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生花【淺墨】
昏暗潮濕的地下囚室中,散發著濃濃的刺鼻的惡臭氣味。
一縷昏黃的光自囚室里唯一出口處,石門上的小洞上透進來,照在潮濕石板地面上匍匐着的一個小女孩的身上。
小女孩衣衫襤褸,露在破爛衣裳外面的四肢,消瘦而蒼白,一頭海藻般長而微卷的發,將一張小臉遮去了一半,只露出的下半張臉,有着動人心魄的美。
正值入冬時節,青石地板潮濕且生滿了青苔,那種刺骨的冰冷可想而知,但小女孩卻似乎並不畏寒,靜靜趴在地上安然睡着,似睡在柔軟和暖的絲衾錦被上一般,臉上的神情安寧而饜足。
囚室中一片死寂,只有小女孩平穩輕柔的呼吸之聲在空中迴響。
突然一陣極細的窸窣之聲打破了這份寂靜——
一隻倉鼠自石門的小洞上爬進了囚室,順着石門滑落到青石地板上之後,瞧了瞧熟睡的小女孩,便悄悄往囚室的一個角落裡爬去。
就在倉鼠即將到達囚室角落的時刻,突然被一隻消瘦而蒼白的小手捉住。
小女孩坐在石板上,舉着手中的倉鼠,對着囚室中唯一的一束昏黃光源,瞧了瞧。
見那倉鼠在她手中奮力掙扎,一臉猙獰恐懼的模樣,小女孩噗嗤一笑,拿手指戳了戳倉鼠的額頭,對那倉鼠道:
“小倉鼠啊,算你走運,你花楹姐姐今日肚子還不餓,且饒過你這一回。不過你可不能再惦記我娘的那點東西了啊!”
說罷,小女孩將倉鼠從石門的小洞上扔了出去。
小女孩只記得自己叫花楹,跟着娘親姓花,六歲那年被關進這囚室之中。
至於被關了多少年,她數不清了。
藉著囚室里昏暗的光,可以看出囚室牆角處,其實是一堆森森白骨。
那是她的娘親。
她六歲那一年,親眼看見自己的娘親被一個看起來極為高貴典雅的女人砍了四肢做成了人彘,親眼看見自己的娘親在她的面前活活痛死。
她苦苦跪求了那個女人三天三夜,那個女人才答應讓她娘的屍骨在這囚室中陪着她。
這麼多年過去了,娘親的肉身早已腐爛,只給她留下了這麼一堆白骨。
儘管如此,這也是她的全部。
花楹放走小倉鼠後,走回到牆角,在娘親的白骨前坐了下來,背依着牆角,消瘦蒼白得幾近透明的手指,拾起娘親的青絲,在手中編着小辮子。
她懂得的不多,六歲之前,跟娘親生活在鄉野之地,母女兩個相依為命,本來過得是無憂無慮的生活。
突然某一天,那個長得極為漂亮高貴的女人,帶了一群人闖進她家的小院子,將娘親和她一起抓到了這裡。
之後,她娘親便被那個女人活活折磨而死。而她也被囚在這裡,再也不見天日。
那個害死她娘親、囚她多年的女人,她只知道旁人都喊她:“昭華公主。”
卻聽一陣地下囚室大門開啟的吱呀聲透過死寂破空而來——
花楹心中一驚。
握着娘親青絲的手一滯。
這個時候進囚室來的人會是誰?來做什麼?
來要她的命的嗎?
在這囚室中,花楹雖一直過得生不如死,但她並不想就這麼死了。
她六歲之後就沒見過陽光,沒聞過花香,沒聽過鳥鳴,沒有嘗過自己煮的飯菜味道。
娘親說她的名字叫花楹,是因為她的骨子裡,藏着一種花兒。
每個靈族的後人,骨子裡都藏着一種花兒。
娘親的骨子裡藏着的是曼陀羅。
她的骨子裡藏着的花,連族中長老也看不透,那是一種什麼花兒。
長老說,這樣的靈族骨骼,是整個靈族族人中,最有靈氣的骨骼。
娘親當時懷抱着剛剛出生的她,望了一眼屋外開滿藍花的楹樹,便給她取名為花楹。
花楹還沒有親手手刃殺母仇人,沒有讓折磨了她這麼多年的昭華公主生不如死,她的命珍貴着呢,可不能輕易就死了。
花楹渾身緊繃著,握着青絲的手指因為緊張幾乎陷進掌心的肉里去。
卻聽那腳步聲離囚室越來越近,似乎並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一群人。
花楹聽得出,那徐徐而來,沉穩優雅的木屐擊響石板路的聲音,正是她的死對頭,昭華公主。
昭華公主不是要幾日之後才來找她的嗎?怎麼這個時候突然來?
