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成功收復台灣時,麾下的黑人傭兵火槍手是怎麼來的?

1662年2月1日,鄭成功收復了中國台灣,驅逐了荷蘭殖民者,距今整整360年。


很多人可能不知道,在收復中國台灣的過程中,鄭成功還擁有一支比較特殊的軍隊,打出了不錯的助攻。


黑奴貿易。來源/(英)莉齊·克林漢姆,李燕《飢餓帝國》


中國與非洲遠隔萬里,中國人自古對黑人了解有限。唐代名動一時的“崑崙奴”,究竟來自非洲還是東南亞,至今存有爭議。隨着大航海時代到來,葡萄牙、荷蘭等早期海上列強開始將非洲黑人作為奴隸運來東方。也就是從16世紀初開始,非洲黑人逐漸來華。


1441年,葡萄牙人將第一批黑人從非洲擄回里斯本,此事被視為近代歷史上黑奴貿易的開端。1488年,葡萄牙航海家巴爾托洛梅烏·迪亞士繞過好望角,開闢了通往東方的新航路,黑奴貿易隨即延伸到東方。葡萄牙人入居中國澳門之初,大批非洲黑奴便隨之而來。


據統計,1564年明朝嘉靖四十三年)澳門僅有900葡萄牙人,卻有成千上萬的中國人、印度人和黑奴。來東方從事貿易的葡萄牙人大量蓄養使用非洲黑奴,不但用黑奴料理家務、照顧飲食起居,而且用黑奴在航海貿易中充當水手、搬運貨物。更重要的是,葡萄牙人往往用黑人充當隨從侍衛,保護主人的安全。非洲黑人身強力壯、忠勇可靠,名聲逐漸在東方傳開。明代文人王士性於1601年(明朝萬曆二十九年)遊歷澳門,在遊記《廣志繹》中寫下了這樣的見聞:


番舶有一等人名崑崙奴者,俗稱黑鬼,滿身如漆,止余兩眼白耳,其人止認其所衣食之主人,即主人之親友皆不認也。其生死惟主人所命,主人或令自刎其首,彼即刎,不思當刎與不當刎也。其性帶刀好殺,主人出,令其守門,即水火至死不去,他人稍動其扃鐍(門閂鎖鑰之類的意思)則殺之,毋論盜也。又能善沒,以繩系腰入水取物。買之一頭值五六十金。


在明人眼裡,非洲黑人雖忠誠、身手矯健,卻性情嗜殺,令人膽寒。難以想象,他們如果與中國人通婚會是何等後果。其實,明清文獻中已經有不少中國女子嫁給非洲黑奴的記錄。明代文人蔡汝賢萬曆年間長期在廣東為官,一般認為其撰寫的《東夷圖說》,不但留下中國現存最早的歐洲人圖像資料,對當地的黑人也頗有觀察:“(非洲黑奴)配以華婦,生子亦黑。”實踐證明,這樣的記錄極為科學。後人顯然在這樣的事實基礎上多有編排,演繹出種種人倫慘劇。比如清代文史大家趙翼在《檐曝雜記》中記過這樣的故事:


某家買一黑奴,配以粵婢,生子矣,或戲之曰:“爾黑鬼,生兒當黑。今兒白,非爾生也。”黑奴果疑,以刀斫兒脛死,而脛骨乃純黑,於是大慟。始知骨屬父,而肌肉則母體也。


雖有這樣荒誕無稽的腦補,但彼時非洲黑人常見於廣東沿海是不爭的事實。不少明清文人吟廣東沿海人情風物的《竹枝詞》里常有這樣的詩句:“南海多玄國,西洋半黑人。”尤其澳門城內,聖誕前後全城歡慶,非洲黑人能歌善舞的天性得到充分發揮:“百千燈耀小林崖,錦作雲巒蠟作花。妝點冬山齊慶賞,黑人舞足應琵琶。”


然而,這些黑人地位低下。葡萄牙對他們隨意凌辱,一旦犯錯則動輒施以殘酷的懲罰。沿街鞭笞然後裝船運到馬尼拉賣掉是家常便飯,曾有犯罪的黑奴被綁在城堡的炮口之下炸得粉身碎骨。明清文人對此頗多同情,據觀察葡萄牙人喜歡養寵物狗,主人家狗的地位都比黑奴高得多,故曰:“寧為番狗,莫作鬼奴。”忍無可忍的黑奴選擇逃亡甚至反抗,有時也會得到中國人的庇護。


