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社北京9月16日電 9月16日,《新華每日電訊》發表題為《東北大地上的文化行者》的報道。
“憂責:1.負責,擔負重任。2.責任,重任。”
《辭海》《詞源》里都沒找到,張福有最後是從《漢語大詞典》中翻出這則對“憂責”的解釋的。
2007年,他讀到曹魏名將毌丘儉的兩句詩:“憂責重山嶽,誰能為我擔。”當時不太理解“憂責”的含義,遂求助詞典——“原來是指沉重的擔子和責任!”十多年後,張福有依然記得自己手撫書頁,心底乍起的波瀾。
此後,“憂責”這個詞總被張福有掛在嘴邊。他覺得,自己奔走幾十年,探尋、研究、守護東北史地文化和文物遺址,個中甘苦概括起來,就是這麼兩句詩。他跑遍東北三省和內蒙古東部的古墓群、古城及重要遺址,行程逾百萬公里,就是因為“憂責”所系;他一回回攔在鏟車前,護住重要文物遺址,有時憤怒、有時開懷,就是因為“憂責”所系;他72歲,仍步履匆匆、不敢懈怠,每年約一半時間泡在田野,也是因為“憂責”所系……
退休快十年了,沒人再給張福有安排課題,他為之奔忙的,也並非一份布置好的工作或職業,而更接近於一種自發的使命——無論如何,他就是放不下肩頭那份“像山那樣重的擔子”。
2022年夏,吉林省文史研究館館員、研究員張福有被授予全國第四屆“最美文物安全守護人”稱號。這是國家文物局自2019年組織該評選活動以來,東北地區首次有候選人入選。給他的頒獎詞是:“跋山涉水,用腳步丈量長白山歷史文脈,守護文物安全。”
“無文莫再笑東陲”
要真正認識一方土地是很不容易的事,故而,每塊土地都會挑選自己的“史官”,為它貫穿古今,接力記憶。
張福有的名字,應該會出現在長白山的“史官”名單里。他實在有做這活兒的天分。
他有好記性。72歲的人,至今還能一口氣背誦大段歷史文獻;能按學號叫出近60年前班上40多個同學的名字;講起往事,張福有常精確到日。例如:“我第一次上長白山,是1993年8月8日,立秋後的第一天。”“2016年發現崗子遺址後,我一年內去了11次。第一次是4月28號、然後5月2號、5月11號、5月18號、6月1號、7月2號、7月19號……”
他還有好體力。且不提那些田野調查,單是爬起山來,比他年輕20歲、30歲甚至50歲的旅伴,都感嘆過他的腳步又快又穩,不好追。
這天,張福有第204次登上長白山,他依舊仔仔細細看風景,為大自然的雄奇讚歎,又逐字逐句讀景區里的指示牌和示意圖,看錶述有無紕漏。他太熟悉這座山了。長白山一帶,有幾個景點是他當年敲定名字、宣傳起來的。例如,早年叫“駱駝峰”的鴨綠江大峽谷和曾被稱為“北赤壁”的望天鵝風景區。
下山後,張福有照例做詩紀行。第200次登長白山時,他寫道:“有幸頭隨山色白,長相守處沐天紅。”這一次,他寫道:“立命家園勤守護,無文莫再笑東陲。”
“東陲無文”——認為東北地處邊陲,乃蠻荒之地,沒什麼文化底蘊,這個偏見曾在人們心中根深蒂固。《山海經》里記載:“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不咸,有肅慎氏之國。”“大荒”指極荒遠之地,“不咸山”就是長白山。
1996年,他在吉林省白山市工作期間,重要的一項工作就是加強長白山文化建設。彼時,長白山還遠沒有如今“中華十大名山”的名氣。張福有想出一期宣傳畫報,發現連能用的照片都湊不齊。他乾脆利用周末時間,一次次上山自己拍。
