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特根斯坦絕對是西方哲學史上繞不開的人物,無論是他傳奇的人生經歷,離群索居的生活方式,還是他“大海潮音,作獅子吼”一般對西方哲學的顛覆——他徹底地破壞了西方哲學中形而上學的根基,而哲學史上大部分爭論只是語義不清和邏輯混淆所帶來的的謎團而已。他認為哲學應當是“一場通過語言手段來阻止我們的理智受到蠱惑的鬥爭”。
語言是我們進入維特根斯坦哲學的第一道大門。他力圖用一種嚴格精確並且能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的語言,來表達闡釋哲學問題。這並非意味着維特根斯坦是一個虛無主義者或者是唯科學主義者,他希望用語言的澄清來為詩歌、藝術與音樂划出一片天空,因為在他看來,這些與哲學一樣,都是人類為了趨近終極之問的嘗試。維特根斯坦晚年對哲學家的批判有兩點:第一,是哲學家們脫離了語詞在日常生活中的使用。第二,哲學家使用語言猶如一種遊戲,他們已經不能表達實在的事物,只能靠詞語之間的關聯產生意義。在冷峻的思考之下,掩藏的是維特根斯坦對終極價值的不舍追問,他希望用邏輯與澄明的表達製造出一種只屬於哲學的語言,哲學並不能直接解答這些終極價值,卻可以用另一種方式使這些“不可言說之物”在人類的精神世界繼續閃光。
本文節選自《悖論簡史》一書,由出版社授權發布。

《悖論簡史》作者:[美] 羅伊·索倫森 譯者:李岳臻版本:九州出版社 2022年8月
通過誤解我們的語言形式而產生的問題具有深刻的特徵。它們是深刻的不安,它們的根源和我們語言的形式一樣 深深植根於我們,而它們的意義與我們語言的重要性相同。 讓我們問問自己:為什麼我們會覺得一個語法玩笑是深刻的 ?(而那正是哲學的深刻)— 維特根斯坦,1958,111
邏輯學家和數學家查爾斯·道奇森牧師(Reverend Charles Dodgson)——更常以他的化名劉易斯·卡羅爾(Lewis Carroll) 而為人所知——以他幽默詼諧的語言而聞名於世。在《愛麗絲 夢遊仙境》中,鴨子徒勞地詢問老鼠講座中的“它 ”( it )指稱 什 么 :“愛 國 的 坎 特 伯 雷大 主 教 斯 蒂 甘 德(St i g a nd ) 認 為 ‘它 ’ 是明智的 …… 去和埃德加·阿塞林( E dga r At he l i ng )一起出 行 …… ” 鴨子假設 “ 它 ” 應 該 指 的是某種具 體的東西 , 比 如一隻青蛙或者一條蠕蟲。但是老鼠在這裡是把“它”字作為虛設 代詞,它被植入句中只是為了滿足語法對於對象詞的需求。如 果大衛·休謨是正確的,那麼笛卡爾在“我思故我在”中尋找“我”的指稱時可能就和這隻鴨子的行為十分相似。
道奇森的奇思妙想也延續到了他娛樂式的數學之中。有趣 的是,他相信這些謎題可以完成一個嚴肅的目的:提供精神上 的保護作用。在他的《枕頭問題集》(Pillow Problems)一書的 導言中,道奇森寫道:“存在着一些懷疑主義的思想,而它們現 在似乎根除了最堅定的信念;存在着一些褻瀆神靈的思想,它 們 如 不 速 之 客 般 沖 進 最 虔 誠 的 靈 魂 中 ; 存 在 着 不 聖 潔 的 想 法 , 用它們的可惡存在來折磨着本應純潔的幻想。反對着所有這些 真正腦力勞動的,是一個最富有助益的盟友 。”謎題應該具有 挑戰性,但不應該 過於 困難。常常光顧感覺剝奪室( sensory deprivation chambers )的人會建議你給自己構造理智挑戰來消 磨時間:比如說倒着背出字母表,列出 100 以內的所有質數,等 等。他們提醒說,你所提出的問題必須一定是可以解決的。如 果你不幸地選擇了你無法回答的問題,那麼你就沒有辦法再去 切換題目了。你會變得討厭這個問題,但卻又無法停止對於它 進行思考。

童年時代的維特根斯坦。
悖論像寄生蟲那樣緊緊吸引了伯特蘭·羅素的寵兒路德維 希·維特根斯坦( Ludwig Wittgenstein , 1889 — 1951 )的注 意力。維特根斯坦對於那些實際上熱衷於永恆問題( Eternal Questions )的哲學家感到反感。他之所以從事哲學,只是希望 能夠儘快消除掉他想要給出回答的衝動。
維特根斯坦的療法
