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日記: 他個子不高,但影子很長 ——關於胡金銓的對談

2022年10月30日11:39:10 熱門 1131

本文作者“前海一支劍”,歡迎去豆瓣App關注Ta。

豆瓣日記: 他個子不高,但影子很長 ——關於胡金銓的對談 - 天天要聞

按:2017年是華語武俠片導演胡金銓(1932-1997)逝世20周年紀念。胡金銓憑藉《大醉俠》(1966)、《龍門客棧》(1967)、《俠女》(1971)等影片將中國武俠電影帶入國際影壇,並使之成為受人矚目的全球類型。為紀念胡金銓電影文化遺產,上海戲劇學院特別邀請張錯教授、鄭佩佩女士、石雋先生、許鞍華導演等胡金銓導演的生前友好與創作夥伴,就他的生平事迹與創作成就展開對話。本文刊登在《電影藝術》雜誌2017年第5期時有刪節,這裡刊出本次對話的記錄全稿。

主持人:石 川 上海戲劇學院教授 / 林文淇 台灣中央大學教授

與談人:石 雋 著名演員、財團法人胡金銓導演文藝基金會執行長

許鞍華 著名導演

鄭佩佩 著名演員

張 錯 美國南加州大學教授、胡金銓基金會主席

時 間:2017年5月27日10:00-12:00

地 點:上海戲劇學院熊佛西樓會議室

石川(以下簡稱“石”):各位早上好!本次“胡金銓與武俠片:中國電影的全球類型與全球消費國際學術研討會”,由上海戲劇學院與美國胡金銓基金會共同發起主辦。之所以舉辦這樣一次會議,不僅因為今年是胡金銓導演往生二十周年紀念,也是出於我們每個人心中的武俠情懷——我們從小讀武俠小說,看武俠電影,聽武俠評書。武俠故事和江湖英雄,曾經是令我們每個人嚮往的神秘世界。今天,在全球各地,不論天涯海角,只要有華人的地方,武俠故事都是一種我們可以彼此分享、認同的文化經驗。就像20世紀華人文學不能缺少金庸和他的武俠小說一樣,20世紀的華語電影,也無法忘懷胡金銓這個名字。

現在,請允許我為大家介紹今天到會的各位尊貴的來賓:第一位,美國南加州大學比較文學系教授、美國胡金銓基金會主席、著名作家、詩人,張錯先生;第二位,大家都認識他,昔日胡金銓電影中的江湖大俠,著名演員、台灣財團法人胡金銓文藝基金會執行長,石雋先生;第三位,著名演員,英姿颯爽,美麗永駐的一代女俠,鄭佩佩女士;第四位,香港著名導演許鞍華女士;最後一位,是我們今天這場討論的嘉賓主持,台灣中央大學英文系教授,林文淇先生。林老師之前在台灣財團法人國家電影中心擔任執行長,為保護、修復和研究胡金銓電影做了大量富有成效的工作。我現在把話筒交給林文淇教授,請他與四位貴賓一起來回顧胡金銓導演的生平點滴。有請林教授!

一、林文淇:胡金銓電影膠片的保存與修復

林文淇(以下簡稱“林”):謝謝石川老師。各位專家,大家好!今年是胡金銓導演冥誕八十五周年,逝世二十周年。我們假座上海戲劇學院,一起懷念這位兩岸三地偉大的電影導演、藝術家、文人、學者……他有很多身份,一生才華橫溢。可惜,大家都沒有料到,二十年前他意外過世。今天主辦單位邀請到與胡金銓導演生前有過密切來往的四位嘉賓,非常期待聽到他們跟胡導演相處的故事。2013年,我有幸在台灣國家電影資料館(現在改稱“台灣財團法人國家電影中心”)服務。印象很深的是,我上任大概兩個月,石雋先生、鄭佩佩小姐就分別來訪電影資料館,我們一起談胡金銓導演的電影、資料、文物。台灣電影資料館的鎮館之寶,就是胡導演留下來的電影膠片、劇照、手稿……資料館有一個特別收藏室,數量很多。2015年孫紹誼教授來台灣電影中心拜訪,我們就聊起來要辦這次的研討會。當時覺得兩邊想法不謀而合,如果都辦,就衝突了,覺得合作也許是很好的機會。

