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如靜者,深沉不浮,清雅自尚,傳百世而不朽。
吳昌碩銘,沈石友藏墨池硯
清時,乾隆皇帝舉一國之力欽命編纂《西清硯譜》,甄選收錄宮內歷代名硯,上起漢唐,下至本朝,此硯學專述堪稱群譜之冠。而古硯收藏,又云:“舊有《西清硯譜》,今有《沈氏硯林》”,二譜比肩,前者顯見皇室長物無所不包,後者則盡得文人格調逸趣,可見《沈氏硯林》,個中所錄,亦是絕非凡品。
據悉,《沈氏硯林》為收藏大家沈石友歿後六年,其子沈若懷將父所藏佳硯編拓而成,共計一百五十八方。
而吳昌碩與沈石友交契甚深,曾有詩曰:“石友介於右,鐫肝淘俗塵。”,二者金石之誼,始於壬午歲,彼此間唱和三十餘載。因此,《沈氏硯林》中多達一百二十餘方,即由沈石友撰寫詩文,吳昌碩親書硯銘,部分篆刻則由吳昌碩弟子趙古泥操刀,三人珠聯璧合,可謂一硯千金,為藏家所珍。
吳昌碩繪沈石友《品研圖》
沈石友(1858-1917),原名汝瑾,字公周,因喜石硯,取石友別號,別署鈍居士,室名笛在明月樓,江蘇常熟人。平生所作以詩詞為多,間治古文,藏硯頗多,亦精刻硯,有《鳴堅石齋詩鈔》刊行、《沉氏硯林》傳世等,與吳昌碩、蒲華過往甚密。
吳昌碩(1844-1927),原名俊,後改俊卿,字昌碩,又字倉石,號缶廬、缶道人、苦鐵,又署破荷、大聾等,浙江安吉人。詩、書、畫、印皆精,為一代藝術大師,近代六十名家之一。西泠印社首任社長。
《沈氏硯林》傳閱廣泛,共分四卷,傳拓百部,分別由吳昌碩題籤,鄭孝胥題扉頁,卷首亦有鄭氏隸書題《品研圖》、吳昌碩畫《品研圖》並題詩,詩曰:“石友好硯老成癖,十載搜羅逾數百。蒲團獨坐細品之,不刮金鎞目光射。”,此硯學名著,有硯中“石渠寶笈”之美譽,堪為後世之范。
鄭孝胥題《品研圖》引首
好硯者不乏,如歐陽修、紀昀、蘇東坡等,皆一時文豪,而單以“痴硯”而言,沈石友更甚矣。其原名沈汝瑾,因“喜硯成癖”,取石友別號,每得一硯,皆愛不釋手,把玩再三,寄情於物,刻銘記之。
據《沈氏硯林》中所載“生壙後志硯”,有其自撰生壙志:“武漢發難,身丁國變。性耽詩。有研癖。謂詩可言志。研以比德也。齒益邁。耆益篤,蓄研百餘。詩倍之。偶遭橫逆仍品研。賦詩不輟。”
邊款為:“欲補天,誰鍊石。身未化。志再刻。日月蝕。石不泐。一寸心。共堅白。丙辰秋。石友自銘。”
生壙志即未歿之人之墓誌。硯銘中,如“身未化。志再刻。日月蝕。石不泐。一寸心。共堅白。”、“武漢發難,身丁國變。”等,均可窺沈石友以硯明志,隱亂世悲鳴於其中的家國情懷,恰如吳昌碩所言沈石友“晚遂舉其悲憤之心託於閑適之致,乃至風月之吟弄,樵漁之歌唱,而其中若有甚不得已者。”
因此,沈石友所藏之硯,並非僅僅尋常文人舞文弄墨之案頭雅物,更俱憂國憂民之思。
沈石友去世後,其家道中落,沈氏後人將《沈氏硯林》中藏硯悉數釋出,皆為日本人橋本關雪購攜東去。此後,橋本關雪又精選最為鍾愛之二十方硯自留,每方朱題硯蓋,並鈐有錢瘦鐵所刻“白沙村莊”朱文隸書印,余者散藏各地。
橋本關雪(1883~1945),本名關一,後改名貫一,又名房弘,字士道。號澗雪散人、四明狂客等。齋號懶雲洞。日本著名畫家,大正、昭和年間關西畫壇的泰斗,日本關東畫派領袖。 自1914年起,曾30多次來到中國,並精通中國古文化。與吳昌碩,王一亭等結為至交。沈石友所藏硯台多歸其處。
錢瘦鐵刻收藏印“白沙村莊”硯盒鈐印及橋本關雪
因時局動蕩,又幾經更迭,《沈氏硯林》中所收錄硯台,多數已毀於戰火,留存者絕少。
如今,台北故宮博物院館藏六方,出版於《蘭千山館名硯目錄》;日本書法界泰斗青山杉雨藏有八方,2008年其子青山慶示捐贈吳昌碩銘“石友書畫之研”予西泠印社;亦有部分曾偶現拍場,藏家趨之若鶩,其中一方“吳昌碩、沈石友、邵松年銘和軒氏紫雲硯”於2009年西泠秋拍中,以548.8萬成交,創其時文人硯拍賣記錄;其他則再難得見。