在列 夫 ·托爾斯泰還小的時候 , 他的哥哥向他提出挑戰 : 在他停止想象白色的熊之前,他都必須站在房間的角落裡。小列夫越試着不再想象白熊,他就越會想到它。只有當他想到別 的東西時,他才會停止想象白熊。受到了擺脫不了的想法的困 擾的人們沒有辦法簡單地決定不再去思考這些想法。緩解是不 由自主地到來的。擁有擺脫不了的想法的思考者所能做的最多 是通過改變他所處的環境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維特根斯坦是通過觀看美國電影尤其是西部片來分散他的 注意力的。他會選擇坐在影院前排,吃着酥皮菜肉餡餅,全神 貫注地觀看。他還讀了很多偵探小說(許多哲學家都讀,也許 是出於對解決方案的渴望 )。然而,這種注意力的轉移只能為 維特根斯坦提供幾個小時的緩解。他唯一持續的平和時期是在 1921 年,他的《邏輯哲學論》(Tractatus)發表之後。那時,他 認為自己已經揭示了所有的哲學問題都產生於對於理想語法的 違背,因此,他從哲學界隱退,併到奧地利的一個偏遠村莊特 拉滕巴赫(Trattenbach)擔任小學教師。

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的二哥,獨臂鋼琴家保羅·維特根斯坦。
維特根斯坦最終被人說服並相信這種理想語言本身只是一 種幻覺。他在 1929 年懷着不安的心情返回劍橋大學。在接下來 的 10 年中,他拼湊出了所謂的“日常語言哲學 ”。滿懷自責的情緒,維特根斯坦放棄了他早先所要求的語法應該符合邏輯的 先驗要求。他不再試圖思考語言必須如何運作,而是決定觀察說話者的實際行為。從這種人類學的角度來看,像英語這樣的 自然語言就類似於倫敦這座城市,是一座既擁有着古老的根源又活着、生長着的城市。其中一些現代的部分擁有着網格化的 整齊布局。但同時又存在着許多隨意蔓延的舊街坊。倫敦不是在一天之內被定義的。它是一個由重疊着的機構構成的混雜物。 所有有用的一般化概括都必須受到限制且只適用於局部。當我們過度使用類比,當我們脫離了背景來使用表達式,當我們將 話語模式脫離於其實際(和不實際)的目的時,悖論就會產生。 根據維特根斯坦的觀點,我們可以通過將字詞帶回其自然 的使用環境來將大多數悖論扼 殺在萌芽狀態 — 比如,通過研 究字詞是如何被教授給孩子的,以及通過注意到字詞在更大的 實踐之中起到的作用。為了避免被複雜性所壓倒,他還考慮了 簡化了的語言遊戲。但是,這些人工製作的樣本不應該被視為 日常語言所不完美地逼近的“理想語言”。我們很容易因為理想化而栽跟頭。我們通過不斷回到粗糙的地面來穩固我們的思維。 在某些情況下,我們可能會發現語言的規則確實會導致矛盾。羅素和弗雷格將矛盾視為危機。

《維特根斯坦傳:天才之為責任》
作者:(英)瑞·蒙克 譯者:王宇光 版本:啟真館·浙江大學出版社 2014年4月
但維特根斯坦則將發現一個矛盾比作發現某個遊戲之中有一個可以確保獲取小勝的漏 洞。如果遇到了麻煩的話,我們就可以選擇用一種特設的方式 來填補這個漏洞。如果實際上沒有人利用這個漏洞的話,那麼 我們也就不需要對其加以修正了。我們可以 忍受 一些悖論與我 們共存。也許其中的一些問題,例如自由意志問題偶爾會在實 踐中給我們帶來麻煩。畢竟,我們有時必須對於涉及成癮、沖 動和強迫等問題的嚴重案件做出判決。但是此處的適當反應是 做出微小的調整。我們不應該用形而上學的假肢來取代常識的關節。
塞克斯都·恩披里柯試圖通過任何可用的方式(無論它是理性的還是非理性的)來終結哲學探究。如果存在着某種安全 的“反哲學藥丸”的話,塞克斯都就會在藥方上寫下它。維特 根斯坦對於非認知的療法持有反對態度。他認為,要擺脫哲學 困擾,就必須先深入地了解語言是如何給我們設置陷阱的。

《維特根斯坦讀本》作者:(英)維特根斯坦 編譯:陳嘉映 版本: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0年6月
“名 稱 ”一 詞的 含義似乎特別簡 單。 當亞伯拉罕· 林肯說 “菲多 ”( Fido )時,這個詞的含義就是它的載體:林肯家那隻 耳朵鬆軟下垂的、糙毛的、泛黃的、血統不明的狗。在柏拉圖的對話中,蘇格拉底樸素地將“菲多”/ 菲多的這種模型擴展到 “勇氣”“知識”“善”等術語。由於這些詞語在世界當中並沒有載體,蘇格拉底推斷稱它們必然有超驗的載體:勇氣、知識和善的形式。這種對於語言的超越化使用導致了一系列關於共相的問題。一個共相可以在沒有實例的情況下存在嗎?每一對共相是否必須經由一個更高的共相來聯繫?物質性的存在者如何 能了解這些抽象實體?