石:對不起,剛才忘記向大家彙報。這次會議期間,我們還會舉辦一次小型的展覽。內容是由張錯教授提供的胡金銓導演生前的漫畫、書信手稿原件,有40多件,是孫紹誼千里迢迢從洛杉磯帶回上海的。會議前,我已經請人做了裝裱,鑲了鏡框,現在就陳列在會場外面的過道和陽台上,待會兒休會時請大家欣賞。另外,我們還為每位來賓準備了一份圖冊,作為會議禮品贈送給各位留念。內容就是展覽的漫畫、手稿,以及胡金銓導演年表和生平事略的中英文版本,以及一些胡導演的照片。本次會議結束之後,這批展品還將移師上海電影博物館做一個胡金銓手稿特展,時間大約在今年秋季。讓社會大眾也能這批珍貴的展品,了解胡金銓導演電影之外更豐富的藝術和人生面向。在本次會議議程中,我們每天晚上還安排有胡金銓電影放映,包括《俠女》、《龍門客棧》、《山中傳奇》、《怒》四部影片。這些影片都是經過數字修復的,由台灣法人財團國家電影中心為本次會議特別提供。在各位貴賓發言之前,我還想請林文淇教授先為各位介紹一下胡金銓電影膠片的保護和修復情況。

林:胡導演影片,因為時間久了,膠片上已經看不到最好的樣貌。我前一任館長從文化部拿到一些錢,決定優先做胡導演影片的修復。《龍門客棧》是第一部進行4K修復的影片。我們跟意大利博洛尼亞電影修復實驗室合作,修得非常好。2014年送到坎城(戛納)影展做了全球首映。第二個修復的是《俠女》。當時台灣電影中心一年的經費,方方面面加起來大約只有4300萬新台幣,而《俠女》4K修復的報價就有500萬新台幣。就是說,中心要拿出一年大約八分之一的錢來修《俠女》。後面還有《山中傳奇》、《空山靈雨》,還有其他影片,怎麼辦?所以非常謝謝徐楓小姐,是她慷慨解囊,贊助了《俠女》的修復。本來今天她也要來參加,因為有其它的事,錯過了這次機會。《俠女》修完後,隔了一年,再次送到坎城做全球首映。這很不容易,很少有一個導演連續兩部修復影片入圍坎城影展。他們每年從全世界只選12-15部修復片放映。有人問我,你們是怎麼做到的?我想,大概也只有胡導演才能做到。

之後我們的野心就更大了,接下來又修了《山中傳奇》。這是“第一影業”的片子,聽說膠片情況不是很好,我們蠻着急的。片長有三個多小時,報價回來,又是500多萬新台幣。我們想辦法把《山中傳奇》所有版本都找到,可以掃描的都全部掃描。修好後,去年在威尼斯影展首映,今年四月在台北影展,五月在北京國際電影節也做了特別放映。我任內就修復了這兩部,《龍門客棧》和《山中傳奇》。本來還有一部《迎春閣之風波》,“嘉禾”的影片,他們把它賣給了一家叫“星空傳媒”的公司。我也跟“星空”總經理談過,希望今年可以來合作修復。可惜我去年任期已到,就沒有機會了。目前在修復的是《空山靈雨》。今年下半年,台灣國家電影中心會出版胡金銓導演紀念藍光碟跟DVD專輯,希望可以順利。

鄭佩佩(以下簡稱“鄭”):我想補充林教授一句。當年“邵氏”把600多部經典電影都賣給了“天映”,“天映”對邵氏老片也有做數位修復,第一部就是《大醉俠》。所以2002年《大醉俠》是最早參加坎城影展的。很多人告訴我,他們以前都沒有看過這部戲,這次在坎城是第一次看到。他們很訝異,原來胡導演第一部武俠片就拍得那麼好。這也是胡導演在世界各地的影迷最好奇一件事。為什麼會這樣子呢?因為“邵氏”很封閉,胡導演的影片,他們不放映,也不出版DVD。後來的DVD是“天映”出的。

林:胡導演是在電影史上做出過很大貢獻的一位導演,如果他在天上有知,我們今天舉辦這樣一個紀念他的會,又把他的傑作進行數位修復,以最好、最原始的樣貌呈現給觀眾,我想他一定會感到欣慰的。下面,我們就依照會議安排的先後順序,請在座每位貴賓,每人做一個20分鐘左右的分享。每位貴賓發言結束後,如果時間允許,也會開放給現場各位提問,大家一起來互動討論。

二、石雋:一位求好心切、事必躬親的導演

林:我們歡迎台灣胡金銓文藝基金會執行長、金馬獎終身成就獎得主、國寶級演員,石雋先生!

