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漁村到越南第二大港:峴港的前世今生

前些日子,亞太經合組織(APEC)第二十五次領導人非正式會議在越南峴港(Danang)舉行。這個美麗的地方如今不僅是一個旅遊目的地,更是越南第三大城市。正如這個城市名字所用的漢字並不常見一樣,峴港也有着一段不算尋常的歷史。

“Danang”並非“大南”

許多人都知道,越南在歷史上與中國有着密切的文化聯繫。漢字曾經是古代越南的通行文字。因此,大多數越南的地名也以漢字的含義命名。譬如“河內”之義就是“紅河流域之內”。雖然二戰之後越南改用羅馬字母的“國語字”,在形式上棄用了漢字,但國語字反映的其實仍是漢字的越南語讀音(漢越音)。譬如“Hà Nội”還原成漢字依舊是“河內”二字,斷不會有人將其音譯作諸如“蛤諾伊”之類稀奇古怪的名字。實際上,中國地名委員會於1979 年制定的《外國地名漢字譯寫通則》也正是這樣規定的:“朝鮮半島、日本、越南等國的地名,過去或現在用漢字書寫的,一般都應沿用。”

峴港

但“峴港”偏偏不在此列。它的越南文名字寫作“Đà Nẵng”,實在無法令人聯想到“峴港”二字。葛劍雄先生在《順化散記》里對此就感到困惑,“以為漢字應該用‘大南’一類”,結果“都無法與原來記得的漢字地名掛上鉤”,進而感慨“越南,是不是早已離開了中國文化圈”云云。而事實不是這樣,“峴港”也好,“Đà Nẵng”也罷,恰恰都是當地接受中國文化影響的印記。當然,“Đà Nẵng”與漢越音中的“大南(Đại Nam)”差得非常遠,如同松花江跟松花蛋一樣大相徑庭。前者還原成漢字的話,其實寫作“沱㶞”。毫無疑問,這兩個字既生僻,也看不出有什麼含義。其原因也很簡單,它其實是用漢字寫成的一種音譯。

令中國人困惑的“DANANG”

事情的緣由要追溯到千年之前。公元十世紀後期,“大越”趁着五代十國的紛亂自立之後,大體僅有今天的紅河三角洲一隅,其北面是宋朝,東是大海,西有湄公河與長山山脈的阻隔,唯一的擴張方向只有南方的占婆補羅(Campapura);其中的“補羅”是梵文“城邑”的意思,故中國和越南史籍亦稱之為“占城”。新興的“大越”與占城的戰爭可謂史不絕書,有人甚至認為,“一部越南史,實一部越占交爭史”。1306年,陳英宗將妹妹嫁給占城王制旻,換取聘禮烏、里兩州(後來占王去世,聘禮也是不還的),今日的峴港之地便是從此時起納入越南版圖之中的(但在十五世紀前時有反覆)。

這裡原來的主人將其稱為“Da Nak”,在占語里的意思是“大江(指流經峴港的翰江)的入口”。越人取而代之之後,出於“用夏變夷”的考慮(參見2016年2月29日《澎湃新聞·私家歷史》郭曄旻《越南為什麼自稱“中華”》),將這個地名的讀音“漢(越)化”而為“Đà Nẵng”,記作“沱(陀)㶞”。在1555年楊文安撰寫的《烏州近錄》里,就出現了“松江祠……在廣南陀㶞海門”的記載。直到二戰以後越南廢除漢字前,“沱㶞”都是峴港地方正式的漢文名稱。

至於今日華文圈使用的“峴港”二字,在歷史上出現得更晚。17世紀之後,陸續有華人南遷越南中、南部定居。有一種說法是,當地華人發現“沱㶞”這個港口盛產蜆子,所以稱之為“蜆港”。另一種說法與之稍有不同,認為“沱㶞”港的地形有如蜆子,故以之命名。總之,後來大概意識到“蜆”字帶“蟲”不吉,因之改“蟲”為“山”,故而才有了“峴港”。