黑人奴隸。攝影/Archivist,來源/圖蟲創意


儘管如此,葡萄牙人對黑人最為倚仗之處,是以黑人為作戰力量。早在1548年(明朝嘉靖二十七年)五月,督浙名臣朱紈便於擊敗葡萄牙武裝商船後上奏稱,俘虜中有三名“黑番鬼”。經審訊,其中一人名叫“嘛哩丁牛,年三十歲,咖呋哩人,被佛郎機番自幼買來。”


所謂“佛郎機”即France,明代用於稱呼葡萄牙;“咖呋哩”則是葡萄牙語的Cafraria,泛指東非黑人地區,是歐洲人對部分南班圖人的稱呼。不過一個月後,“六月十一日,佛郎機夷人大船八隻、哨船十一隻徑攻七都沙頭澳,人身俱黑,各持鉛子銃、鐵標、弓弩亂放。”葡萄牙人無疑在作戰中使用了為數不少的黑人,而且黑人的角色頗為重要——“各持鉛子銃”。這些黑人被訓練成技術老道的火槍手,戰鬥力不可小覷。黑人顯然還擅長使用長矛、長戟、劍盾和十字弓,應是在使用火槍的葡萄牙主人填裝彈藥時用冷兵器提供掩護。也有人指出,當時澳門是遠東生產近代火器的中心,不少黑奴從事過火槍火炮的鑄造生產,所以還掌握了一部分火器維修甚至製造的技術。


16世紀末,荷蘭崛起,新興的海上強國開始與葡萄牙爭奪東方的貿易主導權。1601年(明朝萬曆二十九年)荷蘭武裝商船來到中國廣東沿海,企圖從葡萄牙人手中奪取貿易據點澳門。


荷蘭人未能得手,目睹此戰的明朝人卻發現,荷蘭人也使用黑人參戰。此後,荷蘭人屢次圖謀澳門,均不能如願。1622年(明朝天啟二年)6月,荷蘭東印度公司從印度尼西亞巴達維亞的據點派出遠征艦隊,準備以上千兵力一舉拿下澳門。葡萄牙人舉全城之力相抗,兩個早期殖民列強就這樣以明代中國的澳門為舞台開始交鋒。雙方大戰兩日,葡萄牙人大獲全勝。澳葡當局後來將取得大捷的6月24日定為澳門城市日,作為公眾假期慶祝。這一天也是天主教的施洗者聖約翰日,葡萄牙人將此番擊敗“異端”的新教徒荷蘭人視為聖約翰佑護下的奇蹟,施洗者聖約翰(澳門譯為“聖若翰洗者”)遂成為澳門的主保聖人。


至於荷蘭人,幾年後又一次企圖奪取澳門仍以失敗告終,從此轉而入侵中國台灣。


澳門風景。攝影/lkunl,來源/圖蟲創意


澳門的黑人奴隸在葡荷澳門之戰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戰鬥中,荷蘭人驚恐地看到,黑人持火槍、長戟和劍盾上陣,拚死沖向荷蘭人的陣列。這些葡萄牙人的黑奴將荷蘭人的陣列衝到崩潰,連荷蘭人的戰地指揮官也被迎面衝來的黑人擊倒,險些喪命。部分黑人在追趕時停下來搜刮荷蘭陣亡者的屍體,也放了相當一批荷蘭人生路。


後來,荷蘭親歷者心有餘悸地寫道:“許多葡人的奴僕、黑奴等,被酒灌醉後,無所畏懼地任槍彈射擊,令人難以相信。”葡萄牙方面則得意洋洋地記載:“為了嘉獎黑奴表現出來的忠誠與勇敢,得勝者當場宣布歸還他們以自由。”後來更有記載,這些非洲黑奴不但得到了葡萄牙人的釋放,還得到明朝官府的表揚,當地明朝官員特地賞給黑人幾百擔大米。


