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丹青說,20世紀中國最偉大的人物畫,是蔣兆和先生的《流民圖》。 這幅畫創作於 1942 年,長 2 米,寬 27 米,歷時 1 年完成。
當時日本侵略者已踐踏我國的半壁河山,畫面通過一個個滿面愁容、疲憊不堪、倒地而息的人物群像,揭示了侵略者給中華民族造成的毀滅性創傷。

說起《流民圖》,自然會想起徐悲鴻先生的《田橫五百士》 。
同為大型繪畫作品,《田橫五百士》固然可稱之為上品,然終究屬於習染西歐同一畫類的初作。其時,遍中國尚未出現巨幅油畫群像,徐先生獨能駕馭,誠屬本土歷史畫的開山之作。

田橫五百士局部
《流民圖》問世較《田橫五百士》略遲數年,雖然蔣先生曾就教於徐悲鴻兩年,但《流民圖》與徐悲鴻的路數,難有清晰可循的對應。《流民圖》一出手便是完滿的、成熟的,自足自洽,無可商量,具備一份經典所能站穩的重量。
五十年代引入前蘇聯大型人物群像畫,中國隨即出現越來越多的革命畫、歷史畫,今稱“主旋律”創作。我不想將之全部說成是政治宣傳,我也至今感佩羅工柳、董希文、王式廓、高虹、何孔德。但我確定,以上成就,仍不可與《流民圖》比肩。

談論《流民圖》 ,它的說服力很難在本土作品中尋獲等量齊觀之例,惟在歐洲經典中,可資觀照。這幅畫所投射的絕望、悲劇性、死亡感,如聖經的片斷,直追中世紀晚期及文藝復興初期的宗教壁畫;逾百位畫面人物的組合糾結而能各在其位、各呈其態,便在歐陸亦屬一流。
畫中每一人物的面相、種姓、神態、氣質,高度準確——不是“準確” ,而是“如其所是”——堪與委拉斯凱支的《侏儒》系列、倫勃朗的自畫像相比美。

委拉斯凱支《坐在地板上的侏儒》
而《流民圖》的道德力量、心理深度、歷史分量,與列賓、蘇利科夫、珂羅惠支,同屬一支;整幅長卷從容而深沉的敘述性,令我想起托爾斯泰的《復活》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被侮辱被損害的人。
論及一位藝術家在淪陷期間所能做出的強悍回應, 《流民圖》超過畢加索的《格爾尼卡》 ,而《流民圖》成稿期間的政治語境,遠較《格爾尼卡》危險而艱難。

畢加索《格爾尼卡》
五十年代《流民圖》在前蘇聯展出,彼邦同行在畫前鼓掌致敬,稱:蔣兆和先生是“中國的倫勃朗” 。這一譬喻,說對一半。
倫勃朗生於巴洛克盛期,本邦與鄰國群星燦爛,而中國現代美術尚在牙牙學語之時,出《流民圖》 ,而竟獨在眾人之上、之外,可謂奇蹟。

蔣兆和(1904 - 1986)
蔣先生的才,是描摹人物;蔣先生的志,是如實畫出他所目擊的真實。若說他有志於國畫,看低了他;說他是現實主義,又框限了他。
蔣先生自學出身,早年是窮苦的學徒,遠赴滬上從事工藝廣告美術,初起即是動手做事的性格。他早年學藝謀飯的生涯,包括畫炭筆遺像,這一畫類向來為國中學院畫家所輕視。其實,自古以來,中歐繪畫半數以上的經典,全是“肖像訂件”。

《流民圖》局部
無可置疑者, 《流民圖》把握人物的手法,與蔣先生在北京私從徐悲鴻學藝至關重要,但此前的蔣先生並非初學的白丁。
如徐悲鴻本人留洋前亦擅民間肖像訂件,這兩位天才的人物畫童子功,並非西洋學院造型訓練,而是根植於本土的工筆繡像畫傳統。

《流民圖》局部
這一傳統遠溯宋明,及清。徐先生之能初習洋畫而出手精準,天分與悟性之外,即是本土繡像畫的根底。 蔣先生亦然。
據美院老學生告訴我,五十年代蔣先生當堂演示,全無西洋畫 “輪廓方位在先、刻畫細節在後” 的套路,而是直接從眉眼鼻樑處下手,一路畫成,幾無改動,此即古人上千年累積的觀看與手法。

