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列出一份當代最有名的網絡表情包清單,小黃人主題一定會名列其中。即便你沒看過電影《神偷奶爸》,也一定用過。這個造型簡單、自帶呆萌、痞賤、慵懶等多個屬性的小人兒堪稱社交網絡里的白襯衫,幾乎百搭你想表達的各種微妙情緒。不過,多數時候,小黃人的網絡形象都是比較輕鬆的風格,和嚴肅的政治訴求似乎掛不上鉤。

“小黃人系列”的最新動畫電影《小黃人大眼萌:神偷奶爸前傳》日前正在北美上映,主要講述的是小黃人們初遇格魯時的故事。
《滾石》(rollingstone)雜誌上發表於近期的一篇文章多少有些改變這個認知。文章記錄了VOX記者麗貝卡·詹寧斯(Rebecca Jennings )的一個觀點,詹寧斯認為,小黃人完全有潛力被西方左翼人士選取為新一代“勞工激進主義”的圖騰。她認為,小黃人的系列電影把它們塑造成了一群“笨手笨腳的白痴”,它們“渴望為主人(資本家)服務,並且愚蠢到沒有意識到自己被用作棋子”,因此,左派完全可以借用“解放小黃人”這個具有象徵意味的口號來表達自身的訴求。
其實,詹寧斯並非僅有的對小黃人所蘊含的政治文化意涵有過思考的人。儘管有着簡單到過分的外表,但甫一出現即征服不同年齡段、不同審美的人群,小黃人內在的“魔力”可能並不簡單。小黃人的流行,映射了哪些西方社會的現實?在疫情陰雲未散、全球化預期飽受質疑的當下,重提小黃人的政治意涵又反映出怎樣的時代情緒?本期讀刊,書評君就與大家分享與這一話題相關的有趣觀點。
勞工階級的投射還是刻板印象?
在2010年上映的電影《神偷奶爸》中,小黃人(Minions)作為配角第一次亮相,他們在這部電影的設定中,是由格魯(Gru)和尼法里奧博士用兩杯香蕉泥、變種DNA和脂肪酸組成的膠囊狀生物,專門幫助老大格魯做各種壞事。隨着意外走紅,小黃人的身世也被《小黃人大眼萌》等系列電影補全:他們屬於億萬年前由單細胞進化而成的生物。在格魯之前,他們曾服務過多位“大人物”——比如埃及法老、拿破崙——和恐龍打過交道,還曾由於失誤成功地消滅過吸血鬼德古拉。有趣的設定讓這幾部電影迅速躥紅,今年7月1日,該系列最新的作品《小黃人大眼萌:神偷奶爸前傳》也在北美公映,該片講述的依然是小黃人們在“前格魯”時代服侍其他主人的故事。
小黃人們有一些易被識別的共性:自帶呆萌屬性的技術宅、喜歡發出魔性的笑聲、工作效率極高、愛吃香蕉、表演能力極強,還有搞砸事情的天賦。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喜歡穿着藍色背帶裝——這一風格的服飾在很多人看來是工人階級服飾的“萌化”。如果考慮到他們服侍的格魯是一位類似包工頭的人物,這樣的聯想就更加順理成章。VOX近期的一篇文章就指出小黃人所映射出的資本主義文化,小黃人的形象滑稽、有幾分荒誕,但終歸是顯得“不夠聰明”,而且也只能通過服務於億萬富豪——在一個資本主義的體系下才能彰顯其價值。
更重要的是,小黃人代表着一種“標準化”與“可互換性”,它們往往成群出現,在嘰嘰喳喳的喧鬧聲中,個體的特色也淹沒在群體之中,且“對他們的任何工作都滿懷熱情、竭盡全力”,除此之外,他們“不會流血也不會破裂,不需要醫療保健,也不知疲倦,甚至不受發育或年齡增長的影響”。不論是卓別林的《摩登時代》,還是泰勒對工作制度的改革,我們都能從中識別出相似的勞工處境。

