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8月4日下午,上海氣溫升至37攝氏度,愚園路上的法國梧桐枝繁葉茂,將一半的暑氣抵擋在半空中。馬路上人影寥寥。
吃好老伴燒的中飯,竺少莊放下碗筷出門,從岐山村出發,踱步五六分鐘,走到愚園路1058號“老伯伯內衣店”。
打開手機,連上藍牙音箱,不到三十平方米的店堂,響起歡快的三拍舞曲。身着明黃色T恤衫的老竺站在櫃檯後,搖頭晃腦,跟唱旋律,手裡一刻不停,對賬,理貨,泡茶,300首歌日日循環,每一首都是他的至愛。

四、五兩個月,疫情封控,生意白板。到了八月,進入生意淡季,老竺心裡不躁。百年愚園路,就看最近十幾年,沿街小店如潮水般來來回回,如今竟成了網紅宇宙的又一中心。
72歲的老竺和他經營了30多年的小店,成了愚園路的一個念想。媒體來報道,網紅來獵奇,他來者不拒,笑容可掬。真正來消費的客人,還是相熟的老年人。生意在其次,要緊的是,只要阿姨媽媽們想找人說話“解解厭氣”,老竺總歸在店裡。
親民小店的貼心服務
碎花無袖裙、格子平腳短褲、三槍牌棉毛衫、菊花老頭衫……如果一個年代戲的劇組要精準復刻上海弄堂里阿姨伯伯乘風涼嘎訕胡的場景,在這裡能買齊所有人的一身行頭。
小店的商品價格自是親民。一溜10元特價的男女衣褲、全棉女襪5元、女士假領子25元、兒童成人全棉內褲6元到12元、全棉男士平腳褲12元、莫代爾全棉T恤59元、最貴的衣服也就七八十元。

價格牌出自老竺手寫,筆跡工整,已經四五年沒提過價。
一位中年女性進了小店,指着平腳短褲問老竺“我爸爸肚皮大,這個短褲最大的尺碼是多少?”
老竺走出櫃檯,給客人看自己的腰圍,“跟我比哪能?”

“哦喲!個是比儂大!”
“那起碼3XL!”
客人雙手拉扯着褲頭鬆緊帶,繼續比劃研究着尺寸,“平時么都淘寶,正好今天逛到此里,價錢倒蠻實惠。”
老竺還有一個流傳甚廣的絕活,就是幫阿姨媽媽們參謀挑選內衣的尺碼。
一款古今胸罩,店裡30多塊,老竺折價收進來,一件只要12塊。阿姨拿着文胸在身上比劃,“是不是要買小一號?”

老竺隻眼睛一掃,繼續搖頭晃腦聽歌,“這點尺寸要的好伐,洗了還要縮點水,你先買一個試試,合適了下次再多拿。”
“這倒是的!”
另一位阿姨給老公買T恤,橫挑豎挑,還是糾結尺碼。
老竺爽氣地說:“衣服沒下水都好來換的,隨便啥辰光。實在不合適,退貨也可以。”

在老伯伯內衣店,花點小錢,換來的是大採購的豪橫。阿姨們各自挑完東西,大有意猶未盡之感,索性湊在一起,研究起毛巾手帕的花色。
小店的毛巾手帕質地輕薄,但是全棉的,7塊錢兩塊,夏天買回去,給家裡小毛頭襯在背後吸汗,或者自己擦汗都很好用。一季過後,索性換新,舊的拿來洗碗擦桌子。
一位外婆進來給外孫女買內衣褲。最近外孫女來家裡過暑假,想着正好來買幾套換洗穿,“全棉的,價格又實惠,我們家三代人都是這裡的顧客。我女兒從幼兒園到大學畢業,內衣褲都在這裡買的。”

傍晚之前,生意清淡,老竺拿出口琴的收藏擺弄一番。“從A到F,我什麼調的口琴都有。”
一首“洪湖水,浪打浪”,老竺吹得搖頭晃腦。據說,時不時會有阿姨媽媽來店裡,在櫃檯前的這片空闊過道隨樂起舞。

