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戲弄
教學樓旁立着一棵遮天蔽日的梧桐樹,每到秋末,梧桐葉子灑落滿地,下課鈴聲一響,課堂里的同學像從籠子里出來放風的鴨子,踩着沙沙作響的梧桐葉,沖向四面八方的玩耍地。
梧桐樹另一側的大禮堂,平時不上鎖不關門,裡面儘是空曠的面積,也成了同學們的樂園。
禮堂是紅磚水泥頂的,上個世紀70年代的一座大型化肥廠改造而來的,與旁邊白色瓷磚的教學樓相對而立,學校重大的事情都要在這裡進行。這座一直大禮堂見證着同學們初中時代的光榮與夢想。
張建新特別喜歡這裡,這個學期開學典禮,全校師生齊聚大禮堂,坐在禮堂前頭代表初二五班發言的就是他。
當時我也坐在台下,作為張建新的同桌,感覺像是自己也獲獎了一樣,渾身充滿了力量。
旁邊的葉靈看到我這副模樣,白了我幾眼,湊過來對我說:“又不是你獲獎,這麼嘚瑟呢。”
葉靈雖然年紀比我們都大一歲,但是與我們同班,她弟弟在隔壁四班,不過她是我們班的班花。當時年少的時候,見着漂亮的女生都是板著臉的,我也沒有例外,瞟了她一眼就繼續鼓掌了,臉上火辣辣的。
以後發生在張建新和葉靈身上的故事,多年以後回想起來,還是蠻感慨唏噓的。儘管有些細節記不大清楚了,有些情感漸漸沖淡了,聯絡的同學也越來越少了,都在忙於自己的事情,根本懶得花費時間去想任何與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但是在我寡淡的生涯里,每次想起他們的情感糾葛,我就忍不住在內心長嘆一聲。
他們就像我航船路上的一點兒星光,總會在我深夜無眠之際,獲得一絲絲澀澀而溫暖的安慰。嗯,大概就是這麼點兒,卻始終沒法從我的記憶了消失掉。
02 打架
據說,那天開學典禮結束的晚上,晚自習間歇,葉靈硬拉着張建新,跑到大禮堂正門口,得意地問:“張建新,你敢進去嗎?”
大禮堂沒有裝電燈,挨着教學樓的一面牆沒有窗戶,教室的燈光自然照不到這裡,尤其秋冬的夜晚,裡面漆黑一片,在大門口大吼一聲,低沉的迴響帶着冷風從禮堂幽深的黑暗處傳來,還是有點嚇人的。
據說,大禮堂以前文革的時候武鬥死過人,裡面埋葬了很多像他們一樣大的初中生,這裡就是一個亂墳堆。
我也親眼看見,隔壁班的小頑皮朱全才被抬進去扔在裡面,然後是哭着跑出來的。
張建新掙脫葉靈的手,漲紅着臉,低聲說:“走開,你真無聊。上課去了。”
葉靈大喊:“張建新膽小鬼,你不敢進,我都敢。”說完跑進禮堂深處,又從側門出來,跑到張建新前面,得意洋洋地:“你看,我出來啦。”
張建新呆站了一會兒,繞開葉靈,悻悻地回到座位上。葉靈跟着進來,坐在張建新後面,一隻腳搭在張建新凳子上。張建新回頭低看葉靈的腳,感覺裡面的腳也很好看,臉又紅了一陣,沒好意思回頭搭理葉靈。
葉靈笑嘻嘻地拉起數學課本,遮住自己的臉。
新學期,班上的座位進行了調整,班主任老師規定男生女生不同桌,葉靈坐在張建新的後面,兩人都靠着窗,白天能看到舒展的梧桐樹葉在風裡飛揚。
那時,好看的女生都喜歡成績好的男生。女生們羨慕葉靈,坐在班裡成績最好的男同學後面。但是葉靈似乎不在乎這一點,直到張建新在初中時代打了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架後。
隔壁班的朱全才,晚自習休息的10分鐘,總是跑來窗邊,起先有時有意無意地拿屁股坐上窗沿,有時雙手托着腮幫子抵在窗台上,有時雙手抓着窗戶的細鐵杆,眼睛直直獃獃地看着葉靈;後來開始和葉靈搭話,你的筆哪裡買的,你的文具盒哪裡買的;再後來就開始頑皮地抓起葉靈的隨便一件東西就跑,就想葉靈追着他跑。
有次,葉靈叫張建新借了本《小王子》,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放在靠在窗戶的一角,朱全才來了,嬉皮笑臉地問:“喲,買了新書,可以借來看看嗎?”
