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林里的棄嬰,究竟是誰這麼殘忍(一)

若干年後,當林中月再次聽林大亮講起那個中秋月夜,才明白原來生命里所有的遇見都是命運的蓄謀已久——

那時候的林家灣,林木蔥鬱,碧水環繞,是方圓百里出了名的秀美之地。正值中秋月夜,一輪明月掛在枝頭,分外寧靜而皎潔。

不過,小路上兩個背着牛草往家趕的小男孩可沒心思去欣賞月色。

“大亮,你走快點,這麼晚了,到家我媽又要揍我了……”林中旭匆匆的走在前面,還不忘緊了緊背上的那捆牛草。

“就你聽話……怕什麼,不就挨頓揍么,小旭,你媽那鞋底子還沒我媽的燒火棍打得疼呢。”林大亮依舊不緊不慢的晃着,咬着嘴裡的毛毛狗。

“今天是中秋節,我可不想惹我媽生氣。都怪你,非要去追那隻兔子,跑了這麼遠,也沒逮到……”林中旭說著,抬頭望了望頭頂的那輪明月,像極了母親溫柔的眼睛。

“哎,家裡沒米了,中午喝了一肚子湯,一泡尿就沒了,沒力氣跑不快啊……下次我肯定追上它,咱倆就能吃兔子肉了。”林大亮說著,吸了吸口水,肚子又咕咕的叫了起來。

夕陽早已西下,村落里裊裊的炊煙也已消散,只有各家大人呼喊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在這個寂靜的中秋之夜裡此起彼伏。

“快聽,是不是你媽在喊你回家吃飯?”路過村頭的那片楊樹林時,大亮看着着急的小旭,故意逗他。

“沒有吧?好像是大壯媽的聲音……”小旭頓時緊張了起來,支起耳朵仔細的聽了聽。

“真是你媽!你再聽!”小旭越是緊張,大亮越是逗他。

兩個孩子就這麼靜了下來,倒是真的聽到了一些奇怪的聲音。在楊樹林的深處,傳來幾聲微弱的叫聲,仔細一聽,像貓,又或是貓頭鷹

兩個孩子面面相覷。因為樹林後面就是一片墳地,在大人的嘴裡,這個地方素來是有些不幹凈的,尤其是在晚上。

小旭有些緊張,拉着大亮就要往村裡跑。大亮卻是個膽大的,卸下牛草讓小旭看着,壯起膽子非要去樹林裡面看個究竟。

此時,雖然夜色漸深,但是頭頂的一輪皎月分外明亮,小樹林本也不太濃密,疏影橫斜的林子里倒也看的分明。

遠遠的,林大亮就看到一個粉色的包裹,他四處張望了下,確定聲音正是從這個包裹里傳出來的。

此時,他的心裡已經明白,這是一個被丟掉的棄嬰——因為這並不是他們見到的第一個棄嬰。

在兩村交界處那些田間地頭的深溝里,割草撿柴、追逐打鬧的他們偶爾也會看到幾個這種形狀的包裹……聽大人說,有些重男輕女的人家為了生兒子,生下的女兒就會溺死丟掉,那些包裹里都是被丟棄的女嬰,並且嚴禁他們去觸碰。

林大亮淘氣、膽大,上房揭瓦,下河摸魚,打架罵人……幾乎所有大人禁止的事他都敢做,但這種棄嬰的包裹他從來不敢去打開。

他實在無法想象,如果打開那些包裹,會看到一副怎樣的情形,是不是如同爹的羊圈裡那些只不幸死去的小羊羔,僵硬又骯髒…………每到這些時候,他都會慶幸自己是個男孩,這樣妹妹小燕生下來才沒有被母親棄在田間地頭餵了野狗。

不顧樹林外小旭一聲聲焦急的呼喚,林大亮鬼使神差走了過去。畢竟,之前見到的都是被溺死的女嬰,這活着的還是第一次見。

快走近的時候,大亮才看到包裹旁邊竟然盤踞着一條青色大蛇,正昂着頭,幽幽的瞪着他。

他並不怕蛇,這裡的蛇基本無毒,他們男孩子也經常抓來玩,不過,這麼大還這麼鎮定的蛇,他倒是頭一次見。大亮不由的有些恐懼,也不知道是因為那個嬰孩還是因為這條蛇。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壯起膽子迎了過去,大蛇看到有人過來,終於俯身離開,游進了樹林深處。

林大亮這才看清楚,粉色包裹里一個小小的女嬰正在咿咿呀呀,她的臉龐白白凈凈,粉粉嫩嫩,閃着一雙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正盯着月亮看得入神。

大亮不由的也看的入了神。他是有妹妹的,也就剛過百天,村裡人都誇他的妹妹白凈漂亮,但是這個娃娃比他妹妹漂亮多了。

在林家灣,這麼粉雕玉琢的漂亮小孩兒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還有她身上裹着的這條粉色毛毯,上面的印花蝴蝶色彩斑斕,栩栩如生,也跟她一樣漂亮。

就這一眼,林大亮再也挪不動腳步,雖然小旭正在急切的喚他回去,雖然明知道母親根本就不喜歡女娃……但是樹林里這麼多蟲子,螞蟻,夜裡又很冷,說不定還會下雨,怎麼能把這麼漂亮的娃娃丟在這裡呢?

想到這裡,林大亮丟掉手裡的毛毛狗,俯身抱起這個粉嫩的嬰兒,小心翼翼的走出了樹林。

小旭正在整理牛草,扭頭看到大亮竟然抱了個襁褓出來!因為這兩年在田間地頭見得多了,他們知道這種襁褓里包的都是死孩子。

“大亮!你怎麼能撿這個,那是死孩子,快丟下……”小旭嚇得退了一步。

“怕什麼,這是個活的,還很好看。不信你看看,比我妹妹都好看。”林大亮說著,把包裹遞到小旭面前。因為在家裡沒少抱妹妹,大亮抱孩子的姿勢倒也嫻熟。

小旭一聽,連忙湊了上去。此時,因為已經走出了樹林,月色更加明亮,嬰兒的五官一下子看的清清楚楚。

這真的是一個好看的孩子,粉嘟嘟的小臉上,亮晶晶的眼睛正滴溜溜亂轉,尤其是身上裹着的粉色毛毯,那上面綉着的幾隻蝴蝶愈發襯得她像朵嬌嫩的花蕾。

“呀,真是活的,真好看,幸虧被你發現了,要不然……可是大亮,你把她抱回家,你媽不打你嗎?”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她肯定又要拿燒火棍抽我一頓……”想起媽媽,林大亮皺起了眉頭,“不管了,先抱回家再說。小旭,你幫我背着牛草,咱倆一起先去我家吧!”

