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宋填詞86 一寸柔腸情幾許 這個寫艷語的和尚被宋朝大儒痛批

前言

白居易有一個老嫗能解的故事，出自於《冷齋夜話》：

白樂天每作詩，令一老嫗解之，問曰：「解否？」嫗曰解，則錄之；不降，則易之。故唐末之詩近於鄙俚也。

這本《冷齋夜話》記載了不少唐宋詩人的故事，也闡述了不少詩歌的理論，例如黃庭堅的"奪胎換骨"法， "文章以氣為主，氣以誠為主"等等。雖然此書存在不少爭議，但是仍舊是宋朝不可忽視的一部作品。

這部書的作者竟然是一個詩僧，他就是著名的慧洪，不過從其詞作來看，這是一個喜歡寫艷詞的浪子和尚。

一、慧洪其人

惠洪(1071-1128)一名德洪，俗姓彭（一作姓喻），字覺范，自號寂音尊者。江西宜豐人。傳說自幼家貧，14歲父母雙亡後入寺為沙彌，19歲入京師天王寺剃度為僧。

當時因為領度牒較難，所以他冒用了惠洪度牒（很像今天冒名上大學的故事），以後便以惠洪為名。後來冒名剃度事發，入獄一年，被勒令還俗。出獄後入丞相張商英、樞密郭天信門下，再次得度，賜名寶覺圓明禪師。

徽宗政和元年張、郭貶黜，惠洪受牽連，發配到了海南三亞 。三年後得釋北歸。後又被誣以張懷素黨入南昌獄百餘日，然後遇大赦又被放了出來。宋高宗建炎二年卒，年五十八。

慧洪詩詞傳世作品甚多，其筆記《冷齋夜話》也是古代詩話中很重要的一部著作，包括蘇軾、黃庭堅等很多詩人的故事出自其中。

據說黃庭堅還寫過《贈惠洪》一詩：

吾年六十子方半，槁項頂螺忘歲年。韻勝不減秦少覿，氣爽絕類徐師川。不肯低頭拾卿相，又能落筆生雲煙。脫卻衲衫著蓑笠，來佐涪翁刺釣船。”

子方半：指惠洪年齡才只有黃庭堅的一半 。槁項：頸項枯瘦。頂螺，佛的頭顱形狀 。

不過也有人說《冷齋夜話》有一版本偽作山谷贈洪詩，韻勝不減秦少覿，氣爽絕類徐師川云云。似乎是諷刺慧洪給自己臉上貼金。

二、浪子和尚

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一云：

“洪覺范有《上元宿嶽麓寺詩》，蔡元度夫人讀至‘十分春瘦緣何事，一掬鄉心未到家’，曰：‘浪子和尚耳。’”

蔡元度是北宋的大臣蔡卞(1048-1117)，字元度。他是奸臣蔡京的弟弟、唐宋八大家王安石的女婿。蔡元度夫人即王安石的女兒。

《上元宿嶽麓寺詩》全詩為：

上元獨宿寒岩寺，卧看青燈映薄紗。夜久雪猿啼岳頂，夢回清月上梅花。十分春瘦緣何事，一掬歸心未到家。卻憶少年行樂處，軟紅香霧噴東華。

這首詩的警句是”十分春瘦緣何事，一掬歸心未到家”。結尾處有”卻憶少年行樂處，軟紅香霧噴東華“之句，所以被蔡夫人稱為浪子和尚。蔣捷有詞云：”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異曲同工。

寒岩，天台山第一大洞，稱"寒岩洞天"。據說寒山子曾長住於此，洞前有寒岩寺 。

惠洪詩傳世甚多，不可因“浪子和尚”一個傳說給其貼上風流的標籤。魏慶之《詩人玉屑·卷二十》記載了慧洪幾段小故事。

在崇勝寺後有竹千餘竿，但是偏偏有一根“秀出”，被人呼為“竹尊者”，惠洪為詞賦詩云：

高節長身老不枯，平生風骨自清癯。愛君脩竹為尊者，卻笑寒松作大夫。未見同參木上座，空餘聽法石於菟。戲將秋色供齋缽，抹月批風得飽無？”

此詩被黃庭堅（做過太史官）所賞識，親手抄寫，惠洪因此而出名。這個故事有一點點像唐朝宰相欣賞王灣的翻版：

王灣，開元元年常無名榜進士。與學士綦毋潛契切。詞翰早著，為天下所稱。往來吳、楚間，多有著述。如《江南意》一聯云："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詩人以來，罕有此作。張燕公手題於政事堂，每示能文，令為楷式。曾奉使登終南山，有賦。志趣高遠，識者不能棄焉。《唐才子傳》

有名人背書，貴人扶持，是出名的重要途徑。

三、小詞情思婉約，似秦少游

宋朝的詩人當然都會填詞，惠洪也不例外，許彥周《詩話》云：

“近時僧洪覺范頗能詩，其《題李愬畫像》云：‘淮陰北面師廣武，其氣豈止吞項羽，公得李祐不肯誅，便知元濟在掌股。’此詩當與黔安並驅也。頃年，仆在長沙，相從彌年，其它詩亦甚佳，如云：‘含風廣殿聞棋響，度日長廊轉柳陰。’頗似文章巨公所作，不類衲子。又善作小詞，情思婉約，似秦少游。至如仲殊、參寥雖名世，皆不能及。”