一位年輕時髦的姑娘走進店來買襪子。之前在愚園路上喝咖啡路過,出於獵奇進來張望一圈,發現小店純棉的襪子便宜好穿,後來竟也成了回頭的常客。
看着老竺在音樂里自我陶醉,姑娘也笑了,“我喜歡看老伯伯和客人聊天,感覺那種自然溫情的場面,可以治好我的精神內耗。”
下崗爺叔的治癒之旅
四、五兩個月租金沒有減免,這部分損失老竺只是笑笑:“那就算了呀。夏天么,保持不虧本就好了。”
三十多年經營,老竺心裡有本清爽的賬。

七八九月是淡季,十一月到來年一月才是旺季。“買棉毛衫褲利潤比短褲汗衫好,到了冬天,我這裡是一房間的人,過道站得撲撲滿!”
旺季時,老竺每天要騎着他的“小電驢”,到長寧支路的倉庫去拉貨。兩隻大布袋子縫了補補了縫,陪伴他二十多年,層層補丁如今看起來反而顯得很嬉皮風。

其實最開始,老竺賣內衣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人到中年,從儀錶局下屬的企業下崗,老竺到了區總工會下屬的一家三產門市,當起營業員。
“那時候店就在愚園路長寧區工人俱樂部對面,專賣三槍特價處理的商品。哪裡掉線稍微縫一縫,領口有點髒了,稍微洗一洗,跟他們專賣店東西就是一樣的,價格卻只有一半。老百姓總歸還是要實惠啊,我們店生意就很好的。”
幹了幾年,三產又辦不下去了,面臨倒閉,老竺只好第二次下崗。
不過這次,他決定把店拿下來。“因為知道怎麼進貨、怎麼銷售,那心裡就有底了,不然我怎麼敢下海做生意!”

別人下崗,拿了5萬元的買斷費,老竺的買斷費,折價成了一倉庫的貨品。他接手了每個月5000元房租的店面,開始中年創業。
當時,方圓幾公里,只有這一家賣三槍品牌內衣,還是特價,果不其然,老竺的生意風生水起,每月有了萬把塊的進賬。
“原來位置在爛尾樓前的一排臨時店面,後來拆掉了,我就搬到愚園路江蘇路。沒幾年,造地鐵11號線,我又搬來現在這裡。總歸一直開在愚園路上。”
小店的租金從5000元、7000元,漲到了現在的1.4萬元一個月。
老竺喜歡愚園路,因為是家門口的路,也因為愚園路足夠窄,能“做兩邊的生意”。

“當時這家鋪面空出來,我一看,1058號,這不是‘一定我發’嘛!一下子決定,就是這兒了。現在一晃又十多年過去了。”
2018年,竺伯伯的小店上了東方衛視一檔裝修節目,也是從那時開始,有了“老伯伯內衣店”這個名字。
考慮到以老年顧客為主,小店裡多了幾處人性化的設計。進門後左邊的扶手方便老人下台階;窗邊的兩把椅子可以讓老人在此歇息;櫃檯桌面也抬了幾公分,老竺不用再整天彎着腰駝着背。

上過電視,老竺成了名人,甚至還有老外拿着外文報紙尋來店裡——1.90米的大個子,在外面買不到適合尺碼的棉毛褲,慕名而來,果然還是在老竺這裡買到了。
老竺面前的馬路現在成了上海知名的網紅地標。時髦的咖啡店,服裝買手店,沿街林立。說不清是誰蹭了誰的流量,“老伯伯內衣店”竟也成了愚園路上一個奇妙的打卡點。
對於“網紅”這個概念,老竺倒不排斥,他一如既往地樂呵呵說:“開門做生意,總歸是越多人知道越好!”
當他與客人一同老去
幾乎每天都會有客人問起老竺的歲數,他總是說:“我是小弟弟。”
畢竟客人里八九十高齡的不在少數,百歲老人來逛店的老竺也接待過。
也有他當大哥的時候。
這天有位阿姨問他年齡,他說,“72歲,屬兔的。”阿姨說,“我也屬兔。”

