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什麼偷煙?” 李洋問。對面的孩子不過十五六歲,他抬頭看着李洋,眼神沒有避諱,“為了分給兄弟們,有面子。”
這是李洋審訊時的畫面。聽見孩子的回答,李洋心裡一沉。他知道,這個孩子的背後,必然是一個支離破碎的家庭,因為缺愛,所以他在同齡人的相處中尋求認可。
李洋自2019年轉入海淀分局未成年人案件審查中隊,此前,他有着10年重案審查的經驗。
對他來說,未成年人案件審訊難度並不大,這些少年們三觀還不成熟,心智也不健全,給足他們該有的理解和尊重,“讓他們有自信,才能抵抗外界不良信息的誘惑,不用去依靠偷竊、打架來獲得滿足。”
一年多來,李洋參與審訊的未成年犯罪案件,已經有300多起。
他也會接觸到未成年受害者。今年4月,男孩東升因沒有合法身份證明且監護人不在身邊,無法獲得入學機會。李洋在各個部門奔走聯絡幾十次後,幫助他順利入學,也成為了孩子口中的“警察爸爸”。
審訊之外,李洋也不斷向司法社工學習,探索罪錯少年的幫教和改造。
“心如花木,皆向陽而生”,李洋始終認為,“這些孩子們的力量大着呢,只是需要我們在必要的時候不拋棄不放棄,幫助他們找到光。”

工作中的李洋。新京報記者 李凱祥 攝
“案件背後,支離破碎的家庭”
業餘時間裡,李洋喜歡健身,讓身體和大腦放空,再將一天的負面情緒傾倒出去。
此前,他在重案審查中隊10餘年,李洋將這些重大刑事案件的審訊工作,理解為一場和嫌疑人的心理暗戰,讓他們在大是大非面前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彰顯法律的尊嚴。
自2019年初調入未成年人案件審查中隊,李洋每天接觸的,基本都是一些未成年人盜竊、打架鬥毆的普通案件。大案少了,讓他揪心的事卻多了,“每一起案件背後,都有一個支離破碎的家庭。”
李洋印象最深的,是一起盜竊案的嫌疑人邵華。2019年,17歲的昭華因涉嫌盜竊摩托車被警方控制,這已經是他第四次進入審訊室。
“為什麼偷摩托車?” 李洋問的直接,邵華也毫不避諱,“因為我是個摩托車迷。”
“巧了,我也喜歡摩托車,我十幾歲的時候就迷戀那種酷炫的車……”話匣子由此展開,倆人從摩托車型號、性能,到賽車手、比賽項目等等,聊了將近兩個小時。邵華逐漸打開心扉,透露自己年幼喪母,父親再成家後,他成了沒人管的孩子,逐漸加入社會上的一些“小團體”。
摩托車是“小團體”成員標配,邵華沒有錢,他能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偷。
母親去世後,邵華最親近的人是小姨,每次他被抓提訊時,都是小姨作為監護人在場。再見到小姨,邵華話里流露出孩子氣的一面,他心有愧疚,眼裡泛起了淚花。
“其實我想,當不上摩托車手沒關係,我去修摩托車也挺好的。”審訊最後,邵華這樣說道。
李洋回憶,他從邵華的這句話里看到了希望,他看到這個孩子在審訊中心態的變化。“他意識到要有自己的謀生之道,知道為自己的未來做謀劃,這是我們最想激發出的內容。”

李洋本人。新京報記者 李凱祥 攝
給予罪錯少年應有的理解和尊重
一年多時間裡,李洋參與審訊和經手的未成年犯罪案件,已經有300多起。
相對於李洋專長審訊的涉黑涉惡案件,未成年人案件審訊難度並不大。按照審訊慣例,涉案人只要交代清楚犯罪事實,按照法律規定作出拘留或者其他決定,涉及未成年人由家屬辦理取保候審,案件審查工作一般即可結束。
但李洋認為,未成年人案件的關鍵恰恰是法制的外延工作,要進一步了解他們的成長環境、家庭關係,取保之後的幫教和改造等等。“既然公安部門把未成年人案件設專人來處理,就意味着他們有特殊性,不能一概而論。”
2019年,邵華被取保候審後,李洋再次找到他,帶着參與了北京超越青少年社工事務所組織的幫教轉化活動,希望在社工的帶領下改善他偏差的認知和行為習慣。
李洋還準備了一個摩托車模型,送給邵華並叮囑他:“你可以執着於理想,但也要純粹於當下,做一件能讓你支持這個理想的事,你自己到底是處在什麼位置,你一定要清楚。 ”
事實上,剛接觸未成年人案件時,李洋在處理上也有點蒙,除了翻看《未成年人保護法》、《未成年人心理學》等書以外,他也向專業人士請教,比如有30餘年未成年人案件審訊經驗的“法官媽媽”,公檢法案件中為未成年人提供幫扶的社工們。