花楹越發的緊張。
囚室的石門被打開,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
六盞華麗明亮的宮燈魚貫而進,極有秩序的分立囚室兩側。
木屐緩緩踏在囚室青石地板上,聲音清脆而沉穩。
穿着木屐的女人,一身棗紅綉金鳳綴滿金剛石珠寶的華裳,極為華貴張揚。
斜飛鳳目凌厲掃了一眼囚室,染了猩紅唇脂的薄唇微微上揚一個極為優雅的弧度,一張鵝蛋臉看起來既精緻美麗又高貴大方。
此人正是月溯國長公主——昭華公主。
花楹手中握着娘親的青絲,挺着脊背立在牆角處,將她娘親的白骨擋在身後。
她雖然不知道昭華公主此時進囚室來做什麼,但是,昭華公主沒有像平時那般,在身邊帶了一個山羊鬍子的大夫來,肯定不是來取她的血的。
昭華公主進囚室時,那凌厲眼光在牆角處她娘親的白骨上掃了一下,這一細微的動作沒能逃過花楹的眼睛。
她怕昭華公主會連她娘親的白骨也奪走,花楹誓死守護住她在世上這唯一一絲牽絆。
若有生之年,她能從這裡逃出去,定要為娘親尋得一方安靜之地,讓娘親入土為安的。
昭華公主見到瘦小的花楹那一副誓死捍衛白骨的樣子,頓覺諷刺至極,她往前走了兩步,淡淡道:“滾開!再敢擋在本宮的面前,讓你生不如死!”
“不讓!”
花楹雙目如刀,刀刀剮在昭華公主的臉上。
她對面前這個女人,恨得咬牙切齒,卻奈何自己連自保之力都沒有。
“滾!”
昭華公主並沒有好的耐心,抬手,一記耳光在花楹臉上重重落下。
頓時,花楹被打得趴在地上,蒼白瘦弱的臉上頓時留下鮮紅的五道指痕,蒼白唇角流出一絲鮮紅血跡。
昭華公主抬起腳,木屐狠狠踩在花楹的肩頭。
花楹只覺得那碎骨一般的劇痛從左肩處傳至渾身四肢百骸,痛得她渾身顫抖起來,冷汗涔涔直冒。
昭華公主見到腳下的小女孩臉色煞白,卻死死咬着唇,連哼一聲都沒有,那一雙黑眸中的堅韌卻刺痛了她。
她的女兒,怡寧郡主,若有這個死女人生的女兒這般的頑強,也不至於讓她操碎了心。
昭華公主抬腿踢開擋了她的路的花楹,徑自走到牆角那堆枯骨前。
“玉衡子果然沒有騙本宮!今日是這女人死後滿六年的日子,果然,她的枯骨已經有了變化了!哈哈哈!”
昭華公主突然厲聲笑了起來,那笑聲回蕩在囚室里,甚是刺耳。
花楹掙扎着爬了起來,追着昭華公主往牆角走去,卻被眼前的情形驚得呆住——
牆角上,陪伴了她數年之久的,她娘親的那堆白骨,突然變得透明起來,自骨頭處散發出星星點點的淡藍色光來,似夏夜中,那星星點點的螢火蟲一般,一閃一閃的亮着。
“娘!”
花楹不能接受自己的娘親就這般在她眼前化成光點,朝牆角枯骨發瘋似的撲了過去。
“還不捉住這瘋丫頭!”
昭華公主對身後隨侍一聲叱喝。
下一刻,花楹被兩個丫鬟死死鉗着雙臂,動彈不得,只剩一雙腳在空中輪流猛踢,卻也是徒勞而已。
“娘親!”