至於澳門的黑人如何投入鄭芝龍、鄭成功父子麾下,據部分早期來華的歐洲天主教傳教士日記和回憶錄記載,過程頗為曲折,甚至有幾分離奇。眾所周知,鄭芝龍半生縱橫海上,因在家中排行老大而小名“一官”,又因皈依天主教、接受洗禮而得教名“尼古拉斯·加斯巴爾德(Nicholas Gaspard)”。同樣人所共知,鄭芝龍在日本平戶曾娶日本女子田川氏為妻,生下鄭成功。其實,鄭芝龍在日本絕非只娶過一個田川氏,他迎娶的日本夫人至少四五人,為鄭家添的男丁足有五六人。多年後,早已降清的鄭芝龍在北京被清廷處死,與他一同遇難的三個兒子便出生於日本。


鄭成功雕像。攝影/張東望西的視界,來源/圖蟲創意


根據歐洲天主教傳教士記載,這些兒子早年便被鄭芝龍接到身邊,他在日本卻還留有一個女兒。日本自戰國時代結束、德川幕府建立後,逐漸推行“鎖國”,禁絕天主教。1635年(明朝崇禎八年,日本寬永十二年),德川幕府發布第三次鎖國令,日本大批天主教徒流亡海外,逃難到澳門。這位鄭芝龍的女兒自幼信奉天主教,教名“蕪索拉·德·巴爾卡斯(Ursola de Bargas)”,又是中日混血兒,也隨之流亡澳門。


她被澳門當地天主教會收留,後來嫁給當地葡萄牙人安東尼奧·羅德里格斯(Antonio Rodrigues)。多年後,鄭芝龍得知此事,傳話給澳葡當局,令其將自己的女兒送來。葡萄牙人卻予以拒絕,理由是鄭芝龍的女兒乃虔誠的天主教徒,鄭芝龍卻早已放棄信仰,不能將她交給異教徒。明眼人都能看出,這是葡萄牙人以此制衡鄭芝龍。鄭芝龍不惜以武力相威脅,葡萄牙人則用他女兒的原話應對:自己不會生活在沒有教堂和神父的地方。鄭芝龍遂答應專門為自己的女兒修建教堂,允許天主教神父陪伴在女兒身邊。


鄭芝龍影視形象。來源/電視劇《英雄鄭成功》截圖


葡萄牙人無話可說,應也是藉機與鄭芝龍修好,便同意了他的要求。鄭芝龍的女兒女婿一起從澳門來到當時鄭氏的大本營、今屬福建泉州的安海,並為父親帶來了一份見面禮——從澳門招募的一批非洲黑奴火槍手。


見多識廣的鄭芝龍知道這些黑人在葡荷澳門之戰中的出色表現,黑人們應也希望能在這位海上梟雄麾下以僱傭兵身份效力,從而擺脫奴隸身份。彼時,清軍已南下過長江,南明隆武政權已立,鄭芝龍身為明朝南安伯、福建總鎮,負責福建全省的抗清軍務。葡萄牙人此舉,恐怕同樣帶有插手明清鼎革亂局、伺機從中漁利的意味。但無論如何,鄭氏從此擁有了屬於自己的黑人傭兵部隊。


鄭芝龍眼見清軍勢大,不久即降清,被清廷送往北京軟禁。根據歐洲傳教士記載,當初鄭芝龍女婿羅德里格斯的父親、他的葡萄牙親家貝洛(Manuel Bello)從澳門一道來安海認親,如今更陪鄭芝龍同赴北京。女兒女婿則重返澳門,不再過問鄭家事。而原本是一介書生的鄭成功,哭孔廟、焚儒服,繼承父親舊部,毀家焚宅率軍出海,在東南沿海繼續堅持抗清數十年。那些來自澳門的黑人傭兵,就此成為鄭成功忠心耿耿的部下。


鄭成功影視形象。來源/電視劇《英雄鄭成功》截圖


有關這些黑人傭兵的數量,各類記載至今語焉不詳,少則五十人,多則五百人,一般認為三百人左右。也有人認為,實際數量隨着鄭芝龍和鄭成功的招募而有所增加。鄭芝龍早年受洗加入天主教,通曉葡萄牙語,能夠跟澳門的黑人溝通。所以有人認為,這些黑人在鄭氏父子身邊充當衛隊。更有人推測,鄭成功手下黑人數量增加的原因可能有這幾個方面:黑人作戰勇猛剽悍,能使用、維修乃至製造火器,卻因膚色和奴隸身份,軍餉薪酬大大低於葡萄牙白人;晚明多有葡萄牙傭兵入華助戰,幫明朝和南明小朝廷抗清,估計花費要遠遠高於鄭氏僱傭黑人火槍手。更有人指出,插手明清亂局的葡萄牙人要撇清干係,所以不會再貿然允許鄭氏招募葡萄牙白人傭兵;但招募黑人傭兵則毫無問題,因為葡萄牙人可以稱這些黑人是從澳門逃亡的黑奴。


