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策、孫權、陸遜往事，血海深仇也可化解，但前提是孫策必須得死

舉江東之眾，決機於兩陳之間，與天下爭衡，卿不如我。舉賢任能，各盡其心，以保江東，我不知卿

——《三國志吳書孫破虜討逆傳》

上面這句話是建安5年，孫策在狩獵時被吳郡太守許貢的門客刺殺，重傷將死時對二弟孫權所說，千萬不要把這句話簡單理解為孫策在總結自己與弟弟孫權之間的優勢與劣勢，事實上，孫策這段話是在向孫權傳遞一個重要信息：自己死後，孫權要想方設法與江東的世家大族和解。

陸遜，作為先後擔任過上大將軍和丞相的江東重臣，執掌江東軍政大權數十載，說其是孫權的左膀右臂也絲毫不為過，再加上陸遜本人又與孫策的女兒結為夫妻，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陸遜與孫家從一開始就親密無間的錯覺。

但事實上，在孫策剛剛進攻江東的一段時間裡，陸家與孫家的關係非但不親密，反而有着血海深仇。

在戰火紛飛的亂世中，為了生存和利益的需要，外來軍閥孫家與本地世家大族陸家也可以放下血海深仇而結成聯盟，但是這些要有一個前提：手上沾了太多江東世家大族的血的孫策，必須得死。

寒門與世族

孫堅、孫策、孫權父子是典型的寒門軍閥，而陸遜所在的陸家則是不折不扣的世家大族，在漢末三國的亂世中，寒門軍閥與世家大族建立聯盟的例子很多，但孫家與陸家則十分特殊，孫堅、孫策父子的一系列操作，讓孫家幾乎徹底淪為了江東世族的仇人。

《三國志》中雖記載孫家有可能是孫武之後，這種說法到底是孫氏家族往自己臉上貼金的舉動還是確與孫權一脈有一定關聯已難以考證，但至孫堅時，孫家已毫無背景卻是客觀事實。

孫堅之父孫鍾據稱“與母同居，種瓜為業”，這一點倒是與劉備與母親一同織席販履有一定相似之處。

漢末黃巾起義時，孫堅在淮泗地區拉起了一支武裝，可以勉強算成為了一個小軍閥，但在隨後的群雄割據的時代，莫說是小軍閥，就算是大軍閥如果不獲得外力的支持也難以長久，而這個外力支持則往往來自世家大族。

世家大族能夠為軍閥提供的幫助主要包括錢糧和官員，世家大族幾乎無一例外都是大地主，手上錢糧眾多，世族子弟大多有機會讀書，可充當軍閥統治地區的官員，以保證該地區能夠成為軍閥的可靠後方。

世家大族的這個屬性註定了很難有軍閥能夠完全遊離於世家大族之外。

當然，有些世家大族本身就是軍閥，世族軍閥的代表當然要屬袁氏兄弟，袁家四世三公，是世家大族裡的世家大族，但有趣的是，袁紹、袁術兩兄弟決裂了。

決裂後的袁氏兄弟分別扮演這樣的角色：袁紹繼續充當世家大族的代表，而袁術則網絡天下各路軍閥對袁紹所維繫的舊秩序發起挑戰。

小軍閥孫堅，在這個時候投奔了大軍閥袁術，並為了袁術攻打漢室宗親劉表，被劉表手下黃祖所殺。

孫堅死後，孫策繼續為袁術賣命，率軍奪取江東。

而陸遜所在的陸家便是江東有名的世家大族。

陸家大約在西漢時期遷徙至江東，從西漢末年開始長期有家族成員在朝中為官，東漢初期即已成為當地望族，至東漢末年，陸家已經是江東地區舉足輕重的世家大族。

東漢末年，即使是東漢政權已經名存實亡，但是全國各地的世家大族們大多還是對漢朝有一定的認同感。

認同漢帝國的世家大族們自然不會對孫策這樣的“草根軍閥”、“亂臣賊子”有什麼好感，所以在孫策奪取江東的過程中，是伴隨着與世家大族的激烈對抗的，孫策則以血腥鎮壓的方式來壓制世家大族的反抗。