根據當地朋友的建議,到白山不久,張福有就開始在工作之餘搜集、整理與長白山地區有關的歷代詩詞。越挖掘,他越覺得長白山地區文化源遠流長。
“金花折風帽,白馬小遲回。”這是唐代詩人李白的《高句麗》;“山擁雞林,江澄鴨綠,四顧滄溟窄。”這是宋代詞人張元幹的《念奴嬌·題徐明叔海月吟笛圖》。
到白山的頭兩年零三個月,張福有的業餘時間幾乎全花在從典籍里大海撈針上。妻兒在長春,他一個月回去團圓一次。除非萬不得已,他不參加飯局。“要坐那兒兩小時,真是捨不得,這時間夠我注釋出好幾首詩了。”為核准李白《高句麗》里的一個字,他去省城圖書館找宋代木刻本的《全唐詩》,老庫房久未開啟,門一開,兜頭先吞進一口不知何年何月的灰塵,嗆住半天……
1998年,《長白山詩詞選》出版,收錄了自《詩經》以來,541位作者的1145首詩詞作品,成為展示長白山歷史文化的補白之作。詩詞背後折射的歷史,也令張福有對腳下這方土地有了新的認識。他發現肩頭的擔子更沉、要做的事更多了。
“長白山不僅是自然資源寶庫,也是文化資源寶庫。《山海經》《詩經》《史記》中都有關於長白山的記載,從這點上看,長白山文化與中原文化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是中華文化的源頭之一。”張福有說。他特別指出,作為邊疆地帶和多民族地區,研究長白山文化,對認識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歷史格局的形成和發展具有重要意義。
“這是一個‘憂責’。”他說,“不過當時我還不知道這個詞。”
2000年,從白山市調回省里的張福有與幾位學者、專家發起成立了吉林省長白山文化研究會並被選為會長,繼續深挖長白山文化。他們迄今已組織召開9次長白山文化研討會,出版4本《長白山文化論叢》,發表200多篇論文,取得40多項考古新發現和新結論,為東北歷史文化研究增添了學術儲備和話語權。張福有研究考證出集安出土的趙國陽安君青銅兵器之“陽安君”,名叫李躋,是老子李耳五世孫等學術創見,得到我國著名考古學家林沄先生的肯定,被寫入《中國先秦史研究概覽》中。“現在很少再聽到‘東陲無文’的說法了。”張福有說,他為此感到欣慰。
“人一輩子活不過一棵樹,石頭就更不能比了。”長白山上,張福有望着風景感嘆,人是過客,山是主人,“能為大山大水做點事,留下些許痕迹給後人,我覺得很有意義”。
必須要管的“閑事”
1950年,張福有出生在長白山下、鴨綠江邊的吉林省集安縣良民村。兒時放學後,他常去自家屋後的石頭堆上薅豬草。14歲那年,吉林省考古隊來到他家屋後搞考古發掘,張福有吃驚地聽聞,那些老鄉們司空見慣的石頭堆子,原來都是古墓。
“我很愛家鄉這方山水,但小時候對它的歷史文化一點也不了解。”張福有說。真正理解家鄉這些古墓的價值,是在他從“以詩證史”的長白山詩詞研究,切入對東北史地問題的研究之後。
兒時這段記憶,像一個楔子,預示了張福有跟家鄉文物古迹打交道的未來,也提醒着他對腳下的土地要更深入地理解,對土地上的遺存要更用心地看重。
2003年,張福有專職負責東北史地重大問題研究。此後十年,他將工作重點放在東北古代地方政權和遼金考古上,與集安博物館的專家孫仁傑、遲勇一起,跑遍東北三省和內蒙古東部的古城、古墓群和重要遺址,拍照、測點、著錄,積累下許多珍貴的一手資料。