蜆子

從沱㶞到土倫

也是從17世紀開始,越南陷入長達兩個多世紀的南北分裂局面。北方的鄭松“挾天子以令諸侯”,奉後黎朝皇帝為君而大權獨攬;南方阮潢與之相埒,自稱大越國阮主,中日史籍則稱之為廣南國。廣南背山臨海、地瘠民貧,無法與鄭氏佔據的紅河三角洲媲美,故歷代阮主一面致力於向南擴張,一面也意識到,海外貿易是“當地經濟生死存亡的決定因素”。

越南的南北對峙(1697年)

時值日本德川幕府實施朱印船貿易制度,卻囿於豐臣秀吉侵略朝鮮的惡劣影響無法與明朝通商。地處中南半島的廣南毗鄰中國,無疑具有先天的地理優勢。阮主為了增加稅收、增強國力,以各種名義向日本示好,“早在阮潢時期,阮氏就借各種名義,向日本表示通商的願望。阮潢與德川家康有頻繁的書信往來”。雙方一拍即合,貿易關係日漸密切,廣南地區也隨之成為重要的中日貿易中介地。

以此為契機,會安港開始崛起。這裡地處秋盆河下游入海口處,航道便利,易避風浪,遂成為重要商港。1744年一個西方人聲稱,“會(安)鋪為交趾支那商業最繁榮之處”。下個世紀的越南本國的《大南一統志》還說會安“中有市亭會館,商旅湊集,其南茶饒潭為南北船艘停泊之所,亦一大都會也”。當然,西方人同樣知道了會安西北僅僅30公里處的沱㶞的存在,葡萄牙探險家安東尼奧·德·法里亞(António de Faria)於1535年在沱㶞停泊,成為最早訪問此地的歐洲人。但在會安成為繁榮都市的17、18世紀,與之相鄰的沱㶞地區仍然居民稀疏,當時的一些西方人遊記都只是把沱㶞描述為會安的一個前港。

隨着時間流逝,會安河道由於沖積泥沙堆積日漸狹淺,變得不再適合吃水深的大船航行與下錨。沱㶞在這方面的地理優勢就變得突出起來。就像《大南一統志》所說的那樣,沱㶞澳“水深廣,外有諸山屏障,無波濤振蕩之患,凡舟航往來,風帆未便,多泊於此,又名銅龍灣”。結果,葡萄牙的航海資料中就指出,“運載量大的船隻不能進入會安,因此要在沱㶞卸貨。”

越南中部地圖(順化、峴港與會安)

會安古城

越南國內的政治因素也進一步加速了會安與沱㶞易位的歷史進程。1802年,越南南北重新統一在了阮朝之下。這個越南最後的封建王朝一反傳統,將首都建在了越南中部的順化。這樣一來,沱㶞就成了京城的海上門戶(一如天津之於北京),地位陡然上升。不過,歷代阮朝君主只把允許通商當作“懷柔遠人”的手段,甚至有“若以利言,則國家所乏非財,又何必遠求為哉”的說法,因此也只允許西方商船進入沱㶞一處寄碇兌買,卻“事清即令駛去”,“勿得上岸造屋,逾越法紀”。

閉關鎖國當然是擋不住19世紀殖民者的堅船利炮的。1847年,法軍借口順化朝廷屠殺天主教傳教士,動用兩艘戰艦(“Gloire”號與“Victorieuse”號)炮擊沱㶞(法國人稱之為“Tourane”,系“Đà Nẵng”的訛音,轉譯為“土倫”)。虧得阮朝明命帝在20年前還曾誇稱“我國家用兵,素以水師為長技,而裹銅五桅大船尤為得力”,一與法國人交手才知道誰家水師才真正“得力”,四艘越南戰船被輕易擊沉(另一艘重創),越軍陣亡達1200多人,而法國人的傷亡為零!