石雋(以下簡稱“雋”):各位來自海外和海峽兩岸的教授、老師、同學,大家好!我首先要感謝上海戲劇學院,為我的老師胡金銓導演舉辦這個紀念會。我在這裡跟各位報告的題目是:一位求好心切、事必躬親的導演。胡導演的作品大多數都是他自己編劇。《山中傳奇》、《大輪迴》兩部,雖然由鍾玲教授編劇,可是,裡面的對白幾乎全部是按照胡導演的講話習慣——他是北方人——對白就按北方人的習慣做了潤色。

通常來說,每部戲的角色造型、服裝、髮型,應該由美術設計、服裝設計來負責,但在胡導演那裡,他都是要親力親為。比如《山中傳奇》,他連布景都是先自己畫好草圖,再交給設計師正式繪圖。每個角色的造型設計,從頭到腳都有詳細的說明。甚至服裝用什麼布料、什麼顏色、鞋子做成什麼樣式,他都要發表意見。其實不止《山中傳奇》,幾乎每一部戲,他都是這樣做。可惜的是,很多資料都散失了,保存下來的只是很少部分。

胡導演很喜歡拍外景。有幾部戲我當過他的副導演,看景的時候我也跟着他去。一般情況下,看景有劇照師、攝影師拍照作為參考,可是胡導演不然,他會拿出紙筆來畫速寫,邊速寫就邊做分鏡。我大概跟四十位導演有過合作,只有胡導演的分鏡表是圖文並茂的。他畫得很好,非常專業。石川老師辦的胡導演漫畫展,等一下大家可以看看,他是專業畫家的水平。

一般來講,武俠片拍到動作部分,導演通常會交給武術指導,或者按現在的說法——動作導演去負責拍攝。可是胡導演一定要自己先來做簡略地示範給武術指導看,再由武術指導潤飾,再教給演員來練習,最後才完成拍攝的,是這樣一個過程。《龍門客棧》有很多的野外戲,有一場是在台灣中橫公路的最高點拍的。這個地方,每天下午不到四點的時候,就會有山嵐襲來,所以影片中收進了很多山嵐、雲霧的鏡頭。胡導演很喜歡這樣的意境,但並非每一次都碰得到。那怎麼辦呢?從《俠女》開始,包括後來的《山中傳奇》,每次遇到需要山嵐效果的時候,胡導演就要人造煙霧。那時候沒有煙餅,都是用潮濕的稻草,做不完全燃燒來產生煙霧。這個他也要自己來做,在草堆旁,手裡拿一個蒲扇,示範給別人看,怎麼樣煽風點火,才是他要的效果。

胡導演平時喜歡書法、繪畫,電影片頭的字,很多都是他本人親筆題寫的。《龍門客棧》裡面有很多往來書信的鏡頭,照說這應該讓美工、道具來準備,可是胡導演都是要親自寫出來。有一次,李翰祥請胡導演吃飯,我跟着去,李翰祥說:“戲裡面雙方往來的書信,筆跡都是一樣的,這是怎麼回事?”胡導就哈哈大笑,因為都是出自他的手筆,他很得意。各位下次再看《龍門客棧》的時候,可以注意一下客棧門框上的那幅對聯。不是像平時那樣,先寫好再貼上去,而是場工先把紅紙貼上去,然後胡導演爬到竹梯子上面去寫的。

還有剪輯。雖然每部戲都有署名的剪接師,可是我告訴大家,每部戲最後的精剪部分,都是胡導演親自完成的。《龍門客棧》剪接師是陳洪民先生,他後來也做了導演。他有次在“聯邦”的製片部跟別人講:“我剪胡導演的《龍門客棧》,跟他學到不少”。確實,胡導演特有的剪接手法,讓中國武俠片的品質得到了提升。

最後,我想要強調的是,胡導演留下來的資料散失很多。幸虧有美國胡金銓基金會保存了他的東西。有一部分已經移交給台灣國家電影中心來保管。這部份資料很珍貴,可以讓後來的電影工作者參考、借鑒。我要在這裡謝謝美國胡金銓基金會,還有張錯教授。

林:非常謝謝石叔的分享!各位有問題請教石叔嗎?

范小青(以下簡稱“范”):前輩好!我是中國傳媒大學的范小青,也是釜山電影節的華語片選片人之一。我們知道《山中傳奇》和《空山靈雨》都是在韓國拍的,但是相關資料比較少,所以我想請您給我們分享一下,胡導演在韓國拍戲的一些情況。謝謝!