《神偷奶爸2》(2013)劇照。
2018年的一篇文章就曾指出過一個現象,即許多左翼思潮的文化符號開始在網絡上傳播,而小黃人主題表情也赫然在列。文章認為,人們藉助此類迷因表達對新自由主義文化的不滿和厭倦,而且更關鍵的是,在Instagram 等平台上傳播此類文化具有雙重的意義:網絡迷因本身就帶有左翼文化追求的平等性,任何擁有互聯網和智能手機的人都可以製作和分享,同時,它們也很難被審查。
學者賈斯蒂娜·斯克拉爾奇克(Justyna Szklarczyk) 的一篇文章深入分析了小黃人的這類隱喻。賈斯蒂娜指出,小黃人的歷史微妙地對應着真實社會中勞動變遷的歷史,穿着工人風格服裝的小黃人可以被看作是“福特主義”工廠時代的勞動者:在流水線工作,在家附近有穩定的工作。不過,小黃人們在歷史中不斷地更換主人,他們“視罷工為失敗”,有一種“後福特主義”式的自我期待,在高度的流動性中,“隨時準備適應現代全球資本主義的變幻莫測”。從19世紀到21世紀,小黃人們為各類資本家辛勤勞作,但勞動性質發生了類似從物質勞動到非物質勞動、從由工廠主組織和監督的勞動到由工人組織和監督的勞動的轉變,賈斯蒂娜甚至認為,“緊貼着小黃人身體的工作階級制服、標準化的亮黃色皮膚”,象徵著他們甚至無法“拒絕和放棄自己的階級身份”。
在賈斯蒂娜的視角下,小黃人電影也塑造了特定的勞工形象。她指出,在 20 世紀之交,醫學、精神分析和社會學的論述製造了一種獨特的“歇斯底里”形象,它主要被既有的佔主導地位的階級用以將一些20世紀初的新“歷史行為主體”——婦女與工人階級污名化。不過,“歇斯底里”多少也反映出一些對傳統父權文化的反抗。在某種程度上,喧鬧、講着不明就裡語言的小黃人繼承了這種“歇斯底里”的特徵,但賈斯蒂娜認為它們是一種“非人”的主體,它們同時也適應着一種“非人”的系統。
美國學者辛安妮(Sianne Ngai)也曾在《我們的審美類別:滑稽、可愛、有趣》(Our Aesthetic Categories: Zany, Cute, Interesting)一書中有這麼一個說法:針對成年觀眾的工人階級流行文化通常會描繪三個審美類別——滑稽、可愛或有趣。而在這些描繪中,工人階級的代表要麼是“過度興奮的傻瓜”、要麼是一種令人驚喜的他者。在她看來,保持一種過度興奮的狀態,是工人階級“保持不斷勞作”的身體實踐的要求。賈斯蒂娜則認為,小黃人的形象交織了三者,而她對小黃人所指的工人形象也抱有不滿。如前所述,小黃人不斷服侍一個又一個主人,卻又一次次給他們帶來麻煩乃至殺身之禍,這似乎與更現實的社會權利關係的變化相吻合。即工人階級“無意識”地剝奪了主人的權力,卻因為有限的認知能力難以獲得真正的解放。
人畜無害的“萌”:
全球化焦慮的“幼稚化”?
不過,比起嚴肅的、對抗性的政治衝突,我們能從萌萌的小黃人里更容易直接讀出的恐怕還是一種強大、溫和、具有極強同化性的文化。2017年的一篇文章就指出,在一個全球化願景屢遭挑戰的年代,小黃人可謂是絕佳的“全球化代言人”。文章認為,上一個類似的圖騰可能是Hello Kitty,它起源於 1970 年代日本的經濟繁榮時期,起初在東北亞、東南亞流行,後傳到西方,它具有“一種精緻的可愛……這對大眾天生有吸引力……對於孩子來說是如此,對於成年人來說,它能提供逃避現實的路徑”。
和海綿寶寶、米老鼠、漫威超級英雄不同,小黃人並沒有穩定、突出的人格特徵和敘事,他們的故事總在“搞砸些什麼”,但卻並沒有刻意強調“友誼”、“愛情”、“家庭”這些主題。這種看起來充滿着“解構一切”色彩的“萌”氣質,卻格外適合在這個年代征服生活在不同文明中的人們。文章指出,2010年,小黃人全球流行,緊接着在政治領域接連出現全球化進程的倒退,英國脫歐、特朗普崛起,在印度、日本、奧地利、法國,極右翼政黨捲土重來,世界範圍內工人階級的被剝奪感迅速升溫——這一切,都無法影響帶有這種“萌”氣質、人畜無害的小黃人“無論走到哪裡,都討人喜歡”。

《小黃人大眼萌:神偷奶爸前傳》(2022)劇照。
這種人畜無害的“萌”也讓小黃人備受好萊塢的青睞。對於好萊塢來說,影視的跨文化傳播常常會因為敘事中的文化張力而遭遇風險。但該文章指出,小黃人代表了一種“永久失敗”的敘事,小黃人們不僅可愛滑稽,而且永遠會把事情搞砸——本質上它們是沒有任何攻擊性的。在這種解構一切的荒謬敘事中,“歷史人物、政治、意識形態都會被調侃——電影變得去政治化,成為一種取悅所有人、冒犯少數人的行為”。
這讓人有些不相干地聯想到馬克·馬佐爾在《沒有魔法宮》中對聯合國的一個判斷:如今我們都十分詬病聯合國的低效和不作為,認為它已經喪失了堅定的推進世界主義理想的立場。然而,在這個強調文化多元的年代,恰恰是這個被詬病的問題,成為聯合國旺盛生命力的來源,憲章精神的模糊性和組織內部的能動性,讓它以一種更溫和的姿態,得以更加平穩地嵌入複雜的國際局勢中。小黃人代表的文化,某種程度上也具有這種溫和和模糊的特點。
恰如這篇文章的作者所說,小黃人成功地將當代對全球化的焦慮“最小化”與“幼稚化”,在一個懷舊和民族主義情緒高漲的時代,小黃人反倒傳遞出一種另類的全球主義未來想象——只不過,人們似乎很難判斷這種想象本身有沒有一個穩固的信念基礎。還是說,它只是人們處在憤怒、無力、不滿中卻又無法進行有效行動時,一種無奈的情感投射。
某種程度上,這種不穩定的荒誕感和“意義缺失”,可能也是小黃人文化背後真正的內核。在他看來,雖然小黃人看起來經常胡言亂語,但他將其視為一種“無聲電影的遺產”——更多藉助惡作劇、插科打諢、肢體幽默來講述故事。而這種喜劇哲學是有些反覆雜敘事的,它優先考慮的就是“簡單性”。就像小黃人的配音演員科芬接受採訪時曾說的那樣,而這一點也突出地反映在它作為網絡迷因流行的現象中。

