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鼎鈞[美國]
一 、 為而不有
在紐約數中華文藝,論人口以作家最多,畫家次之,書法家又次之,說到篆刻,那真是以稀為貴了。
忻小漁先生出現,大家競相傳告。他是安徽來的篆刻家,也是一位書法家,本名忻可權,“小漁”是他的筆名。
為什麼要叫小漁呢,他說藝術浩瀚如海,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漁夫罷了!言外之意是自己成就有限,我一聽這話有意思,從此有了交往。
那時華人社區習字學畫的風氣漸盛,幾位書畫大家都有很多學生。這些人學習的熱情高,捨得花大錢買好紙好筆,請名家裝裱,惟有印章粗俗,而且只有一方兩方。
我勸他們去找忻先生,我說印章可以顯示你的水平、交遊、品味,必須講究。我說書畫家照例要有很多印章,朱文白文,正名別號,長形圓形,大件小件,跟你的字畫配合使用。
我說找名家刻印不容易,名家架子大,他忙不過來的時候由弟子替他刻,花了大錢也許買來的是冒牌貨。忻小漁來到紐約算是龍卧淺灘,跟他打交道咱們佔便宜。
我從台灣帶出來兩方石料,外觀像壽山石,其實是泰國產品,台灣的篆刻家名之為“泰來石”,否極泰來,很吉利。那時海峽兩岸往來斷絕,壽山石難得一見,泰來石几乎取而代之,我請小漁先生以此石治印。
我是山東蘭陵人,戰國時荀卿曾為蘭陵令,蘭陵人以此自豪,我家從前有一方舊印,文曰“荀卿治下”,小篆朱文,我要求他複製。
蘭陵產酒,蘭陵人另一件向人誇耀的事,李白寫過“蘭陵美酒鬱金香”。這首七絕選入《千家詩》,宋代以後列為小學基本教科書,因此蘭陵酒名氣很大。
我祖父開過酒廠,他的產品在上海舉辦的萬國博覽會上得了大獎,他的招牌字號叫“德源涌”。我的另一方石料長形圓角,略呈彎曲,如衣帶下垂,我對小漁說,如果在這方石頭上刻出“德源長涌”四個字,用你拿手的鄧石如,線條如波紋流動,豈不甚妙?
小漁說,你指定字體款式,稱為“點品”,真正的篆刻家是不接受的,不過我可以為你破例。他說蘭陵是你的第一故鄉,台灣是你的第二故鄉,你把從第一故鄉帶來的記憶,刻在從第二故鄉帶來的石頭上,兩個故鄉合而為一了,這樣的事我願意做。
說得好!有他這幾句話,我這兩方印章就金不換了。
我曾問他一共刻過多少印章,他說大概有一萬吧?他這一萬件作品散布在中國,散布在美國,散布在中華文化的世界裡,這是一萬個美,一萬個愛。
小漁先生給我刻的印章,有一方刻的就是“信望愛”,他有愛心,他愛藝術,愛一切藝術人口。
他是安徽人,安徽有一座山,黃山,“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看這兩句話可以知道黃山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他在黃山下面住過六年,形成他篆刻的風格,他本來住在皇后區,後來搬到史泰登島,我有風濕性關節炎,往來許多不便,見面就稀少了。
有一天在街頭相遇,他行色匆匆,只能站在街頭交談,他說眼睛出了大毛病,今後與篆刻絕緣了!我大吃一驚,我說張大千先生晚年眼睛不好,他用潑墨的技法潑彩,大氣磅礴,創造新天新地。王壯為先生後來眼睛也不好,他用粗線條大印,儼然周鼎漢瓦。不管怎樣,您的藝術創作不要停下來。
又過了好多年,古琴演奏家袁中平打電話來說,忻小漁先生去世了!我連忙寫了一副輓聯,隨他到史泰登島參加告別式,葬儀由牧師主持,這才知道他有了宗教信仰。
袁中平在靈前彈奏陽關三疊,伴以低吟。我致詞說,忻先生是藝術家,藝術家他的好東西都拿出來分散給人家,為而不有,他覺得很快樂,施比受更為有福,這也是宗教家的精神。
二、莊子的魚
中國人刻圖章,通常使用兩種材料,木材和石材。
吾鄉那位老進士,他就把自己治印的房間叫“木石居”。讀《孟子》,知道“木石居”本來的意思是與木石同居,隱於山林之間,大清科舉出身的讀書人隱然有不甘民國統治的意思。
老進士所用的“木”包括桃核,書童把桃核磨成平面,他在上面刻“無一長處”。古人說人有一長必有一短,無一長處也就沒有短處,老進士句句是典。
桃核木質細密,不崩裂也不變形,面積很小,正好顯出治印者的功力。老進士目力腕力已非少壯,仍能在上面刻出“眼暈瞳花”。但是桃核磨出來的平面上可能有小坑小洞又怎麼辦呢,他可以選用正好需要小坑小洞的字形,“木石居”三個字,不是正需要兩個口嗎!
