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說來令人痛心。
當年在姑蘇城內有個窮儒,姓賈名化,別號雨村,本是湖州人氏,生在詩書仕宦之族。只可惜生於末世,到這一代時,祖宗根基已無,家族人口衰微,只剩了他一個人。所以,賈雨村一心一意想進京求取功名,只可惜身上沒有什麼盤纏,只好暫住於葫蘆廟中安身,以賣字賣文為生。
葫蘆廟旁住着一家鄉宦,算來也是本地一個望族,這家人姓甄名費,字士隱,夫婦都是秉性恬淡、深明禮義之人,不以功名為念。
賈雨村與甄士隱,因是隔壁住着,所以漸漸認識。甄士隱對賈雨村極為客氣,幾次三番要求賈雨村到家中小坐,正因如此,賈雨村才在一次小坐中,認識了甄家的丫鬟嬌杏。說是認識,也不過是嬌杏在擷花時,因見了賈雨村,回顧了兩眼而已。在嬌杏眼裡,並未將這陌生男子放在心上;而在賈雨村眼裡,卻自以為這女子心中已然對他有意,是風塵中的知己,故而狂喜不盡,格外留意。
賈雨村留意於甄家丫鬟,是落魄男子渴求被知己認可、被女子屬意;甄士隱留心於賈雨村,則是讀書人扶危濟困的責任感使然。
到中秋佳節,甄士隱家裡家宴完畢,又在書房另備一席酒菜,還特意親自到廟中邀賈雨村來書齋小酌,原文說:
士隱笑道:“今夜中秋,俗謂團圓之節,想尊兄旅寄僧房,不無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齋一飲,不知可納芹意否?”雨村聽了,並不推辭,便笑道:“既蒙謬愛,何敢拂此盛情。”說著,便同士隱過這邊書院中來。須臾茶畢,早已設下杯盤,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說。二人歸坐,先是款斟慢飲,漸次談至興濃,不覺飛觥限斝起來。
士隱特意在中秋佳節家宴完畢邀請賈雨村前來小聚,難道只為幫賈雨村排遣寂寥?非也!甄士隱雖對功名利祿沒有追求,但卻格外惜才愛才。在他眼裡,賈雨村絕非久居人下者,必然有飛黃騰達的一天,當然,他也並非指望在賈雨村飛黃騰達之時,自己能沾光。古道熱腸的甄士隱,只是單純從“義利”二字出發,希望賈雨村能一展抱負,不負腹中才學,僅此而已。
士隱聽了,大叫妙哉,“吾每謂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見……可賀可賀。”乃親斟一斗為賀。雨村因干過,嘆道:“……只是目今行囊路費一概無措……非賴賣字撰文即能到者。”士隱不待說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時,兄並未談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雖不才,義利二字卻還識得。且喜明歲正當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闈一戰,方不負兄之所學也。其盤費餘事弟自代為處置,亦不枉兄之謬識矣。”當下即命小童進去,速封五十兩白銀並兩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黃道之期,兄可即買舟西上,待雄飛高舉,明冬再晤,豈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銀衣,不過略謝一語,並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
世間就有甄士隱這樣的人,他們不為一己私利,只因一腔赤誠,所以樂意無條件幫助別人,希望他們能過上更好的生活,有更大的發展。這樣的人,和當今某些高校所培養出來的“精緻的利己主義者”所實施的助人的行為,截然不同。前者助人之時,毫無私心;而後者助人的目的,最終還是為滿足不可告人的一己私利。