花楹哭喊得厲害,卻也只能眼睜睜看着她娘親在她面前化作光點。
那些藍色光點一點一點自白骨上冒出來之後,在空中飄浮一陣,便緩緩落在屍骨心口處的位置上,一點一點的沉積着。
直到那堆白骨悉數化成了藍色光點,沉積的光點卻形成了一朵冰藍色的極為冷清耀目的怒放的花朵。
花楹獃獃望着那朵花,也不知道為何腦中便閃出了對於這朵花的所有東西,潛意識裡,她認識這朵花,這是娘親骨子裡藏着的那朵花兒——冰藍曼陀羅。
靈族中人,生前對自己的愛人有多愛,枯骨生出的花就有多美。生前對自己的愛人有多恨,枯骨生出的花就有多恨。
許多年之後,花楹還記得娘親白骨生出的這朵冰藍色的花,是曼陀羅中的極品。
是至情至愛之花,也是絕情絕愛之花。
是所有她們一族中人枯骨生出的花中的,至毒之花。
昭華公主冷笑着掉過頭來,指着她娘親的白骨所化的花朵,看着哭泣的花楹,問:“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花楹搖頭。
“這朵花名冰藍曼陀羅。只有你娘的骨,才能生出這般至毒之花來。”
花楹似乎明白了些什麼,忙問道:“你一直想要這朵冰藍曼陀羅?你今日來,便是掐算好了,我娘的遺骨會在今日此時生出曼陀羅花來?”
昭華公主冷聲一笑,走到花楹面前,食指抬起花楹下巴,犀利目光在花楹臉上逡巡片刻,嘖嘖道:“從未好好細看過,還真是美人胚子啊!只可惜,你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在這囚室中度過一生,也算是你的福氣,誰讓世上只有你的血,才能救我的怡寧郡主?”
花楹恨恨盯着面前這個蛇蠍心腸的毒婦,問道:“你每十天來放我一次血,就是為了救你的怡寧郡主?”
昭華公主冷笑道:“你以為呢?若不是你還有用,本宮會留下你這孽障?”
這麼多年來,昭華公主每隔十天就會帶了一個長着山羊鬍子的大夫來囚室里“看”她。
每次那山羊鬍子大夫來的時候,會將她帶離囚室,將她帶到旁邊一個乾淨的石室里,昭華公主身邊的侍女會過來給她將渾身上下洗漱得乾乾淨淨的,然後用一張軟席子包了,將她抬到一張石床之上。
待她平躺在石床之上,那山羊鬍子大夫就會拿着一個琉璃製成的瓶子過來,那琉璃瓶子的口上塞了木塞子,木塞子上穿着一根魚腸樣的管子,魚腸管的另一端,綁着一個露着森森寒光的針。
那針比娘親用來繡花的針大了許多,中間是空心的。
山羊鬍子大夫拿了那琉璃瓶子走到她身邊之後,會查看一下她的胳膊,看她左右兩個胳膊哪一個看起來順眼一點,便會將那粗粗的針插在她哪一隻胳膊之上。
然後,她便見到自己身上殷紅的鮮血,緩緩通過針頭自魚腸管子流入那琉璃瓶中。
這件事剛開始的那一陣子,她會頭暈得厲害。
如今這麼多年過去,她早已習慣。
當她的血注滿那琉璃瓶子,山羊鬍子大夫便會拔掉針頭,然後餵給她一粒丹藥。
她吃了那丹藥,會昏睡兩日。
兩日之後,便會有人從囚室石門的小洞上,給她遞進來許多吃的。她可以幾天不用餓肚子。
花楹其實也猜到,每隔十日,昭華公主必帶人來取她的血肯定是大有用處。
只是沒想到這用處,卻是因為昭華公主要用她的血來救那個怡寧。
既然如此,她若是不能從這囚室中出去,便絕食餓死,也不再讓自己淪為那個救仇人的人!
花楹這般想。
卻聽得囚室外突然一道極為輕細的響聲傳了進來,就似蝙蝠輕輕落在石壁之上發出的聲響。
花楹這些年在囚室中練就了極好的聽力,比昭華公主這些人的聽力不知道好了多少倍,早已知悉囚室之外的動靜。
突然,一陣冷風席捲進囚室之中,六盞宮燈中的燭火隨着一陣搖晃,一個黑色人影已竄入囚室之中,疾風一般馳過昭華公主身側。
下一刻,牆角那朵熠熠發著冷光的冰藍曼陀羅,已落入了一個黑衣人的手中。
“你是誰?竟敢入長公主府的囚室中來盜冰藍曼陀羅花?!”