林:我插一句。《空山靈雨》做修復之前,我們跟韓國電影資料館聯繫,他們告訴我說,他們那裡有一個韓國版拷貝。我聽到的時候很驚訝。《山中傳奇》和《空山靈雨》是同時間拍的,那他們又說,還有一個韓國版,部分角色是由韓國演員來飾演的,等於是說,胡導演同一時間在韓國拍了三部電影,這個部分內容也請石叔分享一下。

雋:《山中傳奇》是胡導演的“金銓”公司跟香港“第一”公司,又跟韓國一個製片公司合作拍的。《空山靈雨》是“金銓”跟香港餐飲業“大家樂”的老闆羅開睦合作的,也是跟韓國人一起拍,所以才會有韓國版。這是因為當時韓國的制度跟台灣一樣,你只有跟我合拍,才能夠拿到外國片進口韓國的配額。所以說,每一部在韓國拍的戲,等於都是胡導演跟香港、韓國的三方合作。

當時台灣、香港的戲拿到韓國去拍,主要是為了拍雪景。可是《山中傳奇》、《空山靈雨》都不需要雪景。而且我們是八月份開機,一直拍到冬季,開始下雪的時候,我們就一路向南方轉移,想躲開下雪天氣。但是很奇怪,偏偏躲不掉,一直跑到慶州,但是慶州也在下雪。當時有很多鏡頭,只是對準建築物的一面拍。這一面有陽光,雪化掉了。背朝陽光的一面,還有不少殘雪。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又拍了兩個月,一直到第二年農曆新年,我們各自返回香港、台灣過年,等到四月份開春之後,再從港、台回到韓國。前前後後,兩次加起來,這部戲一共拍了355天,差十天就是一整年。

韓國的老闆對《山中傳奇》倒是沒有什麼意見。可是,到《空山靈雨》的時候,他提出來要再拍一個韓語版本,第一、第二男主角之外,次要角色要由韓國演員來演。等於說,你們拍的是一個華語版,我們另外還要有個韓語版。當時覺得他這個要求很奇怪。但是到今天,《空山靈雨》要數位修復,華語版本已經不夠完整了,那個韓語版就發揮了大用處。現在想想,還真要謝謝當時那位韓國老闆。

胡導演很喜歡跑去韓國拍戲,也是有原因的。因為韓國古迹保存比大陸、比台灣、香港都要好,建築樣式很多都是仿古代中國的,早年使用漢字也很普遍。我們去一個書院拍戲,牆壁上到處都是漢字書法。《山中傳奇》中有一個“觀稼亭”,意思就是,有錢的財主把土地交給佃農去耕種,他自己就在高處建一個涼亭,遠遠地來觀看莊稼的成長。這個景,並不是我們搭的,那個地方原來就有。胡導演很喜歡這個景,很像中國古代的樣子。他跟我說,“石雋,下次再拍古裝戲,我們還要來韓國”。這是他喜歡去韓國拍戲的原因。當然,韓國的場工和臨時演員也都很賣力,效率比大陸、香港、台灣的高。不過他們的導演、製片會打罵場工和臨時演員,所以大家工作的時候都很認真,不敢偷懶、不敢懈怠。

范:有沒有用韓國的武行呢?

雋:沒有,完全沒有。《空山靈雨》裡面打戲不多。胡導演本來選了孫越先生出演第一男主角,可是孫先生不會拍打戲,所以給他換了角色,戲份就很少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可能因為事先沒有溝通好吧。我們拍戲的時候,胡導演有個要求,只要他開工,我們必須在現場,就算沒有戲,人也要在。韓國工作人員把這個情況報告給他們老闆,他就提出,要拿幾個次要角色的戲份給韓國演員拍,剪出一個韓國版本。

三、許鞍華:胡導演個子不高,可是他的影子很長

林:許鞍華導演是我非常尊敬的導演,今天能夠坐在許導演旁邊,我覺得倍感榮幸。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許導演進入電影圈第一份工作就是跟胡導演一起拍戲,這是一個很難得的經驗。接下來我們請許導演來為我們分享一下她的講述。

許鞍華(以下簡稱“許”):我先謝謝石川老師邀請我來參加胡導演的紀念會。但是我覺得我很不好意思,我替胡導演做的事非常少,我只在他那裡工作了大概三個月。他過世到現在二十年了,我是越來越懷念他的。我來之前,石川老師讓我總結一下胡導演對我的影響,我覺得可以這樣說,就是“胡導演個子不高,可是他的影子很長,很長”。

我感覺胡導演就是一個對人好,可是又不說出來的人。其實,這跟電影的精神很有關係。你心裡的想法、感情在電影里表達出來就好,不需要用抽象的語言說出來。胡導演對我就很好,我從英國回來跟他作助理。他因為《俠女》去戛納的時候(1975年),我爸爸就叫我去無線電視台打工。到了電視台,主管跟我說,“我給你一輛麵包車,給你一組人,你下個禮拜就可以拍東西了。”哇!這麼好?對我有好大的誘惑。我就想要辭掉胡導演那邊的工作。我對他說,“我要去電視台工作了,以後你拍戲如果需要我的話,我再回來吧。”胡導演也不生我氣,也沒說什麼,就讓我走了。後來,和我一塊跟胡導演的余允抗也辭職了。胡導演還是不生氣,只是說“怎麼你們都把我的公司當咖啡廳,喜歡的時候就進來,不喜歡了就走掉。”可是他真的沒有生我們的氣。以後我們再回去找他,他還是一樣帶我們出去吃飯。