殖民與戰爭

到了1858年6月27日,又一次以宗教迫害為借口,法國遠東艦隊夥同西班牙的戰艦再次轟擊順化的門戶——“土倫”港,挑起了大規模侵略戰爭。最終在1862年迫使阮朝當局割讓了南方几省,越南從此一步步變成了“法屬印度支那”的一部分。

1858年法軍入侵峴港

在法國統治期間,殖民者在會安建立學校、醫院、郵局、監獄,將其作為政治據點經營,而經濟重心則放在了峴港貿易的開發上,這裡成為西方國家航海活動的重要海港。1887年的統計表明,當年有623艘外國船運載65840噸貨物曾停泊於峴港,並且有719隻船運載75676噸從峴港出航。在殖民地時代,峴港已經成為法屬印度支那的五個主要城市之一,與河內、海防、西貢和順化並駕齊驅——當然這只是以越南的標準而言,直到20世紀50年代,峴港的人口仍然不過五萬而已。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峴港真正成為一座現代意義上的都市,恰恰是拜越南戰爭這場浩劫所賜。峴港在戰爭中的交通樞紐地位非常重要,縱貫越南的鐵路和第一號公路,都經過這裡。在公路與鐵路之間,又有一個現代化的機場,可停放數百架噴氣式戰機。而城市面臨峴港灣,港闊水深,又有山茶半島在外面掩護,成為一個優良的海軍基地。美軍正是看中了這一點。1965年3月,首批美國海軍陸戰隊兩個營(3500人)在峴港登陸,這也成為美軍大規模進入南越作戰的第一步。

首批美軍進入峴港

一方面,這將峴港拖入了連綿的戰火之中。1965年7月1日凌晨,越南南方解放軍就奇襲峴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十分鐘內炸毀美軍各種類型飛機47架、打死了美軍140人,包括4名少校。1968年1月31日(陰曆大年初一),解放力量以近十萬人的規模在南越全境發動“春節攻勢”,包括峴港在內的主要越南南方城市都淪為戰場。在激戰中,“要拯救這個城市,就必須毀滅它”成為美軍的名言,古都順化幾乎變成一片廢墟。相形之下,峴港的損失稍小,這當然是因為作為美軍的主要基地,戒備較高的緣故。

1965年的峴港機場

而另一方面,作為美軍的主要空軍基地,越戰期間的峴港機場被認為是世界上最繁忙的機場,平均每天需要起降2595次,比當時世界上任何其他機場都多。美國海軍陸戰隊第三師的總部也從沖繩遷到了峴港,駐軍隨之上升到近萬人。出於戰爭的需要,美國在峴港建造了包括軍事訓練中心在內的一系列軍事設施。市街隨之也在美國聯合軍事基地周圍擴展開來,一棟棟供美國大兵享用的華麗建築物拔地而起。峴港因此又有“有居民的兵營”城市之稱。就像美國記者弗朗西絲·菲茨傑拉德諷刺的那樣,美國基地周圍興起了一個個難民聚居的市鎮,“為美國人洗衣服,向美國士兵出售美國冷飲,賣淫供美國人享受”。潮水般湧入的難民使峴港的城市人口急速膨脹,從1955年的五萬人增加到1974年底的六十萬人左右。在此過程中,峴港的現代工業也得到了一定發展,全市工人數量達到十多萬,主要產業包括制鹼、肥皂、紡織、水泥、電力。當美軍於1973年撤離峴港及1975年越南戰爭以南北統一宣告結束後,峴港已經成為越南中部的工業中心。現在,這座年輕的城市進一步成為位列胡志明市(西貢)與首都河內之後的越南第三大城市,與僅次於胡志明市的越南第二大港。

越南人民軍解放峴港

參考文獻:

林洋:《會安港的興衰及其歷史地位》,鄭州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1年5月

孫建黨:《越南阮朝明命時期的對外關係》,鄭州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1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