“不掌握第一手可靠資料,就沒有話語權,就有可能吃大虧。”張福有說。東北史地重大問題研究涉及東北地區民族、邊疆、文化、政治等重大議題。
“憂責”,提起那十年里無數個日夜兼程的日子,張福有又念起這個詞。在一次漫長的野外調查結束後,他曾給同行的兩位學者、他的司機和越野車各寫了一首《紀遼東》詞。寫給越野車的那首是:“爬山涉水行冬夏,披星伴晚霞。訪得城山無遠近,甘以路為家。憶君形象如親友,深情心底留,證史邀來同受苦,免得子孫愁。”
“一定要保護好我們有限的文化資源,這都是不可再生的。”張福有說,“這些年,我看到有些文物受到嚴重威脅,再晚一步就要永遠消失。我不認識的就罷了,認識的,撞到眼皮底下,我就必須要看住。”
他不怕為此開罪人。“我管了好多不歸我管的‘閑事’,沒法視而不見繞過去,心裡頭過不去這道坎。”
早在1996年,張福有剛到白山市工作時,有次坐車路過大陽岔鎮,碰見施工隊在趕修被暴雨沖毀的公路,修路位置正好在當地重要地質遺址“寒武-奧陶系界線”一帶。工人們又放炮,又用風鑽打眼,已經造成一定破壞。
他叫停車子,上前制止。對方問:“你管得着嗎?”——的確,這不是張福有分管的工作。“不歸我管,我也要管!”他給市裡打電話,有關部門負責人隨後趕到現場協調處理。“這地方馬上就要被破壞了,這是了不得的大事!絕對不可以!”
2013年2月2日,長白山管委會池北區聘請張福有擔任寶馬城經濟開發區歷史文化總顧問,出席研討會。他這才知道,古城遺址“寶馬城”已被定為經濟開發項目幹了兩年多,馬上就要開發到遺址本體了。
張福有急了!輪到他發言時,他說:“已開工的工程必須立即停止,遺址本體絕對不能再動工。”原本氣氛熱烈的會場,頓時鴉雀無聲。
張福有解釋,寶馬城屬於省級文物保護單位,而且,結合《全金詩》中王寂的《張子固奉命封冊長白山回以詩送之》和《長白山志》里的推測,寶馬城很可能不是城,而是金代祭祀長白山的神廟,應該立即向省里和國家申報,爭取進行考古發掘。
一場討論經濟開發的研討會草草收場,張福有的意見得到長白山管委會和吉林省有關部門重視,在持續4年多的考古發掘後,專家組成員一致認定,寶馬城遺址就是金代長白山神廟故址。
2017年,金代長白山神廟遺址被評為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之一。2019年,該遺址被國務院公布為第八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2021年,又入圍中國“百年考古,百大發現”。
“為什麼這座神廟這麼重要?”張福有介紹,長白山神廟遺址是我國中原以外首次發現的“山祭”遺存。金世宗和金章宗效仿中原皇帝封禪、祭祀泰山的傳統,在此處祭祀長白山。它的發現,對探索中華文化多樣性及多民族統一國家的形成與發展提供了實證,極具價值。
就在叫停寶馬城開發項目的兩個月後,2013年4月4日,張福有邀請遼寧省博物館原館長王綿厚和時任撫順博物館館長肖景全,一同赴瀋陽考察上伯官屯古城的確切位置。考察結束,登車即將離開之際,他一眼瞧見道邊有一角城牆,忙召喚二位下車細看,從為修建高速公路挖開的基槽溝里發現了漢代墓葬,張福有建議王綿厚立刻向遼寧省文物部門報告,叫停工程,開展搶救性發掘。