胡導演去戛納的時候,我在公司里沒有什麼事做,就是替他把名片整理出來,每天寫一個工作報告。兩個禮拜以後,他寫了一封很長的信給我,說他在戛納的心情。他說這邊人特別多,特別忙,他希望自己“寧靜致遠”。還說“看你中文、外文的根基都不錯,人也好學,希望你以後可以拍些好戲”。他說“希望有一天中國拍出一些戲,不一定是古裝,也能吸引外國人,我們就真正上去了”。這封信讓我覺得,他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包括中國電影在國際影壇的位置,他有這個自覺。可是,他對我的寄望,我以前是不知道的,他也從來不說,去了戛納才寫這封信回來跟我說。這封信我一直都有保存下來,後來香港電影導演會要拿去拍賣,我不知道有沒有賣出去,現在覺得很可惜,我沒有留拷貝。

那個時候,我們在他那裡都是毫無建樹的,只是每天在他辦公室裡面跑來跑去,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麼。可是,我們覺得很好奇、很好玩,老是跟着胡導演到處跑。他帶我們見過很多大導演,像李翰祥導演、宋存壽導演。他們都對我們這種新人很好的。宋存壽導演帶我們去片場看人家剪接,看見一大堆片子丟在地上,亂七八糟,工作環境特別差,我們都嚇死了。其實,那個時候,香港電影黃金時代拍出來的戲,很多都是在非常惡劣的環境里做出來的。

我常常會想,胡導演的生活其實就是一個“文化展覽”。比如他每天會看十幾份報,連廁所都有好多好多的報紙跟書。他看書不是看一本,而是七、八本一起看。他對什麼東西都有興趣,對畫、對音樂、對各種各樣的藝術,對吃也特別有興趣。我發現很多大導演都很懂吃。在戛納,胡導演還教徐楓做菜。那個時候,我在這方面是很無知的,連北方人吃飯要先上冷盤後上熱菜這種規矩都不懂,都是胡導演教給我的。所以那個時候,我從他那裡學了很多東西,藝術上的,也包括吃飯這種生活上的。我希望我也可以像他一樣,嘗試一下他的做法,對新人好一點。

胡導演的性格,我覺得是很溫和的,我沒見到他說過一句狠話。同事說他愛喝酒,一喝醉就哭,跟人說“嘉禾”欺負他的事。因為《迎春閣之風波》與《忠烈圖》這兩個戲都是“嘉禾”投資的,都很賣座。可是“嘉禾”七扣八扣,就是沒有分紅給他。胡導演每說起來就要哭。我覺得,這是他表示抗議的方式。他不會罵人,不會用那種很直接,很激烈的方式來處理。他的戲很精到、很準確、很狠,可是他做人卻非常含蓄、非常溫和。

今年我也七十歲了,比胡導演去世時的年紀還要老。很多人問我,可不可以跟年輕人說幾句話?可是,我不知道要說什麼。胡導演也從來沒有教過我應該做什麼,他從來沒說過你要去拍什麼,應該怎麼做。新導演可能會需要一些經驗和指導,可是,他們的世界完全不一樣,他們會用自己的方式去找要拍的題材。老導演有時候不能代替他們來做決定。我跟胡導演拍《笑傲江湖》的時候,就感覺到他的工作方式其實可以改一改了,應該有分工,有合作。那時候已經是80年代了,年輕人不太可能像他一樣,什麼事情都要自己來做。比如他要自己去跑景,都要親自看過。像我今天這個年紀,如果每個景都要自己去跑,就沒時間、沒精力拍戲了。所以我覺得,老導演和年輕導演的做法其實是不一樣的。很多時候你有自己做事的習慣,很難改成另外一種,都要根據客觀環境來適當調度自己的資源。我不是在批評老師,我從他身上學到很多很多非常正面的東西。可是,我也從他身上看到一些我自己需要改進的地方,就跟大家來分享一下。謝謝!

林:謝謝許導演。我想先請教許導演一個問題。台灣國家電影中心計劃拍一部胡金銓導演的紀錄片,會講到胡導演的成就,還有他作品的精華部分。可是,作為一部紀錄片,您認為還需要有什麼,至少在藝術成就之外,還需要呈現胡導演的哪一面?