就這樣,林中旭背起兩捆牛草,林大亮抱着那 個粉色的包裹——這兩個五歲的男孩給林家灣撿回了一個漂亮的女嬰。

——

“你這瓜娃子,怎麼連死孩子都敢往家裡撿?趕緊給我扔回去,哪裡撿來的扔哪裡去!”隔着低矮的土牆,張美鳳對大亮的斥罵被立在門外的小旭聽了個一清二楚。

“媽,這不是死孩子,是活的,特別好看,我們養着她吧,媽,你看看啊!”林大亮顧不得去躲媽媽手裡拎着的燒火棍,堅持要讓媽媽看一眼,他希望這個漂亮的嬰兒能引起媽媽的喜愛和憐憫。

“活的也不行,你和小燕我都養不起了,你還給我撿這賠錢貨!家裡沒米好幾天了你不知道?趕緊給我抱走,哪裡撿的扔哪裡去……別死在家裡了,晦氣。”作為從四川山區被買過來的媳婦,這幾天沒米吃,她已經感覺飢腸轆轆,一窮二白的家裡,兩個孩子的口糧已經夠緊張了, 她哪有心情去養一個棄嬰。

“媽!我不吃米了行不,以後我就喝湯,她也跟着我喝湯。”大亮眼裡噙着淚,哀求的看着媽媽。

“瓜娃子,喝湯能喝飽?不打你皮癢是不是?我告訴你,你再不抱走,今晚上我就把她摁尿盆里溺死。”張美鳳虎起了臉,開始嚇唬林大亮。

“爹……”大亮畢竟是孩子,被唬的沒了主意,無助的看向蹲在羊圈旁的父親林成德。

林成德低下頭去,並不搭腔。作為一個羊倌,自己除了放羊和摸魚一無是處,種地不行,力氣不夠,說話木訥,連自己的兩個孩子都快養不起了……這個家,從來也沒有他發言的份。

這時,外面不知誰家的狗叫了起來,大亮懷裡一直很安靜的嬰兒像是被嚇到了, 忽然就放聲大哭了起來。

大亮抱着哭泣的嬰兒,一下子不知所措,可憐巴巴的求着媽媽,“媽,她是不是餓了,你喂她吃口奶吧……你喂完我就抱走,要不她會餓死的。”

“趕緊抱走,還吃什麼奶,吃了養不活也是浪費,我這奶水還不夠你妹妹吃的……”張美鳳說著就要推着大亮出去。

“媽!媽!我求求你了!”嬰兒的哭聲越來越大,大亮也急的哭了起來。

張美鳳忽然停了下來,因為她一眼看上了嬰兒身上那個印着粉色蝴蝶的毛毯。

這種蝴蝶印花,這種毛毯質地,別說整個林家灣,就是三十里外繁華的柳樹鎮也找不出幾個來……這個蝴蝶毛毯可真漂亮,就這麼扔了太可惜了。而且,看這孩子白白凈凈,像是有錢人家的孩子,也不知道身上有沒有其他什麼值錢的物件……

這麼想着,張美鳳冷冰冰的臉色緩和了下來,“這樣吧,見一面也是緣分,把孩子給我,我喂她吃口奶,再給她裹厚點,裹上棉褥,這樣她在外面也凍不死了。”說著,她從大亮手中接過嬰兒,鑽進了裡屋。

油燈昏暗,還沒有窗外的月色明亮,大亮也看不清楚媽媽在做什麼,他只盼着她能軟下心來,留下這個孩子。

過了好一會兒,直到嬰兒再次發出了哭聲,張美鳳才抱着孩子走了出來。這時,誰也沒注意到,嬰兒身上的蝴蝶毛毯已經不見,而是裹着一層破破爛爛的棉絮。

“好了,大亮,奶也餵了,也給她包上褥子了,我們也算盡心了,從哪兒撿來的送回哪兒去吧……要是她命大,今晚不被惡狗吃了,明天誰想養,誰會去抱走的。”張美鳳說著,把嬰兒塞給大亮,不由分說的把大亮推出了門外。

她顧不得門外孩子們的嚎啕大哭,趕緊回屋打開床頭的樟木衣箱,把那個粉色的蝴蝶毛毯和一枚小小的玉佛壓在箱底,又上了鎖。

這一鎖,女嬰的身世秘密就被鎖了18年……

小旭沒有回家,一直躲在土牆外觀望,一看大亮和嬰兒被趕了出來,連忙跟了上去。

兩個男孩抱着嬰兒茫然的走了兩步,站在大路中間不知所措的哭了起來。

孩子的哭聲很快引來了不遠處聚在大槐樹下吃飯嘮嗑的左鄰右舍,他們端着碗都圍了過來。

“小旭,你這孩子不回家吃飯站在這裡哭什麼?你打的牛草呢?趕緊背回家去,你爹還等着草喂牛呢。”一個系著圍裙的俊俏女人走了過來,解下小旭背上的牛草。

“喲,大亮,你妹妹哭啥呢?是不是餓了,快抱回去讓你媽喂餵奶。”大亮抹了眼淚抬頭一看,來人正是小旭的媽媽柳豐瑞。

“二嬸,這不是我妹妹……這是我和小旭在樹林里撿來的娃娃,我媽不讓養,非讓我丟回林子去……”大亮說著,又哭了起來。

柳豐瑞一聽嚇了一跳,趕緊丟下牛草,看向了大亮懷裡的孩子。眾人一聽,也都圍了過來。

因為很多人家重男輕女,這兩年田間地頭沒少見到丟棄的女嬰,但是被撿回村裡來的活嬰,這還是頭一個……大家七嘴八舌的議論了起來。

“這女娃娃長的挺周正的,可惜了。”

“造孽啊,這又是誰家想要兒子呢,生了閨女就扔了……”

“附近幾個村,也沒聽說誰家生了啊……看看這孩子身上的衣物,有沒留啥身世線索。”有人說著,就翻起了嬰兒身上裹着的褥子。

“這能有啥線索,誰家都有的破棉褥……大亮,你們撿到她的時候還有沒有紙條啥的?”

聽到這裡,躲在院里的張美鳳坐不住了,趕緊抱着女兒走了出來,“大亮,你怎麼還在這裡杵着,還不趕緊把這東西給扔了去……”

“我說大亮媽,這活生生的孩子你怎麼忍心扔了啊!這孩子和你家有緣分啊,你看你家大亮多喜歡,反正你女兒還小,又有奶水,養一個也是養,順便都養着算了……”

“是啊,你家小燕不是還沒上戶口呢,到時候兩孩子一起報個雙胞胎就好了,還省事。”

聽大家都這麼說,張美鳳不樂意了,白眼一翻,“省事?喝西北風就能長大?不用吃飯不用花錢啊!我養小燕這一個閨女就夠了,還養個不知道誰家的賠錢貨?這又不是養個小貓小狗,你們說的倒是輕巧,那你們抱去養啊!”

眾人被張美鳳這麼一嗆聲,也都不再說話。畢竟,眼下這個光景,誰願意去收養一個來路不明的棄嬰,自己的孩子都養着費勁。

“你看你這不饒人的嘴,大家也是好心,這不是你家大亮撿回來的孩子嘛……”柳豐瑞怕美鳳的嘴得罪了人,趕緊幫她圓場。

“誰說是我家大亮撿回來的,這不還有小旭呢嘛,他倆一起撿的啊!對了,二嫂,你看你家小旭也捨不得呢,要不你把這孩子抱回去,等養大了還能給小旭換個媳婦。”說到這裡,張美鳳自己嘻嘻的笑了起來。

柳豐瑞的臉色有些尷尬,因為她自己就是為哥哥換親嫁過來的。不等她說話,又有人開起了玩笑,“還換啥?直接給小旭當媳婦就好,我看這閨女長大了一準是個美人,當童養媳就挺好。”

“真能扯,都什麼年代了,還童養媳……”一個洪亮的聲音傳來,眾人扭頭一看,是小旭的父親林成孝拉着女兒林中雲走了過來。

“哎喲,二哥來了,你來的正好,我二嫂正想給您收養一個小閨女呢。你快來看看,這閨女長的可俊了,一點也不比你家小雲差……”張美鳳說著,一把拉過林中雲,“小雲,快看看,讓她給你做妹妹好不好?”