這是大背景下，孫家與陸家的矛盾，其實質是維護舊秩序的本地世家大族，與挑戰舊秩序的外來草根軍閥之間的矛盾，從對漢帝國的態度上看，我們可以稱這種矛盾為“國讎”。

當然，孫家與陸家，除了有“國讎”，還有“家恨”。

血仇

陸遜原名陸議，其父早亡，陸遜幼年時跟隨康祖父陸康生活，由於本人比較爭氣，陸康比較重視陸遜這個晚輩。

袁術與袁紹決裂時，以借米的方式試探當時正擔任廬江太守的陸康的態度，結果陸康態度堅決地拒絕了袁術借米的要求，算是直接表明了態度，他是站在袁紹所代表的世家大族聯盟一邊的，袁術大怒，派孫策去攻打陸康，陸康帶領部分族人留下來據城堅守，但把陸遜等小輩送回家鄉。

陸遜字伯言，吳郡吳人也。本名議，世江東大族。遜少孤，隨從祖廬江太守康在官。袁術與康有隙，將攻康，康遣遜及親戚還吳。

——《三國志吳書陸遜傳》

陸康與孫策之間的圍城戰前前後後打了近2年，期間陸康病死，孫策最終破城而人，城中陸氏族人大多受到牽連，死者近半。

後術欲攻徐州，從廬江太守陸康求米三萬斛。康不與，術大怒。策昔曾詣康，康不見，使主簿接之。策嘗銜恨。術遣策攻康，謂曰“前錯用陳紀，每恨本意不遂。今若得康，廬江真卿有也”策攻康，拔之。

——《三國志吳書孫破虜討逆傳》

術大怒，遣其將孫策攻康，圍城數重。康固守，吏士有先受休假者，皆遁伏還赴，暮夜緣城而入。受敵二年，城陷。月余，發病卒，年七十。

——《後漢書陸康傳》

陸康死後，由於陸遜年齡長陸康之子陸績幾歲，所以逐漸成為了陸家的話事人。

從屠殺到和解

孫策攻打江東，一開始完全是為袁術打工，但是袁術這個“老闆”非常善於製造意外，他以實際行動挑戰兄長袁紹所代表的的世家大族聯盟不算完，還公開上演了一出稱帝的“好戲”。

袁術稱帝的舉動標誌着其舊秩序徹底決裂，但也同時讓他被幾乎所有的世家大族孤立，在這樣的背景下，替袁術“打工”的軍閥們也逐漸意識到袁術政權不可能長久，於是開始自立門戶。

孫策以孫堅老部下為核心，以從袁術處帶來的數千兵馬為本錢開始了自己的“創業”之路，但是不要以為孫策可以完全擺脫世家大族，孫策起家也受到了一些世家大族的擁護，只是支持孫策的是當初孫堅老班底所在的淮泗貴族（代表人物是周瑜）。

孫策以父親老班底、袁術的幾千兵馬和淮泗貴族組成了自己的班底，並憑藉這份班底在江東攻城略地。

依靠自己的軍事天賦，孫策很快拿下了江東大片土地。

但是軍事上的勝利並不能改變孫策在江東世族心中“亂臣賊子”、“野蠻人”的形象，他們大多不願加入孫策的統治集團當中，甚至秘密支持反抗勢力，意圖幹掉孫策這個外來“闖入者”。

孫策面對江東世族的反抗採取血腥鎮壓的方式，甚至一些江東世族成員僅僅是因為疑似瞧不起孫策，就被孫策殺掉。

江東地區有一個名士叫高岱，此人在當地以博學出名，孫策找他來討論《春秋》，高岱知道孫策是一介武夫，脾氣又不好，喜歡殺人，於是一切順着孫策說。

但是孫策帳下有人告訴孫策，高岱的表現分明是瞧不起你，孫策大怒，將高岱抓捕入獄，然後不顧眾人反對將其殺了。

孫策如此嗜殺，擁有巨大勢力的江東世族又豈會坐以待斃，他們必定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從肉體上將孫策幹掉。

孫策之死

孫策敢於對於江東世家大族大開殺戒或許是因為其自視有強大的軍事實力，或許是因為孫策認為自己有淮泗派貴族輔助，即便不得到江東世族的支持也無所謂，但是經略江東一段時間後，孫策無奈地發現，不取得江東世族的支持而在江東建立有效統治可謂難於登天。

事實上，在孫策統治的後期，就已經開始着手改善與江東世族之間的關係，一些江東世族開始進入他的統治集團，如朱治、虞翻等。

但是吸納朱治、虞翻等人加入自己統治集團也並沒有讓江東世族們真正對孫家放心，況且即便吸納了少數江東世族，孫策統治集團的絕對主力仍舊是孫家宗室與淮泗派貴族，作為“地主”的江東世族絕不會因為這小小的善意就放過孫策。