許:很籠統的什麼都拍,我覺得會比較悶。我希望你們去訪問一些跟他關係很深的人,比如他之前的太太鍾玲,問問她胡金銓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的私人生活這方面,會比較有意思。如果說胡導演的技巧的話,我覺得可以講講,他怎麼剪接,怎麼設計光影,還有武打動作,有哪一些是他創造的,後面又是怎麼演變的。這些題目,我覺得比面面俱到要好。第三呢,就是現在的80後、90後,他們看了胡導演的戲,有什麼反應?喜歡還是不喜歡,這個題目我覺得會非常有趣。

林:非常謝謝許鞍華導演。儘管和胡導演一起工作的時間並不長,不過許導演對胡導演的描述很特別,又很精準。“胡導演個子不高,可是影子很長”。這句話,真的很精彩。

三、鄭佩佩:他是我心目中的“百科全書”

林:接下來我們歡迎鄭佩佩小姐來分享。能夠跟佩佩小姐、石叔結識,是我在台灣國家電影中心服務這幾年最大的收穫之一。佩佩小姐有很多故事可以分享,她不僅跟胡導演工作時間更長,而且胡導演到美國之後的生活起居也是她在照料。那我們就聽聽佩佩小姐的分享!

鄭佩佩(以下簡稱“鄭”):石雋,石大哥叫我大師姐,其實我這個大師姐真的很慚愧,因為胡導演整天都說我是一個最不用功的人。

雋:不是,不是!哪裡的話?胡導演怎麼會這樣來說你?

鄭:是最不用功的,但也是最“勞動人民”的。

雋:在拍《龍門客棧》的時候,胡導演數落上官靈風,說你看鄭佩佩多用功,工作態度多認真,你應該要多學一學才是。拍《俠女》的時候,胡導演又對徐楓說同樣的話,也是在說你。

鄭:他說我不用功,沒有好好學,對不對?我說不用功,是指在書本上不用功,我是一個“勞動人民”,在“勞動”上,在拍戲上,我永遠是表現得最好的。那我現在代表美國胡金銓基金會講一句話:我們應該把胡導演的東西拿到國際上去,讓全世界都知道這個電影大師。我覺得石大哥說得很對,保存胡導演的東西,是要供給研究他的人用。剛剛Ann(許鞍華)說,胡導演喜歡看書,每一本書都做筆記。他走了以後,我跟張錯兩個人去整理他的東西。有八千多本書,每一本書里都有他寫的筆記。這些東西對誰有用呢?當然是那些真正想研究他的人。這件事,坦白講我很着急,為什麼呢?因為我都七十一歲了,再不去發揚光大就沒有機會了。我希望我們的後代會對胡導演有所認識。至於胡導演生活上的那些事,只要你接近我,就會聽到很多,所以不再講了。他是我心目中的“百科全書”,他知道的很多很多,簡直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其他人大概很難像他那樣淵博,那樣可以作一本“百科全書”的。

林:整理和收藏胡導演這麼多珍貴的資料,是胡金銓基金會做的非常了不起的一件事情。當時,這批資料運到台灣電影資料館的時候,我也跟幾個學者在討論,特別是新加坡的張建德教授。我想,不管是什麼地方研究華語電影的學者,或者是國際學者,都應該會在這些資料的基礎上,在胡導演影片陸陸續續被修復和在國際影壇重新放映的基礎上,對他進行更多的研究。這次研討會應該是一個開端,接下來隨着對胡導演影片的重映,一定會有越來越多的學者,對胡金銓進行更深入地研究。我想佩佩小姐可以放心。另外,我是不是可以請你分享一下,拍《大醉俠》等時候,跟胡導演合作方面,有沒有一些印象比較深刻的互動?

鄭:《大醉俠》是胡導演拍的第一部武俠片,很多東西都是他想出來的。你拍電影,照人家的東西去做會比較容易,完全靠自己發明出來就會很難。他一天到晚就在琢磨,每天跟我們講,他是怎麼想的。比如說,電影里我從這麼高的地方跳下去,怎麼拍?他就說,電影每秒24格,只要有一格表示腳落地就可以,所以要用剪輯表現跳的動作,不是讓你真的去跳。真跳反而不合理。所以,胡導演在研究鏡頭的時候,就把電影的知識灌輸給我們。那個時候,我真的一點都不懂,只是聽他說。他嫌我教不會的時候,就帶我去看他怎麼剪接。那時候的膠片,就像照相的底片一樣,一條一條地掛在那裡。他就拉起膠片來教導我。我是這樣慢慢學會的,就是一種很笨的方法。