瀋陽青樁子戰國古城中的漢代古墓群,就是這樣被發現的。2014年,“青樁子城址”被列入遼寧省第九批省級文物保護單位。
一年之內,從鏟車下護住一個“國保”、一個“省保”,張福有有理由驕傲,可也有些時候,他的努力得不到回報。
一攔再攔,還是有遺址現場被企業的野蠻施工破壞,張福有在專家論證會上對企業代表怒吼:“我依然保留依法追究的權利!”一請再請,還是有地方對文保工作不積極,張福有去反映問題,對方不耐煩聽,直接把這位老先生推出門外。“你保護文物,我敬重你!你不保護文物,我瞧不起你!”張福有說。
何必呢?圖什麼?得罪了不少人,把自己氣得面紅耳赤,鬧心到心碎……有人不理解張福有的較真。“我怕什麼?我無所畏懼!而且我說的、做的在理,我並不是為了我自己。”張福有說,“看見那麼好的遺址被破壞,那麼好的遺址得不到保護,簡直讓人傷心極了,痛心極了!比我個人損失了什麼,還難受得多。”
前賢與陌生人
艾蒿、菊芋、草木犀、野苜蓿,岳樺、山榆、紅松、黃菠羅……山坡被各種草木佔領,蜜蜂嗡嗡地飛。晌午陽光下,張福有手指一塊路面告訴我們,他差不多就是在這個位置,撿到了距今約3到5萬年前的長白山手斧。後來,這裡迎來了由中國科學院和吉林省考古所組成的考古隊,被命名為“楓林遺址”,又作為東北亞地區舊石器時代考古標誌性地段,被納入“考古中國”相關項目中。
那是2014年10月20日的事。長白山管委會池南區委託張福有調查漫江一帶的歷史文化資源,他因而決定重走清朝官方對長白山地區的首次考察路線——康熙十六年(1677年)清宮內大臣武默訥的看驗長白山之路。
途經撫松縣漫江鎮楓林村,就在車子停下的位置,張福有下車前習慣性地往右側一瞥,一眼看見車窗外一米半遠的黃土包上,躺着件他從沒見過的打制石器,“綠瑩瑩的,非常漂亮”。
經過吉林大學教授、中國考古學會舊石器專業委員會副主任陳全家鑒定,這是一件舊石器時代晚期的標準手斧,製作工藝精湛,器型優美,可媲美西方典型的阿舍利手斧,十分罕見。“此件手斧的發現意義極為重大。”陳全家在《長白山手斧鑒定意見》中寫道,“對於認識東亞地區舊石器工業面貌、舊石器晚期人類生存行為,不同技術的交流與傳播及東西方舊石器文化比較研究,具有重要意義。”
於是,就在此刻,就在腳下,遠古的氣息瀰漫開來。
張福有的眼神亮閃閃的,帶着雀躍:“我非常想知道,3到5萬年前,是什麼人在這裡打制出這樣一把手斧?他們從哪裡來?在這裡待了多久?如何生活?他們又去了哪裡?通過什麼路徑走的?——這一切全然不知,全都是謎!”
很久沒來楓林了,他鑽進半人高的草叢,想看看還能不能發現什麼,每邁一步,都得先用腳向前畫個弧,掃平蔓草,又不時俯身彎腰翻揀地面的石塊,身手矯健得像個青年。
“好多東西都是走出來的。”張福有說。他總是在路上,退休前如此,2013年退休後依然如此。
在無數段旅途中,他最津津樂道的,莫過於四次文化人類學的田野考察,也是四次歷史古道的“重走”。除了發現手斧這次,還有:2008年,重走百年前“全面科學踏查長白山第一人”劉建封的長白山踏查之路;2015年,重走遼太祖耶律阿保機滅渤海國的進軍與回師路線;2016年,重走清末愛國官員吳大澂在日記體史書《皇華紀程》中記錄的勘界之路。
張福有琢磨出一種走法:將文獻記載,考古調查和地理環境辨析結合在一起,於重走中,儘可能理清歷史脈絡,對歷史事件中的疑點進行更可信的分析,得出更有說服力的結論。
他以這種方式行走在東北大地上,古道像一座聯通古今幾代人的橋樑,他自己也成為一枚勾連歷史與當下的掛鈎。