曹操與袁紹進行官渡之戰時，曾擔心孫策會襲取其後方，但是郭嘉卻表示孫策此人在江東積怨很深，大概率會被刺殺。

結果數月後，孫策真被許貢門客刺殺，這一切未免有些太過巧合，就算郭嘉真的料事如神，也難以做到連孫策被幹掉的時間和被幹掉的方式都猜到，更大的可能性是江東世族要幹掉孫策已經不是一個秘密，即便這次孫策不死，也有下次，下下次。

孫策轉鬥千里，盡有江東，聞太祖與袁紹相持於官渡，將渡江北襲許。眾聞皆懼，嘉料之曰“策新並江東，所誅皆英豪雄傑，能得人死力者也。然策輕而無備，雖有百萬之眾，無異於獨行中原也。若刺客伏起，一人之敵耳。以吾觀之，必死於匹夫之手”策臨江未濟，果為許貢客所殺。

——《三國志魏書程郭董劉蔣劉傳》

解套

不要以為世家大族總是高枕無憂，在封建社會，如果家族中長期沒有人在朝中身居要職，世家大族也將不可避免地面臨家族衰落的現實。

以陸家為例，在廬江之戰後，陸家族長陸康病死，族人遇難近半，如果日後沒有有實力的陸家族人撐起家族的門面，陸家這個所謂的世家大族也會逐漸走向沒落，畢竟世家大族不止一家，一個家族的衰落往往意味着其他家族的興起，沒有哪個家族想成為衰落的那個。

所以陸康死後，作為族長的陸遜必須時刻時刻想着如何才能不讓家族地位滑落，其他大家族的族長也大致如此。

在封建社會，大家族想要不衰落，與當地統治者達成聯盟是必不可少的一步，而如今，在江東地區居於統治地位的是孫氏集團，孫氏集團兵強馬壯，想要將其顛覆也絕非易事，對於江東世族來說，與孫氏集團聯合是最好的出路，但是孫策卻擋住了這條路。

孫策剛到江東時殺人太多，與江東世家大族之間有着血仇太深，即便明知合則兩利，斗則兩傷，江東世族集團也難以與孫策這個仇人和解。

這就是孫策時期，孫家與江東世家大族之間的尷尬關係，明明雙方都知道，聯合對雙方都有利，卻因為孫策的關係不能聯合。

這種尷尬的關係終於隨着孫策的死而結束了，孫策死後，只要孫權向江東世族示好，孫家與江東世族就都能解套。

先是，策殺貢，貢小子與客亡匿江邊。策單騎出，卒與客遇，客擊傷策。創甚，請張昭等謂曰：“中國方亂，夫以吳、越之眾，三江之固，足以觀成敗。公等善相吾弟！

——《三國志吳書孫破虜討逆傳》

孫陸和解

孫策死後，孫權立刻與江東世家大族和解，吸納江東世家大族成員進入統治集團，而為了表現出誠意，孫權還必須做一件事：跟與孫家有血海深仇的陸家和解。

為了表達和解的決心，孫權直接將陸遜召至身邊，體現了其對陸遜的信任。

孫權為將軍，遜年二十一。始仕幕府，歷東西曹令史，出為海昌屯田都尉，並領縣事。

——《三國志吳書陸遜傳》

其後陸遜因個人能力突出，在東吳集團一路高升，先後擔任過統領江東兵馬的上大將軍和丞相。

孫權似乎覺得光在政治上給予陸家權力還不夠，還要以結親的方式進一步化解兩家恩怨，只是孫權選擇嫁入陸家的人是孫策的女兒，孫策與陸家有血海深仇，其女兒卻嫁給了陸家族長陸遜，這很諷刺，但足夠表達孫權和解的誠意。

權以兄策女配遜，數訪世務。

——《三國志吳書陸遜傳》

除了陸家，孫權也與其他江東世家大族成員分享權力，孫權稱帝時，江東的官僚體系中，最適合擔任丞相一職的應該是對孫權有擁立之功的張昭，但孫權卻將丞相之位給了江東世族中另一大姓的顧家代表顧雍（江東世族以顧、陸、朱、張四家為首）。

