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FBOYS七周年演唱會觀察:“頂流”籠罩下的偶像與飯圈

TFBOYS (IC photo/圖)

晚上10點,當經典告別曲目《Heart》結束後,我幾乎沒有留戀地關掉了電視。拿出手機一看,四位大學好友組成的粉絲群,今晚安靜極了。此時沒有任何信息更新。

2020年8月22日晚7點半,內地知名人氣組合TFBOYS在某網絡音樂平台上,舉行了成團七周年的線上演唱會《日光旅行》。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個人的觀看感受——我想會是“乏味”。

今年,受到疫情影響,明星舉行線上演唱會並不新鮮。陳奕迅、孫燕姿、五月天、劉若英等華語歌壇明星,都以這樣的形式和觀眾見面。但和前輩們有所不同的是,TFBOYS這場演唱會是付費的(上一個付費直播演唱會,是6月火箭少女101的告別典禮)。

TFBOYS七周年演唱會的門票信息官宣後,不少網友便開始感慨:聞到了一股濃濃的“割韭菜”氣息。演唱會門票分為三個檔次:30元、158元、860元。花不同的錢,享受不同的粉絲待遇——30元的票價對應最基礎的觀看全場和回放功能;158的門票可以享受單人focus機位、發彩色彈幕,以及藍光畫質;860元則擁有購買偶像盲盒的資格。

對於熟悉TFBOYS粉圈生態的人來說,三檔門票中最為亮眼的操作,就是“單人focus機位”——這顯然是針對三家“唯粉”(指只喜歡王俊凱、王源或易烊千璽單獨個人的粉絲)提供,意指只要多花錢,就能獲得偶像的單人機位。有業內人士則指出,最高860元的票價,已經可以買到不少知名歌手現場演唱會的VIP門票。

這讓不少論壇網友感嘆,“‘帝國’(指TFBOYS組合)的韭菜真新鮮。”

50萬張線上門票與“2小時的MV”

8月21日,演出開始前一晚,粉絲群里傳出風聲,TFBOYS組合隊長王俊凱還在上海,另外兩位隊友王源和易烊千璽則在北京。這引發了演唱會當天三人不會合體,甚至是錄播的猜想。

直到演唱會開始10分鐘後,組合演唱《樣(Young)》時,出現了“三秒換裝”的鏡頭——上一幕,三人還身穿閃亮的黑色披風,下一幕,就變成了白色的西服套裝。許多人才真正確認,原來這真是一場已經錄製好的線上演唱會。

據媒體報道,8月6日TFBOYS七周年演唱會正式開售後,24小時售出票數已突破50萬張。這意味着,本次演唱會的購票觀眾至少可以裝滿6個能容納8萬人的鳥巢體育場。

在此之前,某網絡音樂平台出售的TFBOYS“日光旅行”七周年演唱會電子票,在觀看權益一欄,明確寫着“藍光1080P直播”。這讓不少觀眾驚呼這場錄播演唱會是“赤裸裸的騙錢”,並揚言要到消費者權益協會投訴。

而所謂的“單人focus機位”,則像是拼貼的照片一樣,在屏幕的右側,單獨開出一個小框,放上實時的單人鏡頭。第一首歌,三人合唱《諾亞方舟》,當主畫面中的易烊千璽在深情演唱時,小框里的王俊凱正手拿話筒靜止不動。這讓畫面產生出一種詭異又詼諧的效果。

“錄播”、單人focus機位、帶TFBOYS的師弟“TF三團”上台等行為……使得演唱會開始不久,粉絲吐槽TFBOYS所屬公司——時代峰峻創始人李飛的話題——“李飛沒有心”便登上了微博熱搜,並一度排到20多名。豆瓣許多娛樂小組的網友也紛紛開帖感嘆:“不愧是你”“商業鬼才”。而根據“企查查”信息顯示,該公司的現任董事長實為陳春會。演唱會結束後,出品人一欄,寫的也是陳春會的名字。這讓粉絲們的炮火看起來選錯了狙擊的對象。

平心而論,相較於去年的TFBOYS六周年演唱會,由於現場乾冰太多、造成網絡直播幾乎看不清人,而被廣為詬病的“霧霾濾鏡”。這場演唱會無論是舞美、音效、樂隊、造型、後期剪輯,以及各自solo環節的節目編排,都稱得上是用心。三人在舞台上許久不見的合體,本已讓人心生感動。