老竺馬上笑嘻嘻地說,“那我要叫你一聲阿妹了,我是正月初四生的,跟我同歲的,多數比我小。”
面對同齡人,話匣子關不住。老竺說起自己68屆畢業,到黑龍江農村插隊,不過因為眼疾,待了7個月回到上海。“阿妹”聽完好生羨慕:“我待了十年!”
你來我往間,故事越聊越多,老竺的“閨蜜”也越來越多,老竺成了阿姨們的“樹洞”和八卦消息中心,這條街上的家長里短,都被老竺裝進腦子裡,爛在肚子里。
按老竺的說法,他的好脾氣跟自己屬兔有關,也離不開那“短短”七個月遠離家鄉,在北國的插隊經驗。

“回來以後我在街道工廠做後勤工作,高溫天要幫工人準備汽水。每天騎黃魚車到汽水站拉貨,一車拉四箱,每箱48瓶,重得要命,還要把汽水都冰好送到工人手裡。你說這個工作辛苦,其實跟在下鄉時候的勞動比,這些又不算什麼了。”
宣傳科、保衛科、人事科,最後當售貨員,老竺在不同的崗位,跟各種人打交道,他練就出舉重若輕的交際手腕,在自己的小店裡派上用場。
“前兩天,還有阿姨進來問我,有好的男孩子伐,想給鄰居家的女孩介紹對象。”
“後來成功了伐?”
“好像說在接觸呀,我總歸希望他們成咯!”

孩子們長大,戀愛,結婚,老竺和客人們也就一同老去了。愚園路大變樣,客人們生怕這爿小店有一天也會離他們遠去。
“竺師傅,儂伐好不做哦。儂伐做了,阿拉就沒地方買衣裳了。”
每次客人這麼說,老竺都含混着答應。其實本來心裡有計劃,做到75歲,也該退休了,畢竟小店利薄雇不起人,年年到冬天獨自苦撐旺季的硬仗,年紀再上去,就怕吃不消。可問的人多了,他也有些動搖。
直到前段日子,老竺看到一個視頻,一位97歲的日本護士奶奶還在堅持工作,照顧的都是比自己還要年長的老人,她把自己的後事都安排好,準備工作到生命最後一刻。
這個故事讓老竺最終打定了主意。“現在不去想干到幾歲了,我要干到死為止。”
老竺有個女兒,也在愚園路上開服裝店。當初老竺想讓女兒接手小店,女兒來店裡幫了幾年忙,最終還是開了自己心儀的時尚女裝店。

女兒的店利潤遠遠超過了老爸,老竺很高興,但他從沒想過順勢轉型。到了這個年紀,為了一點增量收入把老朋友們都推開,是無法想象的事情。
小店有一面貨櫃,一年四季擺放着棉毛衫褲。
老竺說:“有的老人給自己準備後事,會來買棉毛衫褲的。還有一些晚輩,因為家裡老人過世,或是清明冬至做法事,也會過來買。”

雖然還是“小阿弟”,老竺在這間店裡也算是見證了生死,便把自己的後事也早早盤清楚了。他最近領來遺體捐贈的申請表,說服家人,準備簽約。
“開始是聽老同事說,他父親去世,把遺體捐了,這個事情啟發了我。現在么好了,我一申請,我愛人也一起跟上,我弟弟、弟媳婦也承諾要捐贈。我是共產黨員,不信那些的,人走了還能為國家做點貢獻,不是蠻好!”

老竺又說:“唯一有點遺憾的是,去年建黨百年時,我49年黨齡,正好差一年,沒領到那枚在黨50年的紀念章。哎呀,可惜可惜!”

欄目主編:張春海 文字編輯:張馳 題圖來源:董天曄 圖片編輯:張馳 編輯郵箱:[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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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作者:秦東穎 董天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