剛才石大哥說,每一個武打動作胡導演都要親力親為。你看我個子高,腿也很長;他呢,他個子矮,腿也短。所以他蹲馬步很容易,我蹲下去就很累。他老要說我蹲不下去馬步,你不蹲馬步,你怎麼能打呢?我的服裝,也是他按照我的身體來設計的。當時我很瘦,腰比較細,他就設計一件袍子,穿上以後人就不那麼顯瘦。後來很多人都跟他學。兵器,他讓我用兩把短的匕首。因為我不是一個練武的人,我是舞蹈演員出身,用短兵器看起來就會比較有力。這些方面他都是很講究的。他教我演戲,是從最基本的眼神開始的。這種眼神,我用了五十多年,直到現在還在用。我從來不用擔心,我只要站在那裡,用一個眼神,別人就相信我很會打,其實我完全沒學過武功。

在洛杉磯的時候,我們是鄰居。從他家走到我家,最多十分鐘就到了。我每天都去他那裡看一下。我的孩子都記得,他出門一定要帶假牙,一定要帶鑰匙,沒有這兩樣東西他就沒有辦法出門做事。其實他走的時候,才六十五歲,年紀並不算大,可那時候真的覺得他像個老人一樣。為什麼呢?我想是因為他懂的東西太多了,他腦子裡裝了太多的東西,所以才會顯得比我們更老。

林:那佩佩小姐可不可以分享一下,如果要拍一部紀錄片,您的希望是什麼?

鄭:我希望看見胡導演那個“人”,不希望只是事情。他是我心目中的“百科全書”。我覺得如果紀錄片能夠把他活生生的“人”拍出來,一定會引起大家對他的興趣。

林:好,謝謝!

四、張錯:“胡導演就像珍貴的瓷器,碎一個少一個”

林:美國胡金銓基金會,從創立到現在,20年了,這麼久還在運作,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佩佩小姐跟張錯教授,他們兩位功不可沒。我們現在就請張錯教授為我們分享。

張錯(以下簡稱“張”):謝謝林教授。胡導演葬禮上,我記得鍾阿城說,“胡導演就像一件珍貴的瓷器,摔一個碎一個,碎一個少一個。”剛才我跟石雋大哥說,我們趕快做些事情吧!一眨眼二十年就過去了,我們不知不覺也都老了。我也跟許鞍華說,趕快做點事情吧,都不年輕了!是不是?胡導演的個人成就是毫無疑問的,可是怎麼來繼承?怎麼研究他呢?這是一個很大的挑戰。我們走過了第一步。剛才佩佩說,我們在整理胡導演留下來的書,開始我們計劃是準備五十個、八十個箱子……。

鄭:結果有一百八十個箱子。

張:對,後來增加到一百八十個箱子。我們把這麼多書都搬到台灣,交給電影資料館。當時黃建業當館長,希望說有一天能讓人家利用這些資料。我們一直想做的,不止是要把過去的東西整理出來,跟數位化修復,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是什麼呢?是胡導演想做而沒做成的東西,我們有沒有辦法幫他延續下去。比如《華工血淚史》,當年吳宇森跟張家振,一路下來,好不容易籌到1800萬的資金,可惜胡金銓走了,沒有做成。我們保留的資料還有很多動漫,像《張羽煮海》、《西遊記》……都是他腦子裡想做的。還有《利瑪竇傳》。當時胡金銓在美國一個教會大學住了兩個多月,每天在找神父、找資料、做卡片。他心裡一直想做這個題目,非常興奮。他跟我說過,影片開始的時候,是萬曆皇帝和利瑪竇打賭,說日食是哪一天,月食是哪一天。日食出現的那一天,快馬跑來向皇帝報告,結果真的是利瑪竇贏了。他腦子裡想的就是這些東西,只是沒有寫出來,非常可惜。在他書裡面,你會發現有很多他做的卡片跟筆記,都是關於利瑪竇研究的資料,我覺得這些我們都要好好利用起來才是。

我曾經把胡金銓比作一個日本武士電影中的角色——山田洋次的《黃昏的清兵衛》。他就像那個日本武士一樣。有時候喝了酒他會演日本武士,說日文也說得非常精彩。他實在是一個非常戲劇化的人。我覺得在電影藝術裡面,他是一個武功非常高強的人。他知道自己能夠做什麼,就像“黃昏的清兵衛”一樣,帶着兩個女兒,太太死了以後把刀子賣掉。胡金銓也是這個樣子。

非常幸運的是,胡導演在美國那十多年,鍾阿城、李歐梵、卜大中、我,都在洛杉磯。我們幾個人常常聚在一起,他不斷地給我們灌輸他的閱讀經驗。也很不幸,他走的很早,如果今天還在的話不過也就八十幾歲而已。很多事情是不可回頭的,不能回頭就往前面走吧!我覺得我們應該把他沒有做成的繼續做下去,不要埋沒了這些好東西。我希望台灣國家電影中心,我們美國、台灣,兩個胡金銓基金會,還有上海戲劇學院的孫紹誼跟石川,你們不是對《華工血淚史》都有興趣嗎?那我們就一起計劃一下,為將來創造一些契機。

林:非常謝謝張錯教授,《華工血淚史》其實一直有人感興趣要拍,我想這應該是很多人共同的心愿。以紀念胡導演冥誕與逝世為契機,怎麼樣能讓胡導演過去的成就有更多的人去研究,能夠讓更多人了解,我想推廣的動能,至少在今年看,還是很強的。對於籌拍胡金銓導演的紀錄片,張教授有什麼建議嗎?