林中雲已是7歲的年紀,小臉圓圓,兩個羊角辮在耳朵後面忽閃着,擠到了林大亮旁邊。說也奇怪,這嬰兒看到林中雲,竟然不再哭泣,甜甜一笑。小姑娘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洋娃娃一樣的妹妹。

“爹,爹……我想要這個妹妹。”林中雲、林中旭眼巴巴的看向林成孝,懵懂的他們並不知道,父親的決定將決定這個女嬰的生死去留。

林成孝對着張美鳳微微一笑,其實,他早已把事情聽了個分明。

“好啊,閨女疼爹,我正想再養個小閨女呢,可惜你嫂子結紮了,不能生了。再說,今天中秋節,各家都團圓呢,這孩子來到咱林家灣就是緣分,就是命不該絕,已經被丟了一次,哪有再丟一次的道理!你們不養,我養!”

林成孝說完,看向妻子。柳豐瑞心領神會,溫婉一笑,從大亮手裡接過了孩子。大亮抽噎着,萬分不舍卻又不得不鬆了手。

“林老二,你家都兩個孩子了,再養一個你不怕吃窮了你啊!”人群里不知道誰問了一句。

“一個女娃娃家能吃多少,我多干點活,就把口糧攢出來了,畢竟是條人命呢。”林成孝撿起那捆牛草,拉過小雲和小旭,柳豐瑞抱着嬰兒,“走吧,咱回家吃月餅去。”

“我說老二啊,你這撿個孩子……搞得十里八鄉都知道了,就不怕將來養大了,人家親生父母再過來要?”

“要也不給他!再說,他們扔都扔了,還有臉要?”不用林成孝回答,有人已經替他回懟了過去……

“那可說不準,萬一將來這女娃娃長大了自己要去找親媽呢,這事可多了去了……”

眾人還在七嘴八舌的議論,林成孝一家已經走遠了。

夜色漸深,人群慢慢的散去了。林大亮忘記了飢餓,還蹲在自家的土牆下抽泣……他的心裡憂傷又欣喜。

其實他很明白,這個女嬰去了小旭家就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結果。小旭媽媽比他媽媽溫柔多了,人又那麼漂亮,這個嬰兒也那麼漂亮,他們本就該是一家的吧……

可是,為什麼他的心裡還是這麼難過?望着天上的月亮,大亮又想起了女嬰那水靈靈的大眼睛……

此時,年僅五歲的林大亮並不清楚,原來那粉色毛毯上的蝴蝶已經悄悄飛進了他的心裡,而這晚的月色將成為他這一生永遠追逐的白月光。

回去的路上,林中雲十分歡喜,蹦蹦跳跳的問道,“爹,我們給小妹妹取個什麼名字呢?”

林成孝俯身看了看女嬰忽靈靈的眼睛,又抬頭看了看天上的亮堂堂的月亮,“今兒八月十五,月亮真圓,叫她小月吧,和你們一樣排中字輩,大名就叫林中月。你們看咋樣?”

“林中月……真好聽,原來妹妹是月亮啊。”小雲和小旭說著,咯咯的笑了起來。

說話間,一家人已經回到自家院里,柳豐瑞把孩子遞給林成孝,搬出小方桌,把家裡僅有的幾個月餅和柿子擺好,點上香,對月而拜。

“小雲,小旭,都過來,拜拜月奶奶。”兩個孩子並不懂母親的信仰,但每逢過年過節,母親都會燒香祭拜,這種儀式似乎有一種莫名的莊嚴感。

尤其今晚因為有了小妹妹的加入,似乎顯得格外神聖些。孩子們也一改往日的頑皮,乖乖的跪下一起磕了頭。

柳豐瑞在一旁看着這一雙兒女,很是欣慰,“小雲,小旭,你倆呢,也都懂事了,有啥話爹也就直說了。小月雖說是撿來的,但是既然來到咱家就是緣分,以後她就是你們的親妹妹了,一定要對小月好,不許欺負她。”

“知道了,爹。”

拜過月奶奶,小雲和小旭坐在院子里的葡萄藤下,高高興興的吃着自家樹上摘下來的柿子,爭論着月亮上是不是真的有嫦娥仙子……

林成孝夫妻倆卻沒閑着,一個燒火,一個掌灶,很快就給女嬰做了一碗雞蛋麵湯,一勺一勺仔細的喂着。

孩子這麼小,總喝麵湯也不是辦法,兩人商量着明天把剛收的玉米賣上兩袋,專門買一頭奶子羊,給這孩子喝羊奶。

說話間,林成孝的母親顛着小腳晃了進來。

“老二啊,聽說你撿回來個丫頭片子?誰讓你們養這野孩子的,賠錢貨,等養大了再回去認了親娘,那就是雞飛蛋打啊。”老太太撇着嘴,不滿的瞪了一眼抱着嬰兒的柳豐瑞。

“媽,您不是耳朵不好嗎,這消息還挺靈通……”柳豐瑞看到婆婆駕到,趕緊站起身來,搬椅子、拿月餅。

“媽!這是一條命啊,我不養就沒人養了……你是沒見啊,這丫頭長得好看着呢,您看看。”林成孝說著,給媳婦兒使了個眼色。

“我沒那功夫看!我說老二啊,你要有這閑錢也幫幫你哥啊,給他再娶房媳婦啊!你現在是出息了,老婆孩子熱炕頭,過成了一家人,你大哥三十好幾了還打着光棍呢!你可別飽漢不知餓漢飢啊!”

“媽,大哥要想成家,得先把他的酒和打人的毛病戒了,要不再娶一個還得被他打跑了……”柳豐瑞沒忍住輕聲嘟囔了一句。

“嘿,我說老二媳婦,你這話怎麼說的?那媳婦不聽話不就得調教嗎?都像老二慣着你一樣,這媳婦兒們還不上了天。”老太太翻了媳婦一眼,轉而又哭喪着臉繼續和兒子訴苦。

“老二啊,你爹去的早,我把你們幾個拉扯大不容易,我這輩子五個兒子,就成慈那一個閨女,前幾年最困難的時候,讓你大哥打着光棍,單單給你換了媳婦,為啥呢?就是看你能幹,莊稼活是把好手,指望着你能幫襯一下你兄弟們,你不能就顧自己啊!”老太太說著,撩起衣襟抹起了眼淚。

“幫的還少嗎?這兄弟幾個,從耕田到犁地,從育苗到播種,他們哪家的田不是林老二拉着我們自家的牛給他們耕的?”柳豐瑞實在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那也是我兒子幹活又不是你乾的,你厲害什麼勁?再說,你可是換親,是我用閨女換來的媳婦,我們林家的事什麼時候輪到你插嘴了……”老太太不樂意了,端出了婆婆的架子。