但在近2小時的時間內,不間斷地觀看一個個已經剪輯錄製好的唱跳節目,讓人感覺這更像是一個超長版的精美MV串燒——要知道不少人還花了860元的高價購買。

據媒體報道,演唱會開始前,王源粉絲在三家中率先發出號召:高額票價所呈現的效果意義不大,且有誘導消費、引發惡意競爭之嫌,不提倡購買860元單人鏈接,不參與任何惡意battle,按個人所需購買,未成年人謹慎消費。其他兩家粉絲也迅速發出“杜絕惡意誘導消費,不參與音符比拼”的倡議。

整場演唱會唯一稱得上“直播”的元素,是三人在直播間里的互動。

8月22日晚,錄播演唱會偶爾會切到直播間。王俊凱、王源、易烊千璽和主持人,分別端坐在4個鏡頭前說話,被網友調侃為“上網課”。最讓我印象深刻的,則是鏡頭好幾次刻意地拉遠,亮出三人桌前各自代言的礦泉水、橙汁和零食——這讓畫面看起來又很像是網絡直播帶貨。

第二天,後台工作人員在社交網絡曬出照片。當鏡頭切回演唱會的錄播現場——他們的歌舞表演時,直播間里,主持人正在玩手機,TFBOYS組合的三位偶像,有的已經閉目昏睡,有的則癱倒在沙發上,神色疲憊。

“帝國姐姐”的戰場

2019年8月9日,經過近9小時的漫長高鐵時光,我從北京抵達深圳,準備參加第二天的TFBOYS六周年演唱會。彼時的南國,正是最為濕熱之季,在戶外待上半小時,便會汗流浹背。

那是TFBOYS第一次在廣東開周年演唱會。

酷暑難當的8月,全國各地的粉絲,乘着火車、高鐵、飛機,轟轟烈烈趕往南中國,被粉圈內部戲稱為“北粉南調”。據大麥網的相關負責人表示,那場演唱會首輪開出的25000張票,在3分34秒中售罄。加上之後一輪的放票,現場觀眾最終有三萬餘人。

TFBOYS的周年演唱會,歷來是內娛飯圈的一件大事,也是一年一度“硝煙瀰漫”的戰場。按照坊間流傳的說法,該組合的粉絲因戰鬥力極強,如同“帝國列強般的存在”,在飯圈內部被稱為“帝國姐姐”或者“帝國女孩”。王俊凱、王源、易烊千璽等三位組合成員,則因多年屹立不倒的頂級流量地位,以及家喻戶曉的國民度,被稱為“帝國三子”。

我和朋友A相約去看這場演唱會。那時住在南山地鐵站附近的如家酒店,到現場需要近40分鐘路程。但8月10日白天,在大廳、電梯、走廊里,都碰見過不少粉絲模樣的年輕人。一個看上去像是初中生的短髮女孩,身旁站着她的爸爸媽媽。

彼時在如家酒店,我已經感受到一種微妙的氣氛。A告訴我,面對陌生人,粉絲們一般不會暴露“粉籍”,以免碰上“對家”——最為明顯的標誌,就是在入場遇見更多的同伴之前,大家還不會戴上各自應援色的綵帶、頭箍,不僅為了安全,也是“以免在演唱會前暴露自家人數規模”。

進電梯時,一位戴鴨舌帽、化着濃妝的黑衣女孩,微微轉過頭來,用餘光打量我們。下午四點,臨近出發的時間,一樓坐了十幾二十個少男少女,大堂內卻很安靜。一位女孩到服務台取外賣,工作人員看了一眼白條上的名字,大聲叫出“易烊千璽的媽媽”。周圍才傳出一陣小聲的嗤笑。

根據豆瓣網友的說法,大約是在2015年前後,“帝國”內部裂變出“七家”,分別是喜歡TFBOYS團體的“團粉”,分別只喜歡王俊凱、王源、易烊千璽的“凱唯”“源唯”“千唯”,以及由三人兩兩組合成的三家CP粉“凱源”“千源”“凱千”等,共計7家。