2019年西泠春拍,再結硯緣,又徵得一方吳昌碩銘,沈石友藏墨池硯,可謂難得珍品。
吳昌碩銘,沈石友藏墨池硯
西泠印社2019春拍
銘文:
墨池之珎,佐我文史。潤比羚羊,細逾龍尾。靈氣所鍾,近言子愚。此石得時,天下可理。石友屬昌碩銘。壬子嘉平月。
硯盒題字:墨池硯。
鑒藏印:白沙邨庄。
出版:
1、《沈氏硯林》P100-101,民國時期出版。
2、虹隱樓藏《鳴堅白齋硯譜》,第三冊第六硯。民國時期手拓本。
3、《吳昌碩硯銘》P4,日本白紅社。1966年。
說明:橋本關雪舊藏。配紅木硯盒。
14.1×9×2.3cm
《沈氏硯林》P100-101,民國時期出版
虹隱樓藏《鳴堅白齋硯譜》第三冊第六硯。民國時期手拓本
《吳昌碩硯銘》P4,日本白紅社。1966年
依銘文可知,此硯作於壬子年(1912),為吳昌碩“人藝俱老,爐火純青”晚年時期。是年,為中華民國元年,其棄名“俊卿”而改以“昌碩”行世,並自刻印“吳昌碩壬子歲以字行”,此後正式定居上海,意義非凡。
彼時,吳昌碩與沈石友,雖分處兩地,卻交誼往來不斷。《品研圖》中,吳昌碩曾有詩曰:“硯分三品上下中,寫圖來屬吳大聾。大聾平生癖金石,雖處兩地精神通。”據此可窺二人金石之趣。
墨池硯拓片
硯台質實無華,最是厚重。
此墨池硯銘文為“墨池之珎,佐我文史。潤比羚羊,細逾龍尾。靈氣所鍾,近言子愚。此石得時,天下可理。”
筆者私以為其意為硯台似龍尾羚羊細潤,佐我筆墨文章,珍貴矣。天地靈氣所鍾之物,長生而又安靜。康熙皇帝曾手書“靈氣所鍾”,而“近言子愚”則喻硯台鈍拙無言靜待滄桑。
“此石得時,天下可理”,如硯台淳樸,為百姓休養生息之大道,家國得以永固,乃治國之道家哲學。所以康熙皇帝親作硯銘“以靜為用,是以永年”。
此外,沈石友 別署鈍居士,亦是一語雙關。
吳昌碩銘,沈石友藏墨池硯
西泠印社2019春拍
書為大道,畫為濟世,藝為公器。吳昌碩浩然愛國之情,赤子之心多流於筆端墨尖。聞“五卅慘案”,憤而作詩:“烽火逼天天昏黑,天光斜射海蒼赤。炮聲一發彈雨激,飲彈之人漲阡陌”,對“甲午之痛”耿耿於懷,題畫詩:“石頭奇似虎當關,破樹孤雲絕壑攀。昨夜夢中馳鐵馬,竟憑畫手奪天山。”
知交沈石友亦是如此。《沈氏硯林》序中,沈石友自言:“阽危值家國,身是憂患余……蒲團坐靜觀,方寸還唐虞,如今遭變革,世途益崎嶇……天教作野史,欲使為董狐,神姦禍中國,昔智今何愚。”
在沈石友去世後,吳昌碩為亡友整理舊詩稿,刊印《鳴堅白齋詩鈔》,並作序,嘆道“夫望塵莫及寧止缶廬一叟而已?”
辛亥革命後,吳昌碩為沈石友作此硯,如其所言“事變復見辛亥冬,熱血若沸摧心胸”,豈非重燃對“秩序重建,天下可理”太平盛世之渴望,以此共勉摯友?
除金石外,吳昌碩與沈石友的書札往來亦是頗多,據學者鄒濤由二人信札所提及,可知沈石友常為吳昌碩代作詩文。
吳昌碩請沈石友代筆信札二通
“懇者上海新造湖州會館囑弟撰聯,弟無此才,求兄代制。約八九十言之間,仍屬弟撰。並求數日內寄我。我真虛名,受累也。”“石友先生鑒:得示知老嫂喜拙畫,特寫一紙奉上,乞轉交(若雲送潤斷斷不受,弟將何以謝兄耶!)僅錄心經,以無佳詩可寫。興到時乞代吟之,或跋語亦可。昨書中求代西泠印社記,收到否?拙詩二首請削定。即頌道安。缶弟頓首”“石友先生鑒:昨接手書收到。拙詩草稿二紙未肯痛改,故存之。茲有懇者,西泠印社索缶作序,缶未能從事。然缶為社長又不能不作,只有懇大手筆為之。附去魯澄伯序及社中條例,乞鑒之。缶弟頓首”
原來為人所熟知的《西泠印社記》或是沈石友為吳昌碩代筆之作,其文采之出眾據此可窺。
時至如今,沈氏為吳昌碩作詩多少,已不得而知,然此二人於此“墨池硯”中所銘刻之金石之誼,可得永傳矣!
——END——
觀書時自得新解,作事便應同古人
文:林妹妹 圖:西泠拍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