在日後的工作里,像邵華一樣的少年李洋接觸過很多。面對審訊時,他們總充滿警惕,但李洋認為,自己首先要做到的,就是要給予對方理解和認同,“十六七歲的年紀,可不就是誰都不服嗎?你如果一味斥責我、打壓我,我的對抗情緒就越濃。”
即便是罪錯少年,也要給予對方足夠的尊重。李洋覺得,在這類案件中,多數未成年人難以在家中得到愛和尊重,只好在社會上結交同齡人來獲得滿足。在審訊過的一起偷盜案件中,一名偷煙的少年告訴李洋,自己屢次偷拿就是為了分給“兄弟們”,顯得有面子。
在三觀還不成熟,心智還不健全的情況下,給足這些少年們該有的面子,“他們有自信,才能抵抗的了外界不良信息的誘惑,不用去依靠偷竊、打架來獲得滿足。”李洋說。
“我可以叫你爸爸嗎”
李洋的工作中,也時常接觸未成年受害者。
今年4月,轄區派出所轉來一起遺棄案件。一位60多歲的老人報案稱,她的兒子涉嫌遺棄孫子,現在她想爭取對孫子的撫養權,幫孩子獲得身份正常入學。
老人的孫子名叫東升,今年不過7歲,因父母離異他自小跟着奶奶生活,父親前往外地工作後,竟不再與家中聯絡。6歲時,東升因沒有合法身份證明且監護人(父親)不在身邊,無法獲得入學機會,奶奶輾轉教委、法院等多個部門,但問題還是沒有解決,無奈下只得報警。
第一次見東升,李洋就印象深刻,“他有着同齡人沒有的沉穩和懂事,奶奶上下車、走台階他都扶着。”
為了和東升熟絡起來,李洋將隨車攜帶的簽字筆送給了他。逐漸走入東升的世界後,李洋意外又心疼,孩子的童年沒有父母陪伴,奶奶精力有限也沒法帶他去動物園、遊樂場,參與各種活動。
這支他隨手送出的筆,被東升放在玩具寶盒的最高位置。“寶盒”是孩子最重要的物件,裡面有小汽車、塑料“寶石”、拼插的小人玩具等等,“因為他本身從小沒有父母關愛,很少有玩具,有點什麼東西就當寶貝存着。”
東升的就學問題不論是在公安部門、還是教育部門都是首例,他沒有過先前經驗,沒有辦過同類案件,在各個部門奔走聯絡了幾十次後,孩子終於在今年9月順利入學。
在這個過程中,東升對這個闖入他生活的警察叔叔越來越信任和依賴,他試探性地問李洋,“我可以喊你爸爸嗎?”
此後,李洋每周會抽空兩三次去看東升,周末乾脆把他接到自己家,和自己2歲大的女兒一起照顧。在李洋看來,自己沒做什麼特殊的事,“不過是多擺一雙筷子多拿一個碗。”
9月,東升入學的第一天,李洋因工作難抽身沒能送他。放學時,李洋身着警服準時出現在校門口,他希望這是東升生活的一個新開始,他也能跟同學們炫耀着說,“我有爸爸,他是警察。”
幫涉案未成年人“找到光”
工作之初,李洋時常向經驗豐富的司法社工們請教問題,北京超越青少年社工事務所也經常為李洋的工作對象提供幫教服務、被害人救助服務等等。
事務所副主任李涵提到,在李洋身上,他看到了司法機關對待未成年案件的轉變和進步,注意到了這類案件的特殊性,“李洋的審訊經驗很豐富了,但他還是一直虛心學習。”
未成年人司法保護有一個國際上普遍認同的理念——“越快越好”。
“未成年人和他的家長無論是被害還是被刑事拘留、違法訓誡,都是一個突發的危機事件。 ”李涵認為,公安機關無疑承擔著第一道把關任務。因此,像李洋這樣系統學習了專業知識,從未成年保護的角度出發,去專案專辦的警官,才能讓先進的少年司法理念真正落地。
現如今,東升每天都會拿奶奶的手機給李洋發幾條語音信息:“我感冒了,今天吃了葯”“今天在學校里交了一個新朋友”·····有時他還是會小心翼翼地問李洋“我到底是叫你爸爸還是大大啊?”
“當然是爸爸”李洋回他。
看着這對父子的關係越來越親密,司法社工王徐暉開始擔憂。李洋滿足了東升對於父愛的渴望,可終有一天他要面對現實。在他看來,無論任何形式的幫扶,對於東升來說都是一根在危機時刻遞過去的拐杖,在他可以獨立的時候應該慢慢收回。
李洋也不是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他想等東升小學畢業時,和他長談一次,讓他對於自己的未來有初步的認識,對自己的將來作出選擇。至於現在,既然彼此有感情,東升需要一個關愛他的爸爸,而自己又疼愛孩子,“給他做乾爸,挺好的。”
“心如花木,皆向陽而生”,李洋認為,“這些孩子們的力量大着呢,只是需要我們在必要的時候不拋棄不放棄,幫助他們找到光。”
(文中邵華、東升均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張靜姝
編輯 左燕燕
校對 李世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