葉靈瞅了瞅張建新,似乎是提升聲調回答:“不借,你走開。”
朱全才一把抓過來就跑。葉靈用手指戳戳張建新的背:“喂,你的書讓朱全才拿走了,他肯定會摸鼻屎在上面的。”
張建新從英語習題里探出頭來,臉一沉,悶聲一句:“龜孫子,又來拿你的東西”。然後起身徑直走出了教室,還把我掛在椅背上的書包給趁到地上了。
朱全才沒有走遠,張建新漲紅着臉,斬釘截鐵地叫住了他:“把書還給我。”
朱全才左跳右跳,拿起書拋起來來玩:“書又不是你的,我從葉靈的那裡拿的,不給。你叫她來拿唄。”
書在空中拋來拋去,張建新一急,衝上去一把推倒了朱全才:“葉靈的也不能拿,給我。”
兩人扭打了起來。在學校從來沒打過架的張建新最終被朱全才按在地上,動彈不得,嘴裡一直喊着:“把書還給我!”
同學們聞聲趕來,調皮搗蛋的同學,大聲叫嚷:“張建新為葉靈打架啦!”女同學趕緊把班主任喊來了。
朱全才被拉開了,張建新撿起地上的書,一把塞到一臉緊張的葉靈懷裡:“拿好,下次再這樣不借你了。”
兩人被帶進了班主任辦公室,班主任護短,關上門,一把掌朱全才就貼到牆上去了。後來朱全才再也沒有欺負過張建新,見着就躲開。我們班主任平時斯文的很,沒想到竟有這麼手,不過很後來張建新才和我講的。
從這天開始,葉靈似乎換了個人!一個有點脾性的漂亮班花,對待張建新的態度變化了!當時的我覺得非常奇怪,不知道為什麼。
她不再“戲弄”張建新了,再也沒有把腳放在他的凳子上,也不用手指有事沒事戳他的背,也不再拉着他進大禮堂了。她某種意義上,怎麼說呢,變乖了吧,就是往學習成績好的女生那種模樣發展。
03 變化
葉靈有一雙撲閃撲閃的大眼睛,穿的衣服在女同學裡也是最好看的。教學樓外的梧桐樹落下全部葉子的時候,葉靈穿着一身粉色的長羽絨服,粉色的光托起白白粉粉的脖子,我們男生忍不住看了又看。
初中那會兒學校的搗蛋鬼們,最喜歡乾的事情就是對漂亮的女生圍追堵截。初三的小霸王,總是領着幾個小弟,堵着那些男生寢室被窩裡選出來的女同學,高唱時興的情歌。
葉靈也被堵着了,兩三個小弟起鬨着唱起了《單身情歌》。小霸王問道:“宋冬瓜喜歡你喲,你喜歡他嗎?”
葉靈一臉凜然,站得直直地,沒有作聲。小霸王又追問:“百分之零都沒有嗎?百分之零也好呀。”
葉靈又鎮定地回答:“沒有,沒有,就是沒有。再堵着我,我明天告訴老師了。”
小霸王樂起來:“宋冬瓜,你大爺的,哈哈。人家不喜歡你。咦,葉靈有狐臭,我說呢,狐狸精怎麼會喜歡你。”
張建新恰好路過,停了下來,葉靈緊張起來,慌亂看着張建新,似乎怕這群小混混們要找張建新的麻煩:“你們別擋我道,不然我喊了。”
宋冬瓜嬉皮笑臉地說:“哎喲,走……走……走。”一伙人頓時泄了氣地走了。
葉靈用包裝紙折好了365顆小星星,在張建新的初三生日的時候,塞到了他的書桌里。張建新送了一隻布偶小貓給葉靈,還寫了一張小紙條:我們一起考一中吧。
葉靈沒有拉過張建新的手,有次借橡皮擦手碰到了,兩個人都漲紅着臉。但是,成績中下游的葉靈彷彿被張建新用一根繩子系著一樣,開始跟着張建新更用功地學習起來。
葉靈沒有像勵志故事裡的情節一樣考上一中,而張建新如願以學校第二名的成績考上了省重點一中,我也考進了省一中,但沒和張建新一個班了。
出成績的那天,葉靈哭了,哭得滿臉通紅。葉靈的成績要讀省一中,必須多交很多費用。張建新手足無措,沉默了好久,低聲問道:“家裡能供你上省一中嗎?”
“我媽說,我弟弟比我成績好,讓他上一中。我家裡就我媽一個人,付不起兩個人的學費。”
“那你怎麼辦?”張建新忍着眼淚,似乎恨起起和她同一屆弟弟。
“我不知道。”葉靈還是哭。
……
04 分離
這年9月,張建新拖着行李進了省一中,葉靈南下深圳打工了。
當時兩個人都沒有用手機,只留着QQ,還有各自的地址。張建新後來也沒有寫信給葉靈,只是周末上網吧的時候,聊上一會兒。葉靈也沒有寫信給張建新,只是每次張建新上QQ的時候,葉靈都是在線的。
到了高三,學業緊張,張建新不再去網吧了,買了手機也沒有想起給葉靈打電話。大概臨近高考一個月,張建新收到了一封信,是葉靈的,裡面夾着祝願和葉靈6張照片。他呆了半晌,把照片夾進箱底的《小王子》了。
第二天,葉靈電話打過來,張建新在浴室里洗澡,塗滿渾身的肥皂泡。寢室沒人,張建新抓起電話回到浴室接了。
我當時正好找張建新借本書,進了張建新所在的寢室。
葉靈問:“信收到了嗎?”
