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一夜之間”造句
電影中的主人公給出的回答恐怕是這樣的:
《活着》,福貴:一夜之間,我從揮金如土的富家少爺,淪為了當街要飯的乞丐;
《一代宗師》,葉問:一夜之間,廣州淪陷,我從一個體面人,變成了餓死兩個孩子的孬種;
《末代皇帝》,溥儀:一夜之間,大清亡了,我從萬人之上,跌落成了歷史笑柄。
發現沒,一夜之間這四個字,絕非什麼好詞,用它過度的,往往是雲泥之別,我們崇尚一夜暴富,但不能否認一夜之後回到解放前的案例太多太多。這個魔咒不僅適用於中國這片土地,就在60多年前,在東西方夾縫中,政治意味頗濃的波蘭,一夜之間變成喪家之犬的人、事也在頻頻上演。
今天這部影片里的女主,就是一個鮮活而極具代表性的例子,她的故事我們稍後詳聊,先簡短聊幾句這部自帶傳奇色彩的影片:《審問》。
《審問》命途多舛,1982年製片完成後,1989年才得以小範圍公映,在被禁的8年中,為了躲避當局,製片方甚至多次將電影膠片埋於地下,而導演為了躲避白色恐怖,舉家逃亡到加拿大生活。
更為戲劇性的是,影片小範圍公映後,參選了43屆戛納電影節,不僅提名了最高獎項金棕櫚獎,女主還斬獲了影后桂冠。
而這位女主托尼亞上演的,正是開篇提到過的“一夜之間”。她一夜之間失去的,並非什麼萬貫家財或社會地位,而是體會了極致荒誕的人生。
前一宿,還在喝着伏特加,叼着萬寶路,在酒吧炫目的燈光里里歌舞昇平、暗送秋波,聲色犬馬中,她也有自己的煩惱:近期,丈夫對自己熱情似乎有些降溫,甚至有出軌的嫌疑。
這天,托尼亞酒蟲上腦,喝的酩酊大醉,在酒吧舞池中正在放飛自我,兩名“社會人”把她戴上了一台黑色轎車。
喝暈的托尼亞根本不知道即將發生什麼,兩名“社會人”左右開弓,將她牢牢塞在汽車後排,汽車行進幾公里後,拐進了一個衚衕,社會人將失去意識的托尼亞架出來後,拽進了一所不為人注意的監獄中。
監獄中煙熏火燎、謾罵聲、棍棒聲此起彼伏。直至此刻,失去意識的托尼亞依舊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下意識地以為進入了風月場合,痛快地吸着香煙,可被帶進辦公室後,手中的紅色皮包即刻被一名軍官搶走、反覆翻查;隨即這名軍官命令把托尼亞扒光,依次在她的鼻孔、耳孔、私處反覆查看。軍官沒找到想要的東西後下令,把她鎖進牢房,明天開始審問。
一夜無話,待到第二天,托尼亞懵圈了。
前一天的宿醉引發欲裂的頭痛,而身邊的環境着實恐怖:一間十平米的房間中,住着8名女人,這些人無一不篳路藍縷、頭髮如雜草,體味像泔水;此外,還有3隻老鼠,對這房間也有居住權,它們大搖大擺地吱吱吱,從女人的腿縫中鑽來鑽去...
還沒來得及問,外面突然傳來鈴聲,隨即房門被打開,一個軍官在門口清點人數,托尼亞這才明白:這是監獄!
無數個問號湧上心頭:
我怎麼到這兒的?
為什麼抓我?
是不是抓錯人?
我犯了什麼錯?
被帶去審訊室還沒3分鐘,這些迷惑便迎刃而解了。
婚姻危機中的托尼亞,曾找過多個一夜情伴侶,反正目的是報復丈夫,情夫便沒什麼門檻,這一不小心,直接導致自己進了監獄:原來托尼亞的某位情夫,是波蘭當局眼中的造反派,但凡與這位造反派有任何聯繫的人,就成了軍事間諜,被扣上了叛國罪的帽子。
托尼亞的那位情夫,就是波蘭政府眼中的破壞分子。
關於這名“始作俑者”,《審問》並沒有給出過多的篇幅,重頭戲放在了當局對托尼亞的審問環節。
代表當局審問的,是軍隊少尉。
他的意圖很簡單:當局相信託尼亞不是間諜、不是破壞分子,但托尼亞必須在當局編好的劇本上簽字,證明紙上寫的反動事情她可以作證。
托尼亞此刻雖然懵逼,但讓自己承認從沒發生過的事情,她拒絕簽字。
你不簽字?
可以!
那就侮辱你到簽字為止!