孫權通過分享權力和和親等一系列操作，讓江東世族與孫氏家族徹底成為利益共同體，至此，孫吳集團的構成基本固定：孫氏家族+淮泗貴族集團+江東世家大族。

這樣的成員構成，讓東吳政權的行事時遵循一套特別的邏輯。

攻擊業餘，守成專業

孫權完成父兄所建立的軍閥集團與江東本土世族集團利益綁定後，在與外敵作戰時表現出一個很明顯的特點：對外進攻作戰時，戰績慘淡；但進行本土防禦作戰時卻戰鬥力“爆表”，屢屢以弱勝強。

孫權曾三番五次率軍攻打魏國軍事重鎮合肥，但每次都無功而返，甚至還鬧出過坐擁優勢兵力的孫權，差點被劣勢兵力的張遼俘虜的鬧劇，孫權“孫十萬”的綽號也是這樣產生的。

而外來力量進攻江東時，東吳集團卻常常能夠打出極其漂亮的防禦作戰，三國三大戰役中的赤壁之戰和夷陵之戰，都是對方率大軍攻打東吳，而被東吳集團徹底挫敗（連挫敗的方式都一樣：火攻）。

東吳集團“外戰外行，內戰內行”的原因除了江東軍隊不擅陸戰擅水戰外，還要從江東世族的利益角度去考量。

由於江東世族與孫吳集團合作良好，在孫權模式下的東吳政權可以維護江東世族的利益，所以江東世族會產生一種“守成”的傾向。

有外敵入侵，如果東吳集團覆滅，江東世族的利益勢必受損，所以他們會全力支持孫權政權打敗外敵。

但是如果情況變為孫權集團對外擴張，孫權集團與江東世族之間就未必是利益共同體了，畢竟各地都有世族，如果孫權打下更多地盤，也就意味着可以跟更多世族合作，這樣一來，江東世族便可以被替代。

東吳集團對外用兵和防禦作戰時，世家大族們的積極性是不一樣的，而這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戰爭的結果。

制衡與失控

孫權統治的前中期，是江東世族權力不斷膨脹的時期，因為孫權集團與江東世族利益一致，二者合作愉快，東吳集團實力也蒸蒸日上。

但是政治玩的是制衡，皇權絕不允許任何一種權力膨脹到足以威脅皇權的地步，所以孫權在後期有意削弱江東世族，陸遜被孫權氣死便是這樣背景下的產物。

孫權的制衡能力沒得說，但尷尬的是在其執政的晚期，已經難以找到能夠與江東世族集團能力相匹配的勢力了，江東世族集團人才輩出，而其他集團卻人才凋零。

孫權為了制衡而制衡，強行扶持一批原淮泗派和宗室派代替江東世族，但是此時無論是淮泗派還是孫家宗室，都已經沒有多少人才，孫權此舉不但沒有達到制衡的效果，反而削弱了東吳政權的整體實力，人們經常感慨孫權年少時聰明絕頂，老了卻犯糊塗，其實並非老年的孫權糊塗，只是此時的孫權手中已經沒有多少籌碼來制衡已經崛起的江東世族了。

孫權作為政治高手，他在世時，雖然手法有些拙劣，但還是能夠勉強對江東世族進行制衡，而孫權的繼承人們可沒有孫權這樣的手段，江東世族的失控也就變得不可避免了。

縱然孫權氣死了江東世族之首的陸遜，其子孫也不得不啟用陸遜的兒子陸抗，這很無奈，但卻沒有其他辦法。

江東世族相比於蜀漢和曹魏政權的世家大族們權力更大，另外兩個集團的世家大族雖然可以擁有巨量的土地、錢糧和人才，但是他們畢竟沒有真正的軍隊，而江東世族們幾乎都擁有自己的“私兵”（稱部曲，陸遜尚未擔任丞相時，部曲就有數千人）。

擁有如此權力的江東世族完全有能力在孫家統治者不爭氣的時候左右整個東吳政權的走向。

東吳末代皇帝孫皓無能而殘暴，這讓江東集團成員們深刻感覺到繼續追隨孫皓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所以在晉軍南下滅吳時根本沒有遭遇什麼像樣的抵抗，這種不抵抗的背後，正是江東世族對孫家的拋棄。

孫權，這位亂世中的政治奇才，以兄長孫策的死為契機，與江東世族達成和解，進而創造的江東基業，終因子孫的不爭氣而覆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