《沒有魔法宮》,馬克·馬佐爾著,朱世龍譯,一頁folio|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22年5月。
無法定義的迷因
與迷茫的時代情緒
作為一個從理查德·道金斯的《自私的基因》中衍生出來的詞彙,“迷因”(meme)堪稱社交媒體研究中最熱門的詞彙。該詞大概可以理解為某種“文化的基因”,類比生物領域的基因複製,社交媒體上的文化同樣會通過模仿、複製某些基本單位來傳承和創新。儘管小黃人一直被當做當下社交網絡最重要的一種迷因,但2015年的一篇文章認為,這種看法值得被質疑。理由很簡單,要從小黃人裡面找一種穩定的“文化基因”,實在是太困難。

“小黃人”網絡流行梗圖。
從文化的意義上,小黃人顯得過於“去中心化”:它在財富上“一無所有”,它們“雌雄同體”(也可以說是去性化),它們的語言是基於各國語言大雜燴的變種,它們的身體既有纖細的骨感又有肥胖的曲線……“它們能承載足夠多的能指,以至於我們能隨意將自己的想法、願望投射其上”。這篇文章認為,一般來說,迷因會與某個特定、細化的情緒相勾連,但小黃人和任何一種相對穩定的情感內核都不勾連,它們“佔據了一個奇怪的中間地帶”,根據需要,可以是“諷刺的、誠實的、狡猾的、刻薄的、頑皮的……”
悖論的是,不像迷因的小黃人在社交媒體上卻具有了比普通的迷因更強的可塑性——你幾乎可以用它來製作表達任意情緒的表情包。2010年,當小黃人剛剛走紅時,甚至有一個詞彙叫“Facebook媽媽迷因”——不止是年輕人,當時媽媽輩的中年人經常用小黃人的圖片配上“毫無意義”的句子在社交媒體上找樂子。從這個意義上,這篇文章稱小黃人可能“摧毀了互聯網的文化”,但又重新塑造了一種“超級迷因”。
“小黃人”可以成為某些人心目中的“左派”新圖騰嗎?儘管它這麼受歡迎,但可能將這麼嚴肅的任務交給如此可愛的小黃人還是顯得有些小題大做了。回到前面提到的一個判斷:小黃人文化可能代表了一種另類的全球主義姿態,但這更多歸功於其藉助“萌”完成了對意義的解構,把有關全球化的焦慮溫和化和幼稚化了。作為一個“超級迷因”,它可能不能被稱作某種圖騰,但也能映射出在疫情仍在持續的當下人們心中對待現實的複雜態度:希望有所行動,但卻常常受挫——一種時常有荒誕感的憤怒。
參考鏈接:
1.This Is Why The Minions Are So Popular
https://www.buzzfeednews.com/article/danielspielberger/how-the-minions-took-over-the-world
2.Are Minions a Symbol of the Proletariat?
https://www.rollingstone.com/culture/culture-news/despicable-me-the-minions-labor-movement-meme-culture-1376868/
3.How Minions 2: The Rise of Gru explains capitalism
https://blingeach.com/how-minions-2-the-rise-of-gru-explains-capitalism/
4.Beautiful Exploitation. Notes on the Un-free Minions
https://www.pismowidok.org/en/archive/2017/19-pictures-for-children/beautiful-exploitation.-notes-on-the-un-free-minions
5.How Minions Destroyed the Internet
https://www.theawl.com/2015/06/how-minions-destroyed-the-internet/
6.Why Is Social Media So Obsessed With Minions?
https://www.huffpost.com/entry/social-media-loves-minion-memes_n_7700154
7.The Socialist Memelords Radicalizing Instagram
https://www.vice.com/en/article/ev3vgz/the-socialist-memelords-radicalizing-instagram
撰文/劉亞光
編輯/李永博 青青子
校對/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