“換親怎麼了?換來的媳婦就不值錢嗎?自己的閨女不也是換親……”柳豐瑞別的都能忍,就是聽不得別人拿她的換親說事。

林成孝一看這架勢不對,趕緊打圓場,“好了好了,大過節的,都少說兩句。媽,來吃塊月餅。這個……我直說了吧,這孩子和咱家有緣,是小旭從樹林撿回來的,人命一條啊,我既然遇到了就不會再把她丟掉。今天這個主我做了,再給您養個小孫女,以後不管有什麼事,我一力承擔。”林成孝雖然滿臉堆笑,語氣卻是不容反駁,一錘定音。

“行,老二啊,你現在有出息了。媽的話是再也聽不進去了……行吧,你養你的,反正這孫女,我不認。”老太太氣鼓鼓的回去了,臨走還不忘揣走一塊月餅和兩個柿子。

她怎能想到,幾年以後,這個被她嫌棄的賠錢貨會成了大家爭搶的香餑餑。

看着婆婆氣鼓鼓的離開,柳豐瑞打趣林成孝:“你這個大孝子,平日里對你媽言聽計從,她讓你往東你不朝西的,今天咋這麼有主意了?”

“嘿嘿,小事可以聽她的,大事還得我做主。男人嘛,該拿主意的時候就要拿主意。”林成孝說著,把院子里已經睡着的小旭和小雲抱進了屋裡。

柳豐瑞把小月也放在了床上,慈愛的看着三個並排熟睡的孩子,“你自己有主意就好,反正我在你媽眼裡是沒有任何地位的。”想到婆婆一直以來對自己的態度,柳豐瑞忍不住發起了牢騷。

“別理她,要不是這,我怎麼能娶到你這麼好的媳婦兒。聽她的幹嘛,怎麼不值錢了,我可是一直把你當成寶。”林成孝嘿嘿一笑,接過話頭,熱辣辣的盯向自己的媳婦兒。

昏暗的油燈下,鋪床疊被的柳豐瑞,個子不高,卻嬌俏玲瓏,一條又黑又粗的大辮子在身後晃來晃去,撩的林成孝心裡痒痒的。

他湊了過去,柳豐瑞卻又要轉身出去。她要去張美鳳家擠一些羊奶存着,免得小月夜裡醒來餓着肚子……

“你就別忙了,孩子餓不着。明天我就去買頭奶子羊。”

“不行,這麼小的孩子不經餓,我是知道挨餓的滋味,不能讓孩子受這罪。你看好孩子啊,我一會兒回來。”看着媳婦遠去的身影,林成孝心裡有些酸澀。

他聽媳婦講過自己小時候的事,所以他很理解她對小月的疼惜和憐愛,因為她也被母親丟棄過……

柳豐瑞是三十里外柳樹鎮柳老七的小閨女,八年前嫁來林家灣的。其實那時候,鎮也不算什麼鎮,遠沒現在熱鬧,尤其住在鎮西郊的柳家更是落魄窮困。

因為那個年代,農村裡要種田耕地,莊稼戶都稀罕壯勞力,所以女孩子不值錢,窮人家的女孩子就更是命如草芥了。

柳氏生了一女兩兒後,本不想再生,可那時候哪懂避孕,很快就又生下了小女兒柳豐瑞。

她的身體本就不好,養活這幾個孩子就更是難上加難,於是,在柳豐瑞剛滿月的時候,柳氏就把這個小女兒送給了一戶無兒無女的人家。

過了兩個月,柳氏忍不住去偷看,想知道孩子的情況,卻看到瘦骨嶙峋、滿身凍瘡的小女兒被丟在鋪了草的簸箕里,兩隻小手就像母雞的爪子只剩一層皮,在那裡搖搖晃晃,已經餓的奄奄一息。

“孩子送給你們就是想討個活命的,你們這不管不顧,是要把她活活餓死啊!”

柳氏哭着把女兒抱了回來,餵了幾口米湯,孩子這才緩過氣來。就這樣,又將就着養了一些日子,等到豐瑞五歲的光景,哥哥姐姐們也都大了,半大小子吃窮老子,家裡又打饑荒了……

柳豐瑞清楚的記得,有一次她哭鬧着肚子餓,母親就去烙了一張餅,把她獨自叫進來給她吃。她還記得那張餅很香很厚,她饞的口水都要流出來了,不過還是忍住了,因為母親也餓着肚子。她就很懂事的把餅掰下一大半遞給母親。

最終,在餅即將入嘴的一刻,母親“啪”的把餅打落在地,“別吃了,裡面有老鼠藥!”

柳豐瑞驚呆了,她就那麼獃獃的看着母親。母親一把摟過瘦小的她嚎啕大哭了起來,“別怪媽心狠啊,實在是養活不住啊……”

送了一次沒送出去,害了一次也沒忍心——從此以後,母親斷了害她的心,只說能養一天算兩晌,哪一天養不活了就一家人一起餓死。

林成孝曾經問過她,恨不恨母親曾經這樣對待自己。她說不恨。因為和那些丟命的女嬰們比她算是幸運的了,自己雖然被送出去過,不還是又抱回來了,雖然想要下毒害她,不還是沒捨得下手嗎……

每個年代都有每個年代的無奈,每個人也都有每個人的命。她理解母親的苦衷。

就這樣,飢一頓飽一頓,她終究還是活下來了,並且出落成了一個水靈清秀的大姑娘,只是因為營養不良,個頭沒長起來,倒也顯得嬌小玲瓏。

不過,童年的心理陰影是不可能完全消除的。小時候的經歷讓柳豐瑞落下了一個毛病,那就是自卑膽怯。

她總覺得自己是家裡多餘的人,父親的一聲咳嗽她都嚇得一哆嗦,哥哥們的一個眼神也足以讓她心驚膽戰。

沒出嫁的時候,家裡吃飯,柳豐瑞永遠排在最後一個,因為自己個頭矮,被餓怕了,總怕母親忘記給她留飯,又不敢說話,總是假裝輕輕咳嗽一聲,讓人知道還有她這個人的存在……

還好,苦難的日子都過去了,日子也是一天比一天好過了。

以前,柳豐瑞是柳樹鎮數一數二的大美人,現在,她是林家灣最俊俏的小媳婦兒。結婚八年了,林成孝依然把這個媳婦當成寶,他知道,自己能娶到這個媳婦可不容易。

這柳家別看落魄窮困,四個孩子卻是難得的人尖兒。男孩個頂個的周正聰慧,女孩個頂個的水靈俊秀,十里八鄉的少男俊女對柳家兄妹慕名傾心的可不在少數。

不過,愛情可以一見鍾情,可是婚姻歷來講究個門當戶對。

柳家的孩子雖說模樣周正,卻經不住家裡貧困,看得上的出不起彩禮,不要彩禮的又看不上……一來二去,兩個兒子年歲漸大,婚事就這麼給耽誤了,漸漸地窩成了柳老七的一塊心病。

