善如流地站起來,挽着他手臂往回走:“本來就是坐這等你的,早想你了。”

他哼笑起來,不置可否:“我怎麼這麼不信。”

“真的,本來還想去你辦公樓接你。”

“光想有什麼用?”

“這不是聽傭人說你愛吃蝦,我親自出去買了二斤活蝦,就等你回來。”

實際這話半真半假,聽傭人聊天說起他愛吃蝦,這是真的,不過是她們買回來我才問起,並不是親自去的。

唐大少火眼金睛好比齊天,耳聽八方如同諦聽,一點不好糊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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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家兩姐妹》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