“帝國”的分裂,使得八月的周年演唱會,成為各家粉絲的兵家必爭之地——最為著名的景觀便是“燈牌大戰”。由於安保等因素,主辦方曾三令五申地告誡,不允許觀眾帶燈牌進場。但對於“帝國女孩”來說,能否在周年演唱會中取勝,不僅事關尊嚴,也是在向資本的力量展示——我的愛豆才是隊內人氣最高。

但在TFBOYS的粉圈超話里,常會出現這樣的言論:周年演唱會現場,不僅有觀眾和粉絲,也坐着各大品牌商的負責人——他們能夠在現場,最直觀地看到“燈牌大戰”的結果。能否組成最大的紅海、綠海、藍海,意味着偶像明年能接到多少代言單子。這讓粉絲彷彿在資本世界中手握了一種足以影響偶像命運的權力,“周年演唱會,我們是他的女戰士。(個人的)生日演唱會,我們才是他的小姑娘。”

這種熱情激發出粉絲們可以稱得上是各顯神通的對策。據媒體報道,“帝國姐妹以一己之力推動了世界燈牌薄度重量亮度的高速發展”。比如去年,王源粉絲研發出的一種綠色LED“魔改頭箍”,能把周圍的其他顏色都“吃掉”。“20多平米的房間里,四面牆壁能瞬間被染上綠色”。

2019年8月,深圳炎熱的傍晚,寶安體育館外,一位女生將十多節五號電池,一根一根放進運動鞋內。已經改良得十分輕薄的燈牌,被摺疊起來,放進衛生巾包裝袋中掩藏。她腳踩着電池走進場內。

在粉絲群里,許多女孩會說,參加這場演唱會是她們中考、高考後的禮物。演唱會結束後,我和A走出寶安體育場,場內還響徹着各家粉絲此起彼伏的呼喊聲。黑夜裡,深圳車水馬龍,隔着欄杆,我看見整整齊齊、密密麻麻的一排中年夫婦,正在往體育場方向張望,有背着書包的女孩奔向她們的父母,臉上還帶着被汗水沖花的殘妝。

後TFBOYS時代

即使是最挑剔的看客或許都會同意,如今TFBOYS的三位20歲少年,已經離“掏糞男孩”這個污名化的標籤遠了。

自2017年9月成立個人工作室以來,TFBOYS各自的發展路徑已日益明晰:王俊凱就讀於北京電影學院,王源遠赴伯克利進修音樂,易烊千璽則是中央戲劇學院的大二學生。王俊凱在《中餐廳》里,憑藉良好的教養和出色的共情能力,收穫了無數觀眾的好感。王源則在《我是唱作人》和個人專輯中,展現出對音樂的赤子之心。易烊千璽在《這就是街舞》中擔任隊長,更是憑藉《少年的你》中的驚艷演出,獲得第39屆香港金像獎最佳新人獎,並成為歷屆最佳男演員提名中最年輕的一位——作為全國人民看着長大的“三小隻”,即使不是粉絲,大概也會在這三個俊朗男孩身上,體會到一種“鄰家少年初長成”的感覺。

TFBOYS是國內第一個、也是迄今為止最為成功的養成系男團。

2009年,北京時代峰峻公司首次將練習生制度從日韓引進國內,成立了TF家族的項目,王俊凱成為中國最早一批練習生中的一員。2013年6月,公司邀請擅長舞蹈的易烊千璽加入TF家族,與擅長唱歌的王俊凱、王源一起組成TFBOYS組合,在同年8月6日正式宣布出道。

同年10月4日,重慶日月光廣場,一個簡易舞台、個位數的工作人員和百餘位粉絲,以及穿着淘寶爆款的“三小隻”——構成了TFBOYS出道後首唱會現場的畫面。而在第二年的音悅V榜年度盛典,在粉絲夜以繼日的瘋狂打投下,名不見經傳的TFBOYS打敗韓國偶像天團SuperJunior,獲得內地年度最具人氣歌手等多項榮譽。圓圓的西瓜頭、寶藍色筆挺西裝,舞台上的“三小隻”用稚嫩的童聲說“我們TFBOYS很感謝叔叔阿姨們為我們投的票”,已成為內娛飯圈一代人的共同記憶。