然而,無奈之下,柳老七決定另想法子。

經媒人介紹,鄰村的王大頭家有一雙兒女,和他們家是差不多的情況,也是為孩子的親事發愁上火。

既然兩對孩子年歲相當,樣貌般配,乾脆就都不要彩禮,不求嫁妝,各自娶了對方的妹妹,好歹過成一戶人家。

就這樣,柳家老大柳豐賢娶了王家姑娘王秀梅,王家兒子王進喜娶了柳家小女柳豐瑞。因為柳豐賢年紀已大,不能再耽擱,就讓王家女兒先嫁進柳家,商定兩年以後,再把柳家女兒嫁過去。

可惜,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

這兩年間,王秀梅和柳豐賢恩恩愛愛,甜甜美美,很快生了一個大胖兒子。柳豐瑞卻變了心意。也許是之前太懵懂,也許是如今心有所屬,總之,她反悔了。

不過,柳老七哪容她任性,趕緊把她嫁進了王家。可是,柳豐瑞看似柔弱,卻也倔強,死活對王家兒子看不上眼……任王家人對她千般好,百般勸,就是不願意和他過日子……

眼看娘家父母和兄弟長吁短嘆,王秀梅雖然對柳豐賢千般依戀和不舍,卻也忍不住在枕邊埋怨:“你這日子過得倒是熨帖,可憐了我那兄弟,到現在還沒撈着睡個熱乎覺呢……”

柳豐賢一表人才,才華滿腹,向來是個孤傲自負的男兒。如今妹妹又是如此這般的不情願,已經鬧成了十里八村的笑話。

他不想委屈妹妹,更不願勉強王家。就這樣,當王家接回自家姑娘之後,他只得也去接回了自家妹妹。

王秀梅是抱着一歲的兒子回娘家的,她本以為事已至此,總有轉圜的餘地,卻不想從此一拍兩散。

柳氏覺得自己以前委屈了女兒,不想再勉強她,也就不了了之。

不過柳豐瑞自覺對不起大哥,就自己主動去央求媒人再為自己說一門親事,只要對方的人家也有一個年紀相當的妹妹就好。

不管之前的婚姻里柳豐瑞有沒有吃虧,但也算是嫁過一次的姑娘了,自然不能眼光太高了,這才輪到了林家灣的林成孝。

——

林成孝來相親的那天,穿一身半舊的棉布衣衫,脖子里搭着一個藍毛巾,中等個頭,膚色黑紅,言語不多。柳豐瑞坐在裡屋紡線,只偷偷瞟了一眼,就看出他是莊稼地里的一把好手。

她本就只為補償大哥,也沒有太多的要求,只要不反感就心滿意足了。

林成孝也是窮人家的孩子,兄弟幾個,一個寡娘,自己三十齣頭了還娶不上媳婦。早就聽過柳豐瑞的美名,這天他只看到柳豐瑞的一個側臉,還有背後那條黝黑粗長的大辮子,就已經十分中意。

就這樣,兩人一句話都沒有搭上,婚事算是成了。

至於柳豐賢那裡,早已對婚事心如死灰,本不願再折騰,卻經不住父母的苦苦哀求,所以只當完成任務。那林成慈雖說長相一般,看着倒也機靈勤快,是個過日子的人,也就沒說什麼。

林成慈早就聽說柳豐賢有文化,長相也英俊。一見面,發現果然名不虛傳。她心裡自然比誰都高興,完全不在乎兩人十幾歲的年齡差……

既然雙方都沒有意見,很快,兩家就促成了婚事——就這樣,柳豐瑞成了林家灣林老二的媳婦兒。

雖然柳樹鎮與林家灣相距三十餘里,柳家兄妹與王家兄妹換親的事,風言風語的還是有人知道的——林成孝就是其中一個。

但不管是新婚之夜,還是多年以後,不管夫妻二人如何鬥嘴,爭吵,林成孝卻絕口不提柳豐瑞二婚的茬子,也從未問過任何關於王家的事情。

直到幾年以後,嫁給柳豐賢的林成慈因為這個事情回娘家鬧了起來,柳豐瑞才知道原因。

原來在她嫁過來之前,母親曾把林成孝叫到一旁仔細叮囑:“我閨女跟了你,之前和王家的過往就前事盡消,以後任何時候都不許再翻舊賬,永遠不能拿這個來揭我閨女的短。能做到,閨女你帶走,做不到,以後也別認我這個媽了。”

林成孝一口應承了下來,並且一輩子信守承諾,婚後多少年的風風雨雨,不論兩人恩愛或者爭吵,他也不曾提過一句王家之事,從不用這事拿捏媳婦——這也是柳豐瑞始終欽佩他的地方。

林成孝忠厚實在,柳豐瑞也是勤儉要強。自己拚死退了王家的婚事,嫁到了林家,自然要過得更好,才不被別人看了笑話。

所以她並不嫌棄林家貧窮,一心一意過起了日子,慢慢地撐起了里里外外的門戶,並且很快為林家開枝散葉,生下一兒一女,正是林中雲和林中旭。

看着老二過成了一家子,其他幾個兒子也都相繼成家,老太太張羅着給兒子們分了家,守寡多年,家徒四壁,一窮二白的家其實也沒什麼好分的。

一番商議,老太太和打光棍的大兒子住老宅,其它兒子各自分了一些糧食、傢具和牲畜,老二林成孝因為有家有口,需要有個住處,就只分得了村後排的一間茅草屋。

老話講,照了盤算,沒有窮漢。當兩個孩子報上了戶口,就趕上責任田分產到戶,林成孝的小家一下子分得了四口人的良田。

他本就是莊稼地里的一把好手,耕田犁地、育苗播種、揚場放磙,割麥擔谷,無不精通,這下自是有了用武之地。

作為林家灣大名鼎鼎的林老二,林成孝的兩個“好把式”聲名在外:一是“搖耬耩麥”的車把式,二是“養牛使牛”的牛把式。

凡是他耩的麥,不管橫看豎看,都很直溜勻稱。據說曾有人不服氣,拿着長線去地里比對,竟發現他耕種的行列和線一樣筆直,從此心服口服。

林成孝還會使牛,不管是誰家的牛,再犟的牛到了他的手裡都像能聽懂人話一樣,服服帖帖。所以,別人“搖耬耩麥”都是需要兩個人,一人牽牛,一人掌耬。可是林成孝不用,他一個人拎起來牛鞍,一聲輕呵,牛就自動走進鞍套,再一聲吆喝,牛就那麼拉起來向前走了,他只用在後面掌耬,吆喝都不用幾聲的。人們甚至戲稱,林成孝上輩子可能就是一頭牛投胎轉世。

就這樣,夫妻兩人日未出而作,日落還未息,勤勤懇懇的耕地種田,還額外開了不少的荒地。不過那時肥少地貧,糧食的產量並不高,每季收下來的糧食,納稅交公之後也剩不了太多,不過因為柳豐瑞的精打細算,家裡還是慢慢的有了富餘。