《流民圖》局部
《流民圖》人物個個有名有姓有身世,兼具社會學、生理學、譜系學、遺傳學,甚至地方志等等密碼的生動表象。同時,被恐懼所統攝,合成淪陷的慘景。這等畫境,非僅取決於造型之力,更在作者理解人,並以這精確的理解,駕馭想象力。
蔣先生盛年所作《阿 Q》像,是絕妙的範例。阿Q,乃確有其人而實無其人的文學典範,不少畫家的阿 Q 像流於幻影,等同漫畫,雖用意甚篤,而不解人。蔣先生的阿Q,卑賤與得意之狀,萎縮而輕妄之心,好不難說。

《與阿 Q 像》
這是我所見阿 Q 形象的唯一寫實作品,誰可曾見過阿 Q,但蔣先生擅“閱人” , “認識”阿Q,而此畫又是唯一與原著深度契合的寫真。因蔣先生一如魯迅,別具毒眼,看透人,而心中存有各種人的密碼與范型——這是世界範圍可數幾位肖像畫宗師的才具啊。
《流民圖》全畫逾百位等大尺寸的人物,無不生氣逼人,每組人物的銜接,如波瀾涌動,而點題角色予人的驚怵之感,則儼然入於神聖。但是《流民圖》的貢獻,並非僅只民族苦難的生命記錄。擴大而言,漫長輝煌的中國繪畫史, 《流民圖》是第一幅描繪戰爭創傷與民族落難的巨作。

《流民圖》局部
這也是大可深論的議題。中國的文學詩歌,如詩經,如《弔古戰場文》 ,如杜甫的三吏三別,言及爭戰,感人至深,然多取側寫。繪畫,是古昔唯一的圖像傳媒,而整部中國繪畫史,沒有禍亂的主題,更遠避淪陷與死亡的真相。
昔五胡亂華,元人入主中原,滿人的“揚州三日” 、 “嘉定十屠” ,不曾見一件繪畫稍作描繪——這樣說,不是出於貶義。僅與西方美術史相較,事屬中西文化的大異,長話不能短說——就繪畫的主題與功能而言,二十世紀新文化運動之於繪畫,確乎是革命性的。《流民圖》因此而無愧是現代中國美術的先鋒作品。

《流民圖》局部
先生獨以內心的意志與大誠懇,摒棄任何概念,不虛擬些許希望,不鼓吹高亢的主張,惟忠實於滿目災像,直指生民塗炭而天地間無可哀告的絕境。此不為當時國府所取,尤不入左翼的腔調。
但是,真的受難者便是如此;戰時萬民的絕境,便是如此;真的死亡,更是如此;於是真的藝術,該當如此。不粉飾,不自欺,因大愛而絕望,而不止於絕望者,乃因大愛,此亦《流民圖》的魂靈。

《流民圖》局部
中國人向來受不了絕望之作,中國人大抵討厭在藝術中,在一切言說中,撞見無所遮掩的真實。1979 年前後,我頭一次見到《流民圖》真跡,地點竟是人民美術出版社。
其時文革結束才三年,萬事尚呈紛亂之狀,這樣一件金貴的重典未經國家收藏,居然在昏暗的人美走廊!那年我二十來歲,才從粗野的生活中走出,懵然無知,在場者似也無人追究這幅畫的何以出現在這樣的場合,惟驚異於畫中逼人的氣息,並未念及其他。

《流民圖》局部
後讀劉曦林長文,才知《流民圖》於 1959 年被中國革命博物館借展時,因康生指為“調子太低”而撤展;文革翌年,又被定為“反共賣國的大毒草” ,險些銷毀;直到 1979 年 9 月,中央美術學院作出結論並報文化部黨組批准,始獲評定,稱其為“現實主義的愛國主義的作品” 。那年,距《流民圖》誕生的 1943 年,過去三十六年,蔣先生已是一位老人。
《流民圖》中的流民在哪裡?他們以沒頂之災的代價,如鬼魂,進入蔣先生這幅畫,豈料這幅畫亦如鬼魂,在勝利後的漫長歲月間,背負罪名,幾被銷毀。 或可反證何以今日的中國人,大致仍是精神的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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