行走間,張福有總能看到前賢的背影,他追着他們踏上旅程,感受着一種羈絆與傳承。“那種心情難以言表。首先是感激和感恩,感謝他們留給我們的寶貴信息。然後,也想告慰他們,你們做的事沒有白做,你們為國家民族作出的貢獻,後人們知道。”
張福有很喜歡阿根廷詩人阿方斯娜·斯托爾妮的十四行詩《致陌生人》,尤其鍾愛那句:“我感到,陌生人,在你的存在里我被延長。”
“一個人,再使勁活,也還要老去,但陌生人會不斷湧現。”張福有說,“我們現在所做的事,當然是為現在的人做的,但從一定意義上說,又不完全是,而是為給我們的後代、我們的陌生人留下學術儲備和學術話語權。將來我們都不在的時候,我們留下的東西,肯定會對他們有這樣那樣的幫助,就像今天,劉建封的《長白山江崗志略》,武默訥給康熙的奏摺,吳大澂的《皇華紀程》《奉使吉林日記》對我們的幫助一樣。因為有陌生人,中華文脈會不斷延續和傳承。”
時人曾以“諳練邊情,勤奮耐苦”評價踏查長白山、為天池十六峰命名的劉建封,張福有也用這8個字要求自己。“一定要做到前賢這個境界,我們的條件是前人沒法比的,不能辜負歷史給我們的機遇。”
歷史是從前的現實,未來是今天的果實。每代人都有每代人的憂責,我們是前賢的陌生人,握住上輩人的手,做這代人的事,等待未來的某些時刻,屬於我們的陌生人也會拉住我們的手。“力不會白出。垂頭喪氣的時候,只要想想這些,我就又充滿了希望。”張福有輕輕地笑了。
“活兒沒幹完”
“累,怎麼不累啊?誰累誰知道。”私底下,周圍人眼中不知疲倦為何物的張福有承認。
有一回,他獨自出門考察回來,進門先讓老伴拍下自己背着60多斤行李、風塵僕僕的樣子。“拍下狼狽相,若干年後,走不動、背不動的時候,自己拿出來看看。孩子們如果感興趣,也給他們看,告訴他們沒有付出哪有收穫?老爸是這樣艱苦奮鬥過來的。”
還有一回,他寫下重走古道途中的慨嘆:“真是累得受不了,一步也不想邁了……花白的頭髮,一個地道的白頭翁,不累才怪呢!服了吧!”
可轉身,他又背上包,奔波在路上。“活兒沒幹完,就這麼放下不管是對歷史的不負責任。”張福有說。
獲得“最美文物安全守護人”稱號的時候,張福有想起了這些年與他同行的人們,特別是吉林省敦化市崗子村,那群跟着他東奔西走的志願者。有人背後說張福有和這些志願者,就像“一個大瘋子領着一群小瘋子”。“我想用這個榮譽為我和他們正個名,我們這些年不是在瞎跑。”“大瘋子”張福有說。
2016年,已經退休3年的張福有自覺“活兒沒幹完”,繼續走着他的考古路。他時常獨自一人,買張高鐵票,背上行李就出發。這年4月到7月,他6次自費赴敦化做考古調查,期間意外發現了未見記載的崗子遺址群。張福有將經過撰文發表在《吉林日報》上,沒過多久,收到了一封有99位村民簽名、按手印的信函。
這封落款為“敦化市官地鎮崗子村全體村民”的信中寫到,在歷史悠久、清代為“通溝鎮”的崗子村,人們正在村委會的支持下,挖掘村子的歷史文化,發展新型農村文化產業。“我們就是當地的平民百姓,在支離破碎的記憶中尋覓,在古籍和有關資料中查找,生怕搞錯了。在看到您的文章後才知道,我們這塊地方還有這麼厚重的文化史。我們一下子更興奮了,興奮之餘,我們漸漸地意識到這不是我們自己能做好的事,夢想着若能請到您這位專家為我們指導、把關……”