開春了,眼看媳婦還穿着結婚時的舊衣,林成孝給媳婦拿錢去扯點花布,給自己做件新衣服,柳豐瑞嘴上答應了,揣着錢去了集市,在花布沒扯,卻捉了兩隻小豬崽回來。

精心的養到年底,卻沒捨得吃一口,把豬賣了錢,過了年又用這錢買了一頭小牛,養了兩年,長成了又賣出去,這才得了三百元錢。

三百元,在那個萬元戶都很稀少的年代可是一筆大數目了。也正是用這家庭的第一筆資金,林成孝買了一車煤,又在河灘上拉了幾車沙,挖了幾方土,用大隊的窯洞燒了兩窯的青磚青瓦,在鄰里鄰居的幫忙下,蓋起了如今的這三間大瓦房。

這在林家灣與他同齡的青年一輩里,算是頭一份了。

就這樣,在那間不足十平方的牛棚里住了五年之後,一家人終於搬進了自家的大瓦房。

俊俏能幹的媳婦,一雙聰慧可愛的兒女,林成孝滿足之餘也有些遺憾,因為他喜歡人多熱鬧,喜歡小孩子,他本想再生幾個,奈何老母親從來不管孫子,還處處刁難,媳婦一氣之下偷偷跑去做了結紮……

本以為這輩子就這一兒一女了,沒想到就在這年的中秋之夜,又得了一個小閨女,林成孝自然十分歡喜,對這個孩子也是視如己出。

也難怪村裡的算命先生王瞎子一直念叨,“小月這閨女可是個有福的人啊!”

“就會算些沒用的,都被扔到墳堆了,沒有被惡狗拉走吃了,還能住進大瓦房,還能喝羊奶,這待遇在村裡的孩子也沒幾個,可不是有福嗎?鄰居們笑話他,“王大瞎,有真本事,你給算算這孩子的來路唄?”

王瞎子翻了翻本就是白眼的白眼,來了句——“天機不可泄露”。

雖說過的紅紅火火,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柳豐瑞,在人們的口中,還是不及嫁去柳樹鎮的林成慈有福氣。

那柳豐賢可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美男子,身材高挑,英俊瀟洒,還是鎮里罕有的中學畢業生,能寫會算,會唱會畫,可謂要模樣有模樣,要學識有學識,如果不是家庭窮,不得已換親,林成慈的模樣和家世是絕對配不上他的。

這林成慈,掐了個人尖兒也就罷了,出嫁後的她還交上了財運。

那柳家之前雖然窮,畢竟家在鎮上,守着三里五村唯一的集市,交通也便利。林成慈嫁過去沒兩年,就趕上了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頭腦靈活的柳豐賢把家裡的幾畝田丟給父母種着,自己搬去了鎮中心的熱鬧地界,搗鼓起小生意,他識文斷字又有頭腦,慢慢的就富裕了起來,成了鎮里少有的萬元戶。

婚後第三年,柳豐賢就在鎮里蓋起了二層小樓,暗紅色的彩砂外牆,古銅色的鐵藝欄杆,平整的水泥地,光滑的大白牆……在當時的柳樹鎮,那是數得着的氣派。

有了錢,又在鎮里耳濡目染的,林成慈也慢慢的打扮了起來。的確良料子剛興起來的時候,柳豐賢拿錢讓她去扯布做衣服;鎮里剛時興燙頭髮的時候,她和對門的小媳婦一起去燙了滿頭的波浪卷……

原本瘦小黑黃的林成慈,不再面朝黃土背朝天,皮膚慢慢的白了一些,拾掇起來倒也像模像樣,很快就脫了土氣,成了時髦洋氣的小媳婦。

婚後的林成慈每次回娘家,總是大包小包的禮品帶着。在那個物質嚴重貧瘠的時候,一包糖果,兩塊胰子就足以讓家裡的嫂子們喜笑顏開,讓侄子侄女們圍着她團團轉,可謂賺足了面子。

飛上枝頭變鳳凰,因為有錢,林成慈成了林家兄嫂們最香甜的人,也成了林家灣女子嫁得好的範例。每有適婚年紀的女孩子相親,都會被家裡人說上一句,“你要能找個成慈家那樣的女婿可就燒了高香嘍!”

照理說,林成慈嫁給了自己傾慕的人,男人又帥又能掙錢,該是最幸福的女人了。可是她心裡的苦,背地裡抹的淚,卻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本是同時結婚的兩對新人,柳豐瑞在結婚的第二年就生下了大女兒林中雲,兩年後又生下兒子林中旭,而林成慈的肚子卻遲遲沒有動靜,直到婚後第三年才生下了女兒柳青青。

這其中的原委只有一個——她傾慕柳豐賢,可是柳豐賢根本不喜歡她。

新婚之夜,她嬌羞忐忑的等着他,他卻喝的酩酊大醉,和衣倒頭而睡……婚後小半年,他從來沒有碰過她。

倒是在錢財用物上,柳豐賢從來不短她的,也不曾打罵過她。在外人眼裡,這已經是難得的好夫婿了。林成慈當時也就十九歲,年紀尚輕也有些懵懂,不好意思說什麼。

直到半年後,因為柳豐瑞傳來懷孕的消息,婆婆無意中問起她的肚子怎麼還沒動靜,她才紅着臉說了出來……

婆婆聽聞他們至今還未同房大吃一驚,愣了楞神,又趕緊勸慰她說,豐賢應該是這一段太忙太累了,讓她多體諒。

當夜,婆婆把柳豐賢叫走聊了半夜。等他回來的時候,林成慈正睡得迷迷糊糊,似乎看到他是紅着眼睛的進屋的,什麼也沒說就鑽進了被窩。

第二天,柳豐賢說要去進貨,讓林成慈看着店面,自己一個人跑出去了一整天……天黑的時候他才回來,什麼貨都沒有帶,倒是拎着幾瓶酒和一些豬頭肉。

那晚,柳豐賢第一次在她面前喝的酩酊大醉。之後,他什麼也沒說,只是鑽進了她的被窩……

從此以後,柳豐賢似乎愛上了喝酒,沒事就要小酌幾杯……他也只有在喝醉的時候才會和她親熱。平日里清醒的時候,別說親熱,連和她說話都是一個字兩個字的往外蹦,數都能數得過來。

因為感情寡淡,兩人在一起的機會也少,林成慈就一直沒有懷孕。直到婚後三年,林成慈才終於如願懷孕,隨着兩層小樓的建成,女兒柳青青也呱呱落地。

看着嬌美柔軟的女兒,柳豐賢那如同千年寒冰的臉上終於有了一些暖色。

自從有了女兒青青,柳豐賢的情緒比以往高了不少,但酒還是越喝越多。因為這幾年,他對酒已經形成了依賴,生不逢時的憤懣,妻離子散的傷情,只有在酒入愁腸的微醺里才能得到短暫的忘卻。

柳豐賢這半輩子,心比天高,運比紙薄,就連愛情和婚姻也是磕磕絆絆。

中學裡心儀的那個女孩子無緣無分也就算了,腆着臉用小妹換了個媳婦,娶了還算般配的王秀梅,卻又硬生生的搞到妻離子散……

如今的媳婦林成慈,雖說也算賢惠,但樣貌身材總是普通,大字也不識幾個,打小在鄉下長大,連林家灣都沒出過,見識上自然短淺,愚昧些——柳豐賢的心裡總是有着一些遺憾。

何況,曾經和王秀梅恩愛的兩年婚姻生活,那個活蹦亂跳的一歲兒子,又豈是那麼容易忘掉的?