維特根斯坦堅持認為,如果我們觀察我們是如何實際地使用語詞的,那麼我們就會發現通常來說,並不存在對於所有的 語言用法而言都普遍且特有的特徵。在“遊戲”之中,只存 在一個由重疊的相似性構成的網絡,一種家族相似性( family resemblance )。因此,蘇格拉底對於定義的要求乃是基於一個 錯誤的預設:一個詞語的所有用法之間存在着某種共性。
這種“菲多”/ 菲多模型也隱藏在心靈哲學的關鍵悖論的背 後。我們預先假定了“頭痛”之類的詞語擁有載體。由於該載 體不能是物理的,於是我們推出存在着一種心靈載體。一方面 而言,這個非物理的實體似乎難以捉摸,因為它並不出現在大家的視線之中。因此,沒有獨立的檢查方法來確定它是否存在。另一方面而言,疼似乎是最容易知道的事情。患有頭痛的人不可能錯誤地認為他頭痛。如果他頭痛的話,那麼他就不可能注 意不到它。對於疼而言,存在即被感知。這種私有的實體的領域很容易被視為擁有着它們的人最熟悉的領域。因此,將心理 領域視為所有其他知識的基礎這種做法就變得很誘人。你沒有辦法去查驗其他人的心理領域,因此你似乎尤其不適合去判斷 別人是否與你有一樣的觀念,或甚至是否有此類觀念。整個外部世界看起來像是一種我們必須根據自己的觀念來大膽推斷而 出的東西。最起碼,你最了解 的是你自己的觀念。最起碼,你所真正談論的是你正在持有或可能持有的觀念。既然這些觀念 一定是你的觀念,也是你認為不會出錯的觀念,那麼我們每個人實際上都在說一種私人語言。溝通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們的語言之間沒有任何意思相同的語詞或者句子。我們既不能彼此同意,也不能彼此不同意。

維特根斯坦與學生馬爾科姆在劍橋。
維特根斯坦認為私人語言是不可能的。一個只有你自己才可以遵循的規則是一個不能維持遵守該規則和違反該規則之間 的區別的規則。如果沒有違反該規則的可能性,那麼就不可能遵守它。 私人規則毫不含糊是自相矛盾的。必須使用私人規則來定義私人語言。因此,私人語言是不可能存在的。
維特根斯坦還質疑“疼”有指稱這一假設。他認為“我頭 疼”並非是在彙報 頭疼;它是像呻吟一樣表達了疼。不是在痛苦 中捂住你的 額 , 而是用 一 種口頭行為 來加以代替 。“ 只有當我們徹底打破語言總是以一種方式運作、始終服務於同一目 的 — 即傳達思想,可能是關於房屋 、疼、善惡,或者任何其 他你想要傳達的東西 — 這一觀點時,悖論才會消失。 維特 根斯坦鼓勵人 們提出他這種關於“ 疼的宣 稱 理論 (avowal theory)的替代品。維特根斯坦想要做的不是用另一種哲學理論來代替這種哲學理論。他並不認為哲學的問題僅僅在於選擇了錯誤的前提。維特根斯坦認為真正的問題在於我們自認為必須要選擇某種前提。
語言怪異點的相關性
蘇格蘭作家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 Robert Louis Ste venson )很喜歡一個小女孩,後者抱怨自己的生日是在聖誕節當天。她本來一年中有兩天可以收到禮物,但是現在只在一天會收到禮物。在他的遺囑中,史蒂文森將自己的生日遺贈給了這個女孩。他附加了以下的條款:“但是如果她未能妥善地使用這一遺產的話,則所有權利都應轉交給美國總統。”
史蒂文森的“遺贈”表明了生日並不是一種可以轉讓的財 產。這其中的寓意類似於有關限度的哲學評論。一位面臨著 “他心問題”的哲學家評論說:“我無法感受到你的疼。”將疼的 深層私人性與生日的淺層私人性進行比較是有幫助的。
維特根斯坦“曾經說過,可以寫出一本嚴肅、優秀,而且 完全由玩笑組成的哲學著作(同時不顯得滑稽)。還有一次,他 曾說一篇哲學論文可以只包含問題(而不包含答案 )”。在他的《哲學研究》一書中,維特根斯坦經 常將玩笑和問題混合起來:
為什麼一條狗不能假裝痛苦?是因為它太誠實了嗎? 為什麼我的右手不能給我的左手錢?