中國的鐘鼎甲骨一直到小篆,一個字演變出許多形狀,一個“壽”字有一百種寫法,篆刻家對所有的字形瞭然於胸,可以利用印面的地形布置印文。何況治印的人還有權力創造字形,例如“松”這個字他可以把“公”放在上面,把“木”放在下面,反而更像一棵樹。
六十年後,我在域外認識畫家丘丙良先生,他也以治印聞名。有一次我到他的畫室參觀,看到他家藏的印章,他喜歡齊白石,齊老先生的作品裝滿了一個小小的檀木箱子。
引我驚喜的不是白石老人,是他用桃核刻成的幾方閑章,再也想不到半個世紀之後、半個地球之外能夠見此“舊物”,想不到逞才使氣的丘丙良,為了藝術,也能借桃核磨練性情。我緊緊握住,不禁泫然。
他看見我的表情,慨然說:“我給你刻一個。”
這一諾真是重於千金。
丘丙良,廣東台山人,擅長寫意風景,大家最稱讚他的游魚,認為他畫中有莊子的魚,別人畫中只有姜太公的魚。花卉運彩飄逸明亮,個人風格強烈。
夏天見他穿乳白色杭綢小褂,一把摺扇在胸前打開,他這個形象很中國,中國的服裝,中國的道具,中國的名士。
他移民40年始終保有中國國籍,依規定,他可以用中文參加入籍的考試,但他說他覺得做一個中國人舒服。而且他說“只有做中國人,才可以畫好中國畫”,警句也,我聽了大吃一驚,這句話值得有學問的人寫一本書。
丘先生初到紐約時也經過一番打拚,畫了許多小畫送到畫廊和購物中心寄賣。所謂小畫,通常指一英尺見方,丘氏供應的這種小畫還要小一些,美國家庭喜歡掛在樓梯的扶手的上方,一買就是十幅八幅。
他賣這些畫使用化名,後來他成名了,不需要做這門生意了,他家地下室還存放了一批,這一放就是三十年。有一天他大掃除大清理,把這些過期的小畫交給他的一個學生,任由他的學生廉價售出,把收入全部捐給慈善團體。
大家一聽,對人對己這都是好事,紛紛出手,我也買了兩幅,丘氏立刻畫了兩條鮮魚送我,表示謝我捧場。這個舉動也很中國。
丘丙良終於葉落歸根,回到中國定居終老。紐約文友在餐館相聚,常常想起“吃在廣東”,丘先生也是一位美食家,廣東人愛吃狗肉,丘氏對屠、烹皆有所長。
有一次,“醫生畫家”楊思勝約敘,畫家張建國兄在座。他談到丘丙良趣事一則,可記。
丘氏有一友人,家中母狗生出許多小狗,以多為患,請丘辦一桌狗肉大宴,丘欣然從之。狗主人約定日期,設宴於樓下,縛幼犬於樓上。主人把屠刀磨好,開水燒好,佐料準備好,請丘動手。丘提刀登樓,賓主皆在樓下屏息等待,半晌不聞動靜。
眾人登樓察看,見丘提刀垂頭而立,刀上並無血跡,眾幼犬目光炯炯而視。眾問所以,丘嘆曰:“老了,手軟,沒法下手。”
這條掌故也很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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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 羊城晚報·羊城派
責編 | 吳小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