所以,他一度不願意去碰林成慈。至於為什麼,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也許是林成慈瘦小單薄,看着總像一個發育不良的少女,很難讓他衝動;也許是之前和秀梅夭折的婚姻給他留下了心理陰影,萬一妹妹那邊又悔婚了怎麼辦,難道再經歷一次妻離子散?

不知為何,他就天天用忙碌麻木自己,故意疏遠着林成慈,這麼一拖就是小半年。

直到那天,妹妹柳豐瑞懷孕的消息傳來,當夜,母親把他叫了過去。

“老大,你怎麼還沒和你媳婦圓房呢?我是今天才知道啊,我說媳婦的肚子怎麼一直沒動靜呢,你們兄妹倆這是做,什麼呢?和王家換親她不願意,和林家換親又是你不願意,婚姻不是兒戲啊,你們這是要幹嘛,想要了我和你爹的老命嗎?”母親說著說著抹起了眼淚。

柳豐賢只是低着頭,沒有吱聲。

父親柳老七狠狠的抽了一口煙袋,開了腔,“我說你總悶着是什麼意思?是準備讓柳家斷後,還是讓你妹妹再嫁一次?”

“爹,媽,我沒不願意,我就是……就是最近太忙了……”一聽讓妹妹再嫁一次,柳豐賢慌了神,趕緊給自己開脫。

“忙個屁!再忙還能不睡覺?你要沒那意思,你晾着人家姑娘幹什麼?已經禍害了一個秀梅,還要再耽誤一個姑娘嗎?造孽啊!”柳老七說到這裡,劇烈的咳嗽了起來。

說到秀梅,大家都沉默了,那個曾經在這個家裡生活了兩年的賢惠兒媳,就這麼嫁作他人婦,還有那個白白胖胖的大孫子,或許再也見不到了。

“兒啊,我知道你心裡還裝着秀梅母子,可是你們就那兩年的夫妻緣分,已經盡了。這就是命啊,如今你妹妹已經懷孕了,人家王家姐弟也都成家了,你們再折騰,那牽扯到的可就不是兩家了,而是四家啊!”知道戳到了兒子的痛處,柳老七緩和了語氣。

“老大啊,該放的就放下吧。你妹妹現在已經懷孕五個多月了,她在林家雖說受點窮,日子過得也算熱乎,你們可不敢再折騰了……你也三十好幾的人了,趁着成慈年輕,讓她趕緊生幾個孩子,我和你爹也就……”

“行了,我知道了,不用再說了。”不等母親說完,柳豐賢紅着眼睛站起身來,梗着脖子摔門出去了。

那一晚,他一夜未眠……第二天,林成慈只道他出去進貨卻空手而歸,卻不知道他去找了王秀梅。

其實秀梅再嫁的人家他早已打聽清楚了,只是一直沒有勇氣去找……可是,今天他想去看看她們母子。

當然,他不能走近,畢竟,縱使他不怕,也要顧及秀梅的聲譽。

他只是站在隱蔽處,遠遠的看着那戶人家,靜靜的等待着。終於,在一個年輕男人拎着農具下地之後,隔着低矮的圍牆,他看到了自己的妻兒走到院里。

兒子在分離的時候還不會走路,如今已經可以追着大黃狗滿院子跑了,倒是秀梅一點沒變,依舊是溫柔賢惠的老樣子,正在繩子上晾着衣服……

他的心裡一陣衝動……可就在秀梅轉身的時刻,他才發現她的肚子已經隆起,看來她現在過的還不錯,已經再次懷孕了。

陽光亮的刺眼,照在秀梅平靜安詳的臉上,一切暖洋洋的,可是他的心裡卻冰涼涼的。

柳豐賢就那麼獃獃的看着,直到身後有人走過才倉皇離開……回去的路上,他流淚了,他知道,他們的緣分是真的盡了。這輩子,是他對不起她……

當晚,他把自己灌的酩酊大醉,終於和林成慈圓了房——這輩子,就這樣吧,他柳豐賢認命了……

不過,平靜的日子沒過幾天,林柳兩家再起波瀾——原來,林成慈意外發現了柳豐賢之前那短暫的婚史。

因為換親的時候,林成慈才19歲,姑娘家的很少出門,也羞於打聽,她只知道自己要嫁的是百里挑一的好男子,卻對柳豐賢曾和王家換親的事一無所知。

林家老太太為了換親順利,自然不會主動告知女兒。

直到一次酒後,柳豐賢對着女兒青青竟然叫成了兒子,林成慈的心裡才起了疑。看着柳豐賢尷尬又失落的神色,憑着一個女人的敏感,她知道這裡面肯定有什麼隱情。

此時,她和鎮上的女人們已經熟悉了很多,也有幾個要好的街坊,多方打聽求證之下,這才知道柳豐賢之前還有這麼一段姻緣,還有一個兒子……

林成慈崩潰了,難怪他鬱鬱寡歡,難怪他冷若冰山,難怪他一直不喜歡她……所有的委屈噴薄而出,她不敢在柳豐賢面前鬧,只得跑回娘家大鬧了一場。

看着林成慈哭天抹地,老太太也也只能好言相勸,“閨女啊,這事要怪就怪你媽我,提前沒給你提這茬兒,我看你那麼中意他,條件也都不錯,想着這點事也不算個啥!你看你現在不是過的挺好的嘛……”

“好?好什麼好?媽,你根本就不知道,他要不是喝點酒,平時看都懶得看我一眼。我還說是怎麼了,原來心裡早就有人了……”

“有啥人啊,那分了不就涼了。我聽說他們當時證都沒扯,也就在一起過了兩年,現在人家那邊也都已經結婚了。事情早過去了,你說你現在何苦再翻這箇舊賬。”

“可是你們都知道,我哥也知道,就把我蒙在鼓裡,都拿我當傻子!”林成慈說著,又嚎啕大哭了起來。

這時,一旁坐着的林成孝發話了,“傻人才有傻福啊!現在不是你最享福嗎?再說,就算當時你知道了又能怎樣?就不嫁給他了?就你當時那一廂情願的樣子,捨得嗎?”