甄士隱與賈雨村酒足飯飽後,士隱送了雨村,回房睡了一覺,第二天紅日三竿方才醒來,醒後仍覺處事不周,想寫封薦書給雨村帶去,也好投個仕宦人家落腳,誰知賈雨村已於五更進京,並說讀書人不講究黃道黑道,總以事理為要,不及面辭便去了。士隱聽了,也不介意。
此事發生在中秋佳節期間,後來便到了元宵佳節。
元宵節,於士隱家是第一起災難,家人霍啟抱了士隱女兒英蓮去看社火花燈,誰知半路霍啟要小解,便把英蓮放在門檻上,再來找英蓮時,已經沒了蹤影,霍啟不敢回家見主人,便逃走了。士隱夫婦多番遣人尋找女兒,卻音訊全無。夫婦二人晝夜啼哭,皆以成疾。
再到三月十五日,葫蘆廟因油炸食物以供奉廟中神祗,不想油鍋起火,燒着窗紙,更又接二連三將一條街燒着,即便軍民來救亦未曾將火救下,士隱家就在隔壁,家中所有之物全已燒毀,只幸在夫婦二人和家人不曾受傷。
事已至此,士隱只得與妻子商議暫去田莊安身。偏偏水旱不收,鼠盜蜂起,民不聊生,士隱退而求其次,將田莊賣了,帶着妻子並兩個丫鬟投奔岳父去了。
士隱的岳丈名叫封肅,諧音“風俗”,雖則家中殷實,但見女兒女婿狼狽投靠而來,心中早已不樂,半哄半賺騙了士隱些銀子,更又冷嘲熱諷。士隱亦不會管理莊稼做農活,因此窮了下去。幾件事情下來,落得個貧病交加、悲憤怨痛,最終遇見一僧一道,便跟着他們去了。
說完士隱,再表雨村。雨村自從得了甄士隱所贈銀兩之後,起身入都,春風得意,中了進士,升了本省知府。新上任之時,鑼鼓震天,好不熱鬧。碰巧更有遇見在街上買線的丫頭嬌杏,於是連夜着人到封肅家敲門問話,最後以錢物換得甄家去做二房。
雨村是一不折不扣的奸雄。
不說優待昔日恩人,反而為了一個丫頭夜半三更派公差敲門要人。把封家人都嚇得“各各驚慌,不知何兆”。晚上才把封肅放了回來,其間封肅講的話可謂耐人尋味:
“原來本府新升的太爺,姓賈名化,本湖州人氏,曾與女婿舊日相交。方才在咱們前過去,因看見嬌杏那丫頭買線,所以他只當女婿移住於此。我一一將原故回明,那太爺倒傷感嘆息了一回。又問外孫女兒,我說看燈丟了。太爺說:‘不妨,我自使番役務必探訪回來。’說了一回話,臨走倒送了我二兩銀子。”
到了第二天,雨村派人送了兩封銀子、四匹錦緞答謝甄家娘子,雨村為何而謝甄家娘子?是為當年中秋佳節甄士隱贈了五十兩白銀並兩件冬衣送他進京趕考的緣故嗎?兩封銀子少說也有百來兩了,算是雨村答謝當年甄士隱對他的饋贈。只是,這銀子並非白贈,雨村寄了一封密書給封肅,托他向女兒要嬌杏做二房。
(雨村)又寄一封密書與封肅,托他向甄家娘子要那嬌杏作二房。封肅喜的屁滾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兒前一力攛掇成了,乘夜只用一乘小轎,便把嬌杏送進去了。雨村歡喜自不必說,乃封百金贈封肅,外又謝甄家娘子許多物事,令其好生養贍,以待尋訪女兒下落。封肅回家無話。
若說甄士隱當年厚待賈雨村的財物,賈雨村雄飛高舉之後,倒也用銀兩和錦緞答謝了甄氏夫婦。賈雨村答謝甄氏夫婦的銀兩雖說遠遠高於甄士隱當年的五十兩贈銀,但其中的情意,可就比當年賈雨村對他的情意少多了。對於甄士隱那走丟了的女兒英蓮,甄士隱雖說“自使番役務必探訪回來”,卻終究將此事丟於腦後了。
後來,賈雨村在處理薛蟠打死馮淵一案時,明知那拐賣的小丫頭就是恩人甄士隱的女兒,明知甄家娘子和士隱岳丈的住處,卻為了自己的前途,害怕招惹薛家,不曾設法令她母女相認,不曾告知甄家娘子女兒的下落。他未想過,若無當年的甄士隱,大概難有現在的賈雨村。
作者:紅樓夜思。歡迎關注本號:紅樓夜思。從書里,看更廣闊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