昭華公主見狀,早已放開了花楹,抽出腰間一雙軟劍,挽了一對劍花,朝黑衣人刺去。
花楹這才看清黑衣人,不過也只能通過身形判斷,來人是個年輕男子。
因其一身上下穿着緊身的夜行衣,臉上帶着一張青面獠牙的面具,左手中握着花楹娘親枯骨所生的曼陀羅花,竟隱隱透着說不出的邪魅氣息。
那男子似乎並未打算跟昭華公主糾纏太久,右手中已多出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劍。
執劍的手腕一抖,已輕易將昭華公主一雙襲向他門面的軟劍撥開,再就勢往前極為霸道一送,只聽一聲兵器斷裂的脆響,昭華公主手中的一雙軟劍已瞬間斷作兩截。
那跟隨昭華公主進囚室掌燈的六位侍女,此時,早已擱下手中宮燈,拔出了武器,向黑衣男子圍攻而去。
黑衣男子身手利落至極,一柄短劍舞得竟似卷雪迴風,不過幾招之下,昭華公主的六名女侍,便已被他重傷在地。
男子將冰藍色的曼陀羅花藏入袖中,正要離開,卻瞥見了牆角的花楹。
冷如冰霜的目光掃過花楹時,花楹頓覺渾身一顫。
男子卻發出一聲極為輕淺的嗤笑之聲,手已伸到花楹面前。
花楹正要躲避,卻被那男子一把抓住了她的長髮,將她拽入了懷中。
正待掙扎,花楹卻瞥見昭華公主雙手執了一雙斷得只剩下半截的軟劍,朝男子的後心刺去。
“小心!”
花楹大聲提醒。
這個男人袖子里有她娘親遺骨所生的花,花楹自然而然將男人歸於自己這一方了。
男子聽得花楹這聲提醒,又是一聲輕笑,手中的短劍已利落往後一送,直接刺入了昭華公主的左肩處。
昭華公主痛得一陣呻吟,手中斷劍跌落在地,她一手捂住左肩往外劇烈冒血的傷口,急忙往囚室外跑去,口中大聲喊着救命。
男子卻是疾步往前,以手為刀,利落劈在昭華公主後頸處——
昭華公主晃了晃,重重跌落在青石地板上,暈死過去。
男子這才將瘦小的花楹夾在腋下,往囚室外一路奔去。
也不知男子奔了多久,花楹只覺得自己被他那般沒輕沒重的,像夾着一個麻布袋一樣,一路狂奔,跳躍,起落,顛簸得她極為不舒服。
花楹的眼前晃過一片又一片的院落,一重又一重的樓宇亭台。
幸好是囚室外面依舊是黑夜。否則花楹一雙眼怕是要廢了。
她已多年未見日光,雙目見不得強光。
但,她被男子這般夾着奔跑之際,昭華公主府中的一切夜景,悉數落入了她的眼中。
她記憶尤為深刻的,是那自湖邊延伸至湖心的九曲浮橋之上,那長長的隨着浮橋曲折而立的,兩排火紅火紅的燈籠。
那燈籠在冷風中搖曳着,倒映在黑墨一般的水面,拖出長長的火紅的影子,似極了六歲那年,她親眼所見的,她的娘親,被昭華公主那個女人,親手斬下四肢時,流瀉一地的粘稠而猩紅的血跡……
她幼小的心,被那水中倒影着的一抹抹紅色,拖得生痛……
既然她能活着離開昭華公主的府上,那麼,昭華公主和怡寧郡主,你們兩個賤人就請等着,這累累血債,我花楹有生之年,一定親手回來索取,絕不會假手他人!