審問大體可分成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精神恐嚇。
剛進審訊室的托尼亞,明顯感覺出眼前這名少尉的不友善,偌大的辦公室中,托尼亞只能坐在角落裡的板凳上。但凡沒經過允許為自己辯解、插畫,都會被恫嚇、辱罵。
面對槍林彈雨般的審問,托尼亞咬住了牙關,因為她明白,雖然簽字後可以免除這一切,但這勢必會造成另一群生命被屠殺,儘管自己與他們並不相識。
但審訊的滋味並不好受。
挨餓、挨罵倒還好,被禁止睡覺簡直是精神上最大的折磨。波蘭當局選用車輪戰,A拿着一份問題開始長達5小時的審訊後,B拿着同一份問題繼續問一遍,B下班後換來C再重複。
審問的宗旨很簡單:說出一切細節,哪怕看上去毫無關係的也要說。
而只要被審問者的回答前後稍有差池,那這個問題就會被深挖、反覆提問。
幾天不睡覺的托尼亞說出了自己知道的一切,儘管眼皮打架、雙眼無神、嘴巴只是機械性地張合,但並沒滿足少尉,她央求對方給自己一支煙,讓自己睡一會兒,終於,在緊張的氛圍中,托尼亞昏厥了。
第二階段:身體凌辱。
審訊者沒達目的,自然不肯放棄。
審訊來到第二階段,沒有口頭上的勸說或謾罵,等待托尼亞的,只有身體上一波接一波的凌辱。
棍棒毆打就不說了,托尼亞早已習慣身體青一塊紫一塊的。
電影着重刻畫了波蘭當局的水刑:在陰冷骯髒、爬滿老鼠的地牢中,有一個特意根據人的形體打造而成的石墓,受刑人被關入其中,水龍頭打開後水位迅速上升,托尼亞此刻不僅要承受冰水像尖刀一樣刺入皮膚,還要承受即刻因水窒息的恐懼...
待到審問者再想起水刑這回事兒時,托尼亞已經奄奄一息,不省人事
別以為暈就完事兒了,水刑的第二個步驟,用高壓水槍射擊托尼亞,稍微左手夾着煙捲,右手端着水槍,對面的托尼亞有多痛苦,這邊的少尉就有多得意。
受完刑的托尼亞,一隻腳已經踏入了鬼門關,她面色蒼白,凍的發顫。
還沒完,“忙碌”了一天的審問人員,這時也累了,他們端起伏特加推杯換盞,沒忘了也賜給托尼亞一杯。他們慈悲的行動,是將辦公室痰盂里的水灌進了托尼亞的喉嚨。
到此,這一番折騰,算是告一段落。
即便是這樣,托尼亞也沒答應簽字。
第三階段:死亡威脅。
審訊進入第三階段,托尼亞身心俱疲,當局也明白,此刻的她,需要最後一根稻草。
也許,讓她聞聞死亡的味道,就屈服了。
很快,少尉隨便找了借口用槍頂在了托尼亞的額頭,很顯然,沒起作用,一個熬過水刑的人,已經對死亡這件事無懼了。
但無懼死亡的狀態,並不代表無懼死亡的過程,讓托尼亞真正經歷一次死亡的過程,未嘗不是一個辦法。
很快,審問者找來了一個替死鬼,在托尼亞面前殘暴地將其爆頭,托尼亞看在眼裡,大口呼吸、心砰砰跳,就在所有觀眾都以為她將功虧一簣的時候,托尼亞發現,這個替死鬼其實是假的,是當局找來的演員,出演的一場受刑戲,目的就是死亡來威脅自己。
就好像高中老師告知我們,做題時一定要搞清楚題目想考什麼一樣,托尼亞明白當局的目的後,恐懼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與當局抗爭的勇氣。
在這樣日復一日的折磨中,托尼亞熬了5年,為不背上莫須有的罪名,她受了五年的罪。
斯大林死後,波蘭當局釋放了這批“破壞分子”,走出人間煉獄的托尼亞,已經換了一副皮囊,失去往日的氣質,內心卻無比堅強。
而審問托尼亞的軍官,該逃的逃,該自殺的自殺。
導演刻畫了大時代里每個人的選擇,托尼亞的抗爭過程,個人在時代的漩渦里無奈沉浮,有些人為了苟活而誣陷,有些人因為酷刑而屈打成招,也有些人是因為對於政權的信任而承認有罪。
出來後的第一件事,托尼亞去孤兒院找了自己在獄中被侵犯後產下的孩子...
這個結局舉重若輕,給觀眾以希望,時代的浪潮中,有太多人用自我犧牲換來了新一代,本質上,托尼亞和劉胡蘭是一類人。
這部影片讓人想起另一部白色恐怖中的女性故事:《色·戒》。
《色·戒》中的王佳芝,為了愛情,放棄了大義,放走了漢奸,最後被槍決;
《審問》中的托尼亞,為了心中的道義,選擇了自我犧牲,沒有妥協,最後重新掌握了生命。
這或許就是東西方導演,對革命浪潮中女性截然不同的態度,在李安眼中,王佳芝是革命的炮灰,她能做的,只能盡情燃燒自己;而托尼亞,是革命本身的參與者,她選擇了忍辱負重,但終究成了勝利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