“別說我一廂情願了,你不也是被人家迷得五迷三道的。”林成慈說著,不滿了瞟了一眼門外。

“好了,你倆心裡有數就好。說實話,以柳家兄妹那模樣和人品,人家要不是二婚,能輪到你們兄妹嗎?都知足吧!現在日子剛過的好點,又開始鬧騰了……妮啊,看看現在就數你最享福了,別說咱林家灣,就是整個柳樹鎮也沒你有福的了。住着兩層樓,穿着花裙子,燙着波浪頭,吃着肉喝着酒……”

老太太這一番話竟說的莫名順口,把林成慈聽的哭笑不得,不由的破涕為笑,“什麼就有福了,我就像個填房的。”

“這也不算個啥事,這要擱以前,大戶人家娶幾房的多了去了,別的不說,你媽我當年就是當填房嫁過來的……這有什麼呢,畢竟是以前的事了,斷了就斷了,男人對你好,給你錢花就行了,你還圖個啥。”

“可是他那邊還有個兒子啊!他的心都不在我身上……”林成慈還是不依不饒。

“那兒子不已經跟了別人了嗎?人家還能還給他?等明年,青青大些了,你再給他生個兒子,一大家子熱熱乎乎的過着,他就把那邊的給忘了。”

看妹妹低頭不語,似乎有所鬆動,林成孝也趁機敲打她,“好了,你就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了。現在可不比以前,人家柳家有錢了,你再鬧,柳豐賢該不要你了!只要有錢,他那個模樣再娶個如花似玉的大閨女也是容易的。”

聽哥哥這麼一說,林成慈還真害怕了。她本來準備擺擺姿態,帶着女兒在娘家多住幾天的,想到這一次自己鬧着回娘家,柳豐賢一句話都沒說,留都沒留,她就有些呆不住了。

不敢去鬧柳豐賢,但情緒總要有個出口,

林成慈把這次的受委屈的賬都算到了柳豐瑞的頭上。潛意識裡,她覺得這一切都是柳豐瑞造成的。

尤其當看到哥哥對媳婦關心體貼的樣子,想到柳豐賢對自己的不咸不淡,林成慈的心裡就更不平衡了。

就這樣,本是親上加親的兩家人,竟由此莫名的疏遠了起來。

對於這場風波,柳豐賢始終沒露面,他甚至都懶得去解釋,因為這件事他們柳家從無隱瞞,是林家瞞了自家閨女,怪不得別人。

如果她執意這麼鬧下去,大不了一拍兩散,反正妹妹在林家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除了林成孝人還不錯,也沒什麼福好享。

柳豐賢甚至都做好了去林家灣接回妹妹的打算,那林家慈竟然知道見好就收,自己又巴巴的回來了……

既然如此,柳豐賢也就不再說什麼,他才沒工夫管這些婆婆媽媽,因為他還有大事要做。

多年以後,林成慈還記得風華照相館開業那天的盛況,那應該是她這輩子最風光的時刻。

原來,柳豐賢這兩年不時的坐火車往上海跑,有一天突然扛回來一台一人多高的海鷗木質照相機,還有一堆膠捲、顯影粉、定影粉什麼的。然後他就關了房門,一個人在屋裡鼓搗着,不知何時竟學會了照相、洗相。

於是,他一鼓作氣買齊了相關的布景和道具,布置好了沖洗照片的暗房,又焊了個大鐵牌子立在門前,上面漆了五個大紅字:風華照相館。

就這樣,柳樹鎮第一家照相館開張了。

一時間,十里八鄉聚來了好多看新鮮的人,連林家灣的親戚也都趕來看熱鬧。

高高的架子上架着一個木匣子,匣子矇著暗紅色的布蓋頭,只見柳豐賢掀起蓋頭鑽在裡面鼓搗了一會,鑽出頭來,捏着那個氣球一樣的東西,“來,看這裡,別眨眼睛。”然後數個三二一,咔嚓一聲,就這麼照完了。最後,給人開一張條子,編上序號,顧客就等着幾天以後再來取照片了。

這不止是別人看着新鮮,連林成慈也看的驚嘆。

尤其柳豐賢在暗房裡沖洗照片的時候更是神奇,她軟磨硬泡的進去看過一次。黑暗的屋子裡只有星點紅光閃爍,隱約見他往水裡倒了一些藥粉,三搖兩晃的,只見那上面竟慢慢的顯出人像來……自己的丈夫原來是這麼的有能耐,林成慈崇拜和愛慕的心又加了一層。

俗話說,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自從上次為王秀梅的事情鬧過以後,林成慈很少再回娘家了,倒是親戚們都涌過來找她了……

那時候,照相對常人來說可是個稀罕的事情,五毛錢一張的照片,對很多家庭來說仍然是一件奢侈品——可這並不影響照相館的好生意。

一開始,多是子女們給一些行將就木的老人照相,因為在這世間走一遭,臨走總要給孩子們留個影像。後來就是各種證件照,再後來,逢年過節來照全家福的人多了起來……

兩年後,等到柳豐賢再次從上海回來,帶回來一台彩色照相機和兩大盒富士膠捲的時候,彩色照片的時代正式入駐柳樹鎮。

雖然彩色照片更貴了些,要一塊錢一張,可是還是擋不住人們的新奇和熱情。一時間,大姑娘小媳婦們紛紛涌了進來,柳豐賢一個人已經完全忙不過來了。

這個時候,林成慈就過去幫忙。從幫忙布置背景到給顧客擺姿勢,從開憑條、收錢到取照片,耳濡目染的,膽大又用心,她竟也慢慢的學會了給人照相。

人多忙不過來的時候,兩人乾脆就一人一台相機,一般柳豐賢用彩色相機,林成慈用那台海鷗黑白照相機……在這種忙碌和配合中,照相館的生意熱火朝天,兩人的感情也慢慢熱乎了起來。

於是,在女兒柳青青四歲那年,林成慈再度懷孕了。可是這一次,她卻在欣喜之外多了許多憂戚……

趕上年關,正是鄉鎮里結婚的旺季,拍結婚照的,照全家福的……照相館每天人滿為患,一大早還沒開張就在門口排起了長隊。

一天忙活下來,林家慈和柳豐賢甚至都沒有時間去做飯、吃飯,女兒青青也跟着飢一頓飽一頓的,經常拿着錢去小賣鋪買餅乾吃。

林家慈本來身子就弱,忙的連軸轉,營養還跟不上,身體就出現各種不適,三天兩頭的要往鎮里的衛生院跑,自然就耽誤了照相館不少的生意。

終於忙過了這一陣子,這一晚,躺在床上的柳豐賢難得的和顏悅色,撫摸着林成慈逐漸隆起的肚子說,“再辛苦一段時間,等兒子生下來,你就去結紮吧,一兒一女就夠了,要不太忙了。”

“那要是女兒呢?”林成慈小心翼翼的試探。

“女兒?真是女兒也是命……”柳豐賢的手收了回去,神色有些失望,“反正不管男女,等你生下老二,我們就不要再生了。照相館的業務你也都能上手了,過兩年以後照相館給你管着,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不行,我不怕累,怎麼也得給你生個兒子……”林成慈有些着急。

“生那麼多,你不嫌累我還嫌煩呢。真不行,生了老二,你就帶着兩個孩子回娘家住吧,在這裡我也沒工夫伺候你。我看啊,照相館還是得招個幫忙的……”柳豐賢說著說著不耐煩了起來,轉過身裹着被子睡覺了。

林成慈卻再也睡不着了。

其實她早就偷偷的找老中醫把過脈,大夫說她下脈強勁,應該是女胎。她的心裡本就忐忑不安,如今聽丈夫這麼說,就更如坐針氈了。

哪個男人不想要兒子,他這一副無所謂的態度,不就是因為早就有了一個兒子嗎?

不,她必須要生個兒子,如果她生不齣兒子,那這一輩子是再也比不過那個王秀梅了。她這麼辛辛苦苦掙得家產,百年以後不都要便宜了那個王秀梅了嗎?

看着丈夫的背影,林成慈覺得兩人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的冷淡時光。她才剛剛和他親近了些,她才剛剛熟悉了照相館的業務,絕不甘心就這麼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