黑衣男子夾着花楹最後越過一堵高牆,落在牆根下一匹黑色的良駒背上。
男子將花楹像個布袋子一樣橫搭在馬背之上,即刻策了馬揚長而去,沒入稠如墨汁的黑夜裡。
黑衣男子帶着花楹在黑夜中,策了馬一路狂奔。
花楹也不知道在馬背上顛簸了多久時辰,因為夜太黑,她也只能隱約看清周圍的環境,卻見男子將她帶入了一個極為幽深的林子里。
那林子里的每一棵樹都長得極為粗壯,最幼的一棵,怕都是兩人合抱才行。
花楹心中雖也會有些驚恐,但因長年累月的經受死亡折磨,日日夜夜與她娘親枯骨相伴,對於這幽深黑林,她倒是並不特別的害怕。
無論遇到什麼,怕也不會比她童年的遭遇更為慘烈吧。
馬行至林中靠近溪水的一片空地前停了下來。
黑衣男子躍下馬,拽了花楹胸前的衣襟,將花楹自馬背上拖了下來。
花楹一個趔趄,撲倒在地上,小臉上頓時蹭了一層草漿。
“呸、呸、呸!”
花楹吐了滿嘴泥土草渣,站起來,順手拍乾淨身上的乾草,對那男子道:“能不能輕一點?這樣拽來拽去,當我是個布袋子啊?!”
既然這黑衣男子將她一併自昭華公主的囚室里搶了來,自然她對於男子來說,一定有可用之處。
昭華公主都說了,若不是她有用,也不會留她活在這世上。
對於面前這個陌生人來說,她若無用,他自然也不會留她活口。
聽得花楹的叱喝之聲,那男子冷冷丟了兩個字給她:“不能。”以及一道足以將她冰凍的眼神。
說罷,男子將馬牽到溪邊,拴在一棵歪脖子樹上,這才轉過身來,一雙黑得滲人的眸子冷冷掃了一眼花楹,方開口道:“去,拾些乾柴來。”
那男子的聲音聽起來年輕得很,不似他行動時這般的老道狠戾。
花楹立着不動。
也不是她不想去尋乾柴,只是她真的不知道什麼是乾柴,她沒聽懂。
她六歲之前,娘親寵着她,極度珍惜她,就像寵着掌心寶,心中珠,從未讓她做過一點事。再說,就算是娘親教過,她也忘記得一乾二淨。
那男子見花楹矗立着如同木雕一般不動,便聲音抬高了一些,“讓你去拾些乾柴來,沒聽到么?”
“我不識得乾柴。”花楹直接回話。
男子聽得這話,那冰冷黑眸上下掃過花楹全身,“你不冷?”
花楹搖頭。
她凍慣了。
一年四季,無論寒暑,她只有身上這一身衣裳。
還是她六歲時娘親親手縫製的,袖口早已到了胳膊以上,褲口也早已到了膝蓋以上,因為幾年來在囚室中磨來磨去的,衣服上也破了不少洞。
男子轉身,自馬背上卸下一個包裹。
打開包裹,自中間取出一套衣裳,扔在花楹面前,“你先將身上那套臭死人的衣裳換了。”
“不換。”
花楹雙臂抱在胸前,很怕男子過來將她身上的衣裳奪走。
要真是這樣,她娘親留給她的,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顯然,花楹的行動再一次惹得男子發出一聲冷笑,“你也太小看爺了,就你副這乾癟樣子,爺可沒任何興趣!”
男子的話,花楹不是很聽得懂。
但她知道,男子應該不會搶她身上的衣裳了。
懸着的心便放了下來。
臨走,男子狠狠盯了花楹一眼,丟下一句話,“等爺回來時,若是你沒換下身上這身臭死人的衣裳,爺會一點一點,將你的皮剝下來,剩餘的肉拿去喂狗,骨頭留下來,再等上六年,爺又可以收集一朵骨生花!”
這話花楹懂了。
她知道了自己對這個男子來說有什麼用了,那就是她的皮,他要剝下來,她的肉,他要拿去喂狗,她的骨頭,他要留下來,等將來像她娘的骨頭一樣,過上六年,變成森森白骨的時候,可以生出一朵花兒來。
花楹心中開始盤算着如何離開這個極其危險的男子。
臉上卻波瀾不驚,朝那男子點了點頭:“我換好衣裳等爺回來。”
聽得花楹這般允諾,男子也不再說話,拔腿往樹林深處走去。
花楹聽力極好,待聽得男子的腳步聲已離她非常遠時,便忙跑到溪邊,解了馬韁繩,將馬牽着到小道上,這才學着那男子上馬的樣子,往馬背上躍去——
可……相對於馬來說,她個子太嬌小,她又沒武功,自然是跳躍能力有限,根本不