張:在這個紀錄片裡面,我覺得,第一點就是要突出胡金銓導演的普世價值。台灣做紀錄片,不應該單強調他是一個台灣導演,當然他可以放在台灣電影史的一個context(上下文)裡面,他在裡面承前啟後,代表台灣電影的崛起。而是要結合當時的歷史背景,胡金銓怎麼會來到台灣的,香港六七十年代是怎麼樣的卧虎藏龍。所以不能僅僅強調他只屬於香港、台灣或者中國。他不止屬於兩岸三地,不止屬於中國,而是一個cosmopolitan(世界公民)。他自己也從不把自己限定在台灣、香港或是某些地方,他的理想是要走進這個世界,不止是走進西方世界,或者本土,他的理想很寬泛。而且胡金銓有自己的風格,可以稱作“胡派”、“胡門”,哪些東西是他獨有的,在電影史裡面以前沒有人做過的,具體怎麼分鏡,怎麼教佩佩用眼神……要讓人看到他的特殊風格,實在不只是還原過去的一些經歷,那樣的話,就太普通了。總之,我不希望只是把胡金銓作為一個歷史人物來表現。他是活生生的,就像今天我們在這裡講他,好像他就在我們身邊一樣。他的精神一直在感染我們、影響我們。

孫紹誼:我有一個問題。胡金銓導演在洛杉磯生活了很長時間。剛談到的都是他和港台方面的一些交流。在洛杉磯的時候,他有沒有跟大陸一些來訪的導演接觸?比方說,我知道謝晉好像訪問過南加大,不知道他和謝晉有沒有過交往,或者說其他大陸導演,他有沒有接觸過?

張:我知道大陸導演,他接觸比較多的是吳天明。可是我們的朋友並不是同一群人。胡金銓不只跟電影界的人來往,也非常喜歡跟藝術界、文學界的人來往。阿城在跟他籌備拍《畫皮》的時候,外景想要選在中國大陸的懸空寺。那個時候,我知道他去找過田壯壯。但總的說起來,胡導演跟大陸導演互動並不是很多,大部分還是以台灣、香港的為主。我就說到這裡。今天很高興,石大哥、許導演、佩佩,你們三個人能同時出現在他的紀念會上,這真是太難得了。胡導演如果在的話,一定非常非常的開心。所以我要謝謝上海戲劇學院,謝謝石川,謝謝紹誼,也謝謝大家來參與!

林:好,非常謝謝台上幾位貴賓的分享。兩個多小時的時間,就這樣不知不覺在談論中過去了,相信我們大家都收穫很多。請大家再次以熱烈的掌聲感謝各位。

(整理:張丹 上海戲劇學院電影學博士生)

(全文完)

本文作者“前海一支劍”,現居上海,目前已發表了71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前海一支劍”關注Ta。

熱門分類資訊推薦

曾小賢的上司Lisa榕,現實中不僅才貌雙全,還嫁給了CEO - 天天要聞

曾小賢的上司Lisa榕,現實中不僅才貌雙全,還嫁給了CEO

曾小賢的上司Lisa榕,現實中不僅才貌雙全,還嫁給了CEO雖然說《愛情公寓》這部劇在劇情上充滿了爭議,但是一定程度上,這部劇也是很多人的回憶,是伴隨了一代人的青春回憶,而且劇中的很多角色都成為了經典,他們的口頭禪也一直被拿來玩兒梗。
Lisa榕做主持多年沒紅,被陳赫拉進愛情公寓爆紅,如今怎樣了 - 天天要聞

Lisa榕做主持多年沒紅,被陳赫拉進愛情公寓爆紅,如今怎樣了

談到《愛情公寓》這部火爆一時的歡樂喜劇,大家肯定都不陌生。不知道大家是否還記得《愛情公寓》中那個把曾小賢治得服服帖帖的女上司Lisa榕,現實中的她名叫榕榕,和劇中的形象也判若兩人。1981年出生在遼寧瀋陽的榕榕,畢業於上海戲劇學院,後來成為了上海東方傳媒集團有限公司的一名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