也有人指出,當時還有其他海上勢力僱傭過零星的黑人。但那些海上勢力同樣視黑人為奴隸,不尊重黑人的天主教信仰,強迫黑人在齋日食肉,軍中更無神父,於是這些黑人轉逃到鄭氏麾下。鄭氏軍中的待遇則截然不同。據歐洲傳教士記載,有一次黑人傭兵通宵達旦慶祝耶穌升天節,黎明時鳴號放槍,“大官人(指鄭成功)聽到這巨大聲響,吃了一驚,因為他事先未得到消息。問過原因後,他下令賞眾人(指黑人傭兵)酒水、糕點,並賜銀作為白天繼續慶祝的費用,但命令不要再鳴槍,以免驚動地方。”鄭成功不將黑人傭兵作為奴隸看待,自然贏得了黑人的效忠。


當初,荷蘭人進攻澳門時,正因為不敵拚死作戰的黑人才轉而入侵台灣。在收復台灣時,鄭成功麾下的黑人傭兵算是遇到了老對手。閩南地區至今流傳着鄭成功“使唆黑鬼放熕”的俗語和傳說故事。可以想見,在閩南父老心中,這些黑人火槍手使用槍炮火器何其出色。黑人傭兵應同樣擅長衝鋒陷陣的近戰,荷蘭東印度公司的《熱蘭遮城日誌》如此記載觀察鄭軍調動的情況:“從他們(指鄭軍)的黑人當中,也有五六十個出來,沿着海岸走了一小段路,就坐在地上朝這邊觀看,他們全副武裝,佩戴着大刀、關刀、弓箭、槍、旗幟和繩梯。”黑人傭兵們顯然攜帶的是近戰裝備,準備衝鋒在前。


鄭成功影視形象。來源/電視劇《英雄鄭成功》截圖


事實上,侵佔中國台灣的荷蘭東印度公司也大量使用非洲黑人奴隸,為對抗鄭軍同樣以黑奴參戰,此即鄭軍所觀察到的中國台灣“烏番兵”。有人指出,這些為荷蘭人作戰的黑人奴隸之中,有一些原本是由葡萄牙人訓練,因戰敗被俘而投靠新主;而經過數戰,鄭成功對荷蘭人採取長期包圍戰略,正好讓麾下黑人傭兵出面,用各種方式勸降荷方黑人。果然,數百名荷方黑人奴隸兵陸續轉投鄭氏麾下。荷蘭人被逐出中國台灣後不久,在阿姆斯特丹出版了《被忽視的福摩薩》一書福摩薩即拉丁文及葡萄牙文Formosa,又譯“福爾摩沙”,為“美麗”之意,是早期西方人對台灣島的稱呼,此書又譯《被遺誤的台灣》),一般認為是荷蘭東印度公司台灣總督揆一Frederick Coyett所寫,其中便記載:“他(指鄭成功)還有兩隊黑人兵,他們大多原是荷蘭人的奴隸,學過來福槍和滑膛槍的使用方法,他們在福摩薩戰爭中給荷蘭人以很大的損害。”閩南地區至今流傳的鄭成功“使唆黑鬼放熕”故事,也多稱鄭成功感化了用計俘獲的荷蘭“黑鬼兵”,讓“黑鬼兵”反戈一擊,對着荷蘭人“放熕”(放槍開炮)



總之,鄭成功麾下的黑人傭兵火槍手,與名動一時的重甲步兵“鐵人軍”一起,成為收復中國台灣時令人印象深刻的元素。而逐走荷蘭人、收復中國台灣之後,這些黑人傭兵便從歷史中悄然淡出。一般認為,他們從此在台灣安家落戶,成為後世一些台灣人的無名祖先。但大量遠不為人所知的細節,仍有待不斷探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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