從重慶十八樓的醜小鴨到頂級流量明星,TFBOYS的成功得益於時代的縫隙——“限韓令”客觀造成同類型偶像的真空、新浪微博的出現宣示流量時代的到來、粉絲經濟崛起……三人的微博如今都有超過8000萬的粉絲,此後再未產生過同等量級的內地偶像男子組合。

如今看來,2015年TFBOYS被稱為“掏糞男孩”的“全網黑”時代,除了粉圈邏輯初現給路人帶來的不適和反感,更為隱性的原因,則是三個未成年人成為男性偶像明星,挑動了大眾敏感的神經。站在普通人的視角,大概很難理解“媽媽粉”“姐姐粉”在三個小男孩身上投入的巨量情感(這讓她們看起來有點像是怪阿姨)。而當TFBOYS先後步入成年後,屬於“男性氣質”的性徵形象逐漸出現。

其中最為明顯的便是易烊千璽——2017年,17歲的易烊千璽參加格萊美頒獎禮,穿着阿迪達斯運動服的路透圖迅速出圈——無數網絡少女瘋狂轉發並驚呼,昔日那個唱着“左手右手慢動作”的小男孩,一夜之間“長開了”。而《少年的你》上映時,我的許多女性朋友走齣電影院後,都大呼感受到四字弟弟“濃濃的荷爾蒙”。甚至是在素以直男視角著稱的虎撲論壇,易烊千璽也擁有極好的口碑,而這是其他流量明星都鮮少享受的待遇。

除了在主流意義上符合大眾審美的“男性氣質”,易烊千璽在《這就是街舞》中表現出的低調內斂性格,在《長安十二時辰》《少年的你》中展露出作為演員的驚人潛力——使得他從任何意義上看起來,都像是一個標準的、優秀的、不會出錯的優質偶像。這也讓他迅速獲得了資本世界的認可。從寶馬、阿瑪尼、蒂芙尼、寶格麗,到天貓、百草味、麥當勞、清揚洗髮水……2020年,我們的消費生活似乎已被四字弟弟的代言全方位包圍了。

這也代表了“帝國三子”如今的境遇——出道七年,和一波又一波後繼出現的流量明星相比,TFBOYS似乎早已完成了人氣和名利“資本原始積累”的過程。和去年夏天依靠“賣腐”出圈的《陳情令》CP“博君一笑”相比,成年後的TFBOYS更多在探尋關於自我和成長的命題。他們似乎已在飯圈權力博弈、流量資本的運作邏輯之外,擁有了更多的話語權。這才使得易烊千璽那句“要做出好的作品”,聽上去更加可信,也更加可行。

朋友A是易烊千璽的老粉,從他還是組合中、那個最默默無聞的“醜小鴨”時就喜歡他。2019年10月26日,《少年的你》首映第一天,早上第一場結束後,好評便如潮水般湧來。我們在微信群中討論時,持有“原始股”的A同學,除了一種與有榮焉的開心,也感到了一種似有若無的悵然。同為年輕人,互相陪伴長大多年後,易烊千璽好像每一步都走得很穩,擁有時代的機會,走向更大的成功,自己則需要面對普通年輕人的難題。她忽然獲得了一種輕鬆感,“兒子已經上路,不需要幫扶了。我也不需要再去搜羅那些好評,感覺自己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朋友B那時則辭職在家,專職準備申請海外博士。每天從巨石般的雅思試卷、研究計劃寫作中抬頭,“追星摸魚”的片刻都是她最開心的時光。“說出來有點丟人,但粉易烊千璽,可能真的是我在過去一年裡,獲得最大成就感的事,因為其他一事無成。雖然到現在都沒有書讀,他的成功也跟我沒有任何關係,但他真的帶給我好多好多的幸福。”

“社會階層板結的安慰劑。”B補充道。

2019年8月10日,TFBOYS六周年演唱會開始前,深圳寶安體育場人潮湧動。舞台中央的大屏幕上,忽然放起了《青春修鍊手冊》,我看着屏幕上的三個白衣小男孩,成年後的三人已經很少在公開場合唱這首成名曲。漸漸地,台下的三萬多名觀眾開始齊聲合唱。彼時夜幕尚未降臨,天光明亮,燈牌大戰還未開啟。

“跟着我左手右手一個慢動作,右手左手慢動作重播”,清亮的女聲合唱在體育館上空環繞。

南方周末記者 付子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