許彥周說慧洪的是像文章巨公，不想和尚的作品。但是他的小詞，卻很像秦觀情思婉約，當時的詩僧仲殊、參寥都不如惠洪。

不過惠洪的詞當然也不都是情思婉約之詞，他自己的《冷齋夜話》記錄了自己的一首詞：

“予留南昌，久而忘歸，獨行無侶，意緒蕭然，偶登秋屏閣望西山，於是浩然有歸志，作長短句寄意，其詞曰：城裡久偷閑。塵浣雲衫。此身已是再眠蠶。隔岸有山歸去好，萬壑千岩。霜曉更憑闌。減盡晴嵐。微雲生處是茅庵。試問此生誰作伴，彌勒同龕。

惠洪在南昌曾經入獄百日，這首詞估計是其出獄後所作。觀其詞也“不類衲子”，好像一個追求功名的讀書人有厭倦塵世皈依佛門之意。不過此時他早已經剃度皈依了。

惠洪《冷齋夜話》曾經記載了自己在海南三亞寫詩的故事：

予謫海外，上元，椰子林中，漁火三四而已。中夜聞猿聲凄動，作詞曰：“凝祥宴罷聞歌吹。畫轂走，香塵起。冠壓花枝馳萬騎。馬行燈鬧，鳳樓簾卷，陸海鰲山對。當年曾看天顏醉。御杯舉，歡聲沸。時節雖同悲樂異。海風吹夢，嶺猿啼月，一枕思歸淚。”又有懷京師詩云：“十分春瘦緣何事，一掬歸心未到家。”

苕溪漁隱胡仔批評說：

忘情絕愛，此瞿曇氏之所訓。惠洪身為衲子，詞句有“一枕思歸淚”及“十分春瘦”之語，豈所當然！又自載之詩話，矜炫其言，何無識之甚邪！

作為一個和尚應該忘情絕愛，詩詞中有相思、春瘦、軟紅香霧等句，本就不應該，你還得意洋洋地記載到自己的詩話中，真是不知好歹。

四、兩首流傳最廣的宋詞

說道惠洪情思婉約似秦少游的小詞，不得不提一下他次韻秦觀和賀鑄的兩首婉約詞。

宋詞是宋朝“一代之文學”，千古絕唱層出不窮。但是要評價流傳最廣的宋詞，恐怕就眾說紛紜了。在北宋有兩首詞，可能是被次韻唱和最多的作品。第一首是秦觀的《千秋歲》：

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亂，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人不見，碧雲暮合空相對。

憶昔西池會。鵷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另一首詞是賀鑄的《青玉案》：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所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飛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若問閑情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這兩首詞的次韻唱和者有：蘇軾、黃庭堅、李之儀、吳潛、楊無咎 、史浩 、周紫芝 、韓淲、李彭老、程垓、王千秋、陳亮、馮時行、劉一止、侯置、趙彥端 ...當然也有惠洪。

五、惠洪的《青玉案》與《千秋歲》

惠洪的《千秋歲》是一首言情的婉約閨怨詞：

半身屏外。睡覺唇紅退。春思亂，芳心碎。空餘簪髻玉，不見流蘇帶。試與問，今人秀整誰宜對。

湘浦曾同會。手搴輕羅蓋。疑是夢，今猶在。十分春易盡，一點情難改。多少事，卻隨恨遠連雲海。

上闋寫思婦夢醒獨守空房，久違良人空惹相思，以自問收尾。下闋換頭處回憶當時相會情景，然後又回到當前，哀嘆春盡情深，相思無奈。

惠洪的《青玉案》也被歸為艷詞：

綠槐煙柳長亭路。恨取次、分離去。日永如年愁難度。高城回首，暮雲遮盡，目斷人何處。

解鞍旅舍天將暮。暗憶丁寧千萬句。一寸柔腸情幾許。薄衾孤枕，夢回人靜，徹曉瀟瀟雨。

乍一看，彷佛是風流才子柳永的作品。賀鑄的《青玉案》本身也是寫情，惠洪次韻寫情本是情理之中，可是作為一個出家的和尚這樣寫，未免引發爭議。所以胡仔痛斥其“矜炫其言，何無識之甚邪！”

不過出家人寫艷語可不僅僅慧洪一個，祖可、如晦、仲殊都有這類作品。

​​結束語

惠洪是一個高產詩人，留下的詩詞近2000首，今天管中窺豹，所見滄海一栗而已。結束時錄入老街次韻作的一首《千秋歲》：

殘陽山外，南浦春潮退。蘭棹遠，波光碎。淚邊花似雨，樓角江如帶。從此夜，芳樽月影空相對。

起舞誰人會，聞笛思傾蓋。蘇武老，歸旌在。酒闌詩思斷，夢醒豪情改。河漢里，一聲孤雁穿雲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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