為什麼“他感到深深的悲痛,持續一秒鐘”這句話聽起 來會很奇怪?(只因為它很少發生嗎?)(1958 ,250 ,268 , II,i)
安東尼·肯尼(Anthony Kenny)— 一名有條不紊的維特根斯坦學者彙報說 ,《哲學研究》一共包含了 784 個問題;其中 11 0 個問題得到了回答,然而這些答案之中有 70 個都是 故意 提出的錯誤答案。
維特根斯坦說,他的目的在於“教會你將偽裝起來的無意義話語轉變為明顯的無意義話語”。(1958,464)例如,人們可 能會將“觀念在被思考之後會去哪裡”和“火焰在熄火之後會去哪裡”這兩句話進行比較。由於玩笑和謎題都是簡潔而公認 的明顯無意義話語的實例,它們對於這些邏輯類比來說都是很好的候選。
其他的“日常語言哲學家”試圖通過將哲學問題與明顯 的 語言荒謬相類比來消解這些問題。吉爾伯特·賴爾( Gi l be rt Ryle)的《心的概念》經常指責勒內·笛卡爾犯了“範疇錯誤”。
一個人如果說只有三個東西不會上升:潮水、希望與平 均死亡年齡,那麼他就會被看作在開一個劣質玩笑。其他類 似的或好或壞的玩笑還包括:存在着質數、周三、輿論與海 軍,或者說同時存在着身體與心靈。
維特根斯坦認為類似的界限是通過諸如“綠色和藍色不能 同時處在同一個地方”的哲學評論所揭示出來的。
日常語言哲學是常識哲學刪減後的後代。與托馬斯·里德所期望的相反, 18 世紀之後的物理學推翻了一些常識信念。在 常見條件下適用於中等尺寸對象的原則在天文學家和微觀物理 學家所研究的尺度上崩潰了。為了避免侵犯科學的領地,日常語言哲學家只保留了里德哲學之中的語言學方面。他們限制自己的研究範圍,只對語言的運作方式發表評論。作為以英語為母語的人,他們掌握了英語的規則,並可以判斷某個句子是否屬於英語 。 遺憾的是 ,我們無法直接通達我們所使用的規則 。
我們必須根據哪些句子屬於英語的數據來推出規則。對於語言規則的陳述是分析性的。它們並非關於世界的評論。這就解釋了為什麼哲學可以是扶手椅式的。與數學一樣,哲學是一個先天領域。
在實踐之中,日常語言哲學家常常利用經驗性的線索來確 定規則可能為何。我們知道英語不可能包括無窮多個相互獨立 的規則,因為那就會使得這門語言無法被習得。在討論約定是 如何被組織起來時,維特根斯坦經常訴諸語言的功能。但這種 “窺視”很像幾何學家用來指導他們的猜想的非正式測試。即使我們確實使用到了後天的研究模式,這些陳述本身卻是先天的。
(重要的是,該陳述可以在不依賴於經驗的情況下學到)當我們正確地使用語言時,我們的問題就會是結構良好的: 即 使 事實證明我們無法知道答案 , 但 總 是 有 一 個 答 案 在 那 里 。 對於哲學問題,我們會陷入讓人目眩的困惑中:究竟什麼可以 算 作 答 案 ? 這 種情緒可以追溯到維特根斯坦的《邏輯哲學論》 時期:
在哲學著作中能找到的大多數命題和問題都不是假的, 而是無意義的。因此,我們不能對這類問題給出任何答案, 而只能證明它們是沒有意義的。哲學家的大多數命題和問 題都源自我們未能理解我們語言的邏輯。(它們與“善”和“美”是否或多或少是同一的這個問題屬於同一類別)
毫不奇怪的是,最深層次的問題實際上根本就不是問題。(1969a,4.003)
哲學問題沒有答案,因為實際上根本就沒有這種問題,有 的只是偽問題偽裝成了問題。一個領域只有通過回答問題才能 取得進步,所以哲學之中的進步是不可能的 。(“謎題是不存在 的。如果一個問題可以被提出,那麼它也就可以被回答。”)人 們最多可以通過表明哲學問題產生於我們對自己語言的工作方式的誤解來消解哲學問題。
文/(美)羅伊·索倫森
編輯/袁春希
校對/楊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