張建新答:“收到了。”
葉靈問:“準備得怎麼樣了?”
張建新答:“還好還好。”
葉靈問:“準備考到哪裡去呢?”
張建新答:“不知道,看成績。”
葉靈說:“你知道嗎?朱全才坐牢了,和別人打架,失手打死人了……哎……”
張建新神經彷彿痛了一下,答:“啊。”
葉靈說:“嗯,真想不到。”
張建新答:“嗯。”
沉默了一會兒。
葉靈說:“噢,祝你考上理想的大學哦。那……我掛了。”
張建新答:“好。”
我當時似乎聽到了悄悄的哭泣聲,聲音放得很低和浴室里水龍頭的聲音混在一起。
9月,張建新到了北方的大學,葉靈在南方的城市打工,隔得更遠了。
大二那年,張建新有了女朋友。和女友散步在學校的梧桐大道上時,張建新接到了葉靈的電話。
葉靈似乎哭腔里儘力擠出高興的聲音問:“最近……怎麼樣?”
張建新回望了一眼,身邊的女朋友,低聲答:“蠻好的。我已經……有……”
葉靈在電話那頭哈哈笑起來:“哇,恭喜……恭喜。”
一會兒就陷入長久的沉默。
張建新打破尷尬說:“祝你也找到你的……另一半……”
葉靈答道:“好的呀。”然後掛了電話。
後來,我聽葉靈的那個無話不談的死黨說,葉靈結婚的時間是在這次通話的一個月後。
葉靈嫁給了隔壁班的何志偉,說真的,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憑葉靈那副脾性,好像很不可能嫁個一個以前在學校成績中游,現在也混得一般的男生。
後來,聽說,何志偉一直追着葉靈,去深圳打工也時為了追葉靈。
結婚二年後,葉靈生了小孩。張建新在QQ相冊看到了葉靈曬的娃娃照,和葉靈長得很像,兩隻大眼睛也是撲閃撲閃的。
05 相聚
大學畢業後2年,班主任老師吩咐我組織初中五班同學聚會。招呼了一大圈,聚齊了一大半同學,張建新來了,葉靈也來了。
在縣城找了個酒吧,一票人吃吃喝喝,吹拉扯皮,興緻上來,往事一沓又一沓被翻出來。
葉靈變化大得很,出乎所有人意料。在我們讀大學的時候,她自個兒自學考了大專學歷,又考了本科學歷,專業學的和張建新一樣的中文系。後來又考了教師資格證,並在原來的初中當上了語文老師,去年還被評為優秀教師。
大家都起鬨着葉靈和張建新。
宋冬瓜舉起酒杯,對着張建新說:“建建,你可不地道!你看別人何志偉,可是追了6年吶。哈哈哈。來,哥們,干一杯,祝你找到另一個校花。”
我看了看葉靈,黑色包臀裙搭着緊身黑色上衣,妝扮略顯嫵媚,一隻手捏着酒杯。現在回想起初中時代的裝扮,心裡暗笑不停。
葉靈扯過宋冬瓜的話頭,飲盡了一杯紅酒,拿起紅色的話筒,唱起了《閃亮的日子》。
張建新也拿起另一隻話筒,對唱起來。
歡聚到半夜,一群人醉醺醺東倒西歪爬出酒吧。我扶着張建新走出來,後面葉靈跟了出來。
“喲,亦新同學,作弊了呀,居然沒有喝醉。你看建新還不錯,喝酒像以前考試一樣用功”葉靈滿臉緋紅,笑意盈盈。
“哈哈,還好還好,喝了蠻多的。葉同學喝得盡興,唱的也盡興。”張建新看着這個女人,心生複雜滋味。
“建新,啥時候結婚呢?到時候可得請喜酒,不能忘了老同學哦。”
“哈哈,沒那麼快呢。”張建新苦笑不得,我知道前不久和他大學女朋異地分手了。
“好啦,不能忘了哈。我該回去了,你也早點回吧。我老公在那邊等我。”葉靈似乎吸了口氣,轉身一步一步走向停在不遠處的汽車。
街道上的燈光比起幾年前,更加耀眼,車也更多了,人也更多了,眼前一切變得如此陌生,一股恍若隔世的感覺撲面而來。一切都變得好快,張建新和葉靈。
我看着張建新望着葉靈婀娜的黑色剪影,眼神里似乎透着寬慰。
我訕訕的問:“葉靈這樣蠻好的,你可以不用那麼自責了哈。”
生命中有的東西像一條曲曲折折的河流,繞呀繞,轉呀轉,望不到出口,但時間的流淌,千迴百轉之後,最終卻流入大海。而葉靈就像河裡一隻小白船,撐着小小的帆,飄到了自己的港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