張福有決定到崗子村去。“我感覺這些簽名沉甸甸的,分量特別重。這是老百姓對我的信任,也是我的責任。長白山一帶的歷史文化,不能只有咱研究的人知道,還要讓老百姓也知道。只有讓村民了解村子的歷史文化,他們才會更愛護它,才會有文化自信。”
當年起草聯名信的於亞茹公司和家庭都在外省,因為一次回鄉祭祖,聽了祖輩在崗子村的故事,決心回村投錢建文化園,傳承古村歷史。
在張福有建議下,於亞茹給崗子村的文化園取名“通溝書院”,慢慢聚集起一群熱心志願者。大家一起編撰村史,建鄉村博物館,辦民俗文化活動,開歷史文化講座,跟着張福有早出晚歸踏查遺址,尋覓文物……
打那時起,張福有每次來敦化,身邊總會跟着幾個同伴,那是因為志願者們不放心他一個人去田野、山間。有一回,張福有到崗子村附近的通溝嶺山城測量古城的周長,因天熱中暑,他在城牆上拍完照兩眼一黑,暈倒在地,後來被陣雨澆醒,腿又抽了筋。
“他就是個倔老頭!”於亞茹說,“可他的精神真感動人,他的這種執着勁兒也傳到我們這些人身上。說我們瘋也好、傻也好,我們知道我們是為了復興地方文化,是為了給後人,用張老師的話說,給陌生人留下點東西。”
志願者蘆雅潔說,跟着張福有考古會上癮:“第一次見到張老師時,他跟我們有說有笑,可親近了。我們以前不懂考古,他每回來都給我們講故事,我們越聽越喜歡,後面又聽他講了那些憂責和擔當,更覺得這些事有意義,跟着他有學不完的東西。”
鄢成是敦化一個烈士陵園的管理員,也是東北抗聯名將陳翰章的外甥。張福有到崗子踏查古道時,他來當的司機。“那條路特別顛簸,我比張老師小將近20歲都受不了。那幾天,看着他披星戴月,在路上跪着蹲着找東西……我就只有一種想法,只要他來,只要我有時間,我就給他開車。”
“有些人就是不理解,覺得你們圖啥?給你們錢嗎?”志願者史桂娟退休前是敦化市文體局局長,她把心聲寫進了《通溝書院志願者之歌》:“心中燃燒着一把火,肩上擔著一份憂責。寒來暑往,頂風冒雪,足跡留給高山大河……”
近6年來,張福有帶着這些志願者跑了上百趟崗子遺址。他們在暴雨、颱風後,從地表採集到雨水衝出的石器、陶器,玉璧、五銖錢、青銅車軎、鐵刀、鐵鏃等器物上千件,年代跨度約在8000年以上。這些器物,在研究結束後都將被捐給當地文博部門。
張福有判斷,崗子遺址,可能是挹婁故地,或與渤海國創始人大祚榮“據東牟山,築城以居之”有關。他期待考古工作者們儘早開展調查和發掘,破解這片遺址背後的秘密。
研究了20餘年長白山地區的歷史文化,張福有心裡還有一些謎題有待攻克。他覺得自己還跑得動,準備盡量跑下去,畢竟“人生的價值多種多樣,能在東北考古調查和文史研究中,解決若干疑難問題,就是我的歷史價值和社會價值。”
回頭望,他曆數那些閃光的、充滿快樂和滿足的時刻——凌晨三點半,終於搞明白一個學術難題,數着表忍到天亮,立刻打電話與其他學者分享;在書里找到了尋覓數年的答案,赤腳從床上跳下地,邊喊着“我找到了!我找到了!”邊在屋裡繞圈;在暴雨後的崗子村,跟着村民嚮導走沒走過的古道,又發現了一個重要的遺址點,撿到了珍貴的陶豆;守住一塊遺址、發現一個新知,受到學界的認同,得到村民們的尊重,自信為後來人留下了有價值的訊息……
“雖然累,但我心裡覺得值。”張福有說,“憂責始終是個巨大的動能,活兒沒幹完,未來的路還很長,長長的路,要慢慢地走。”
其實對於張福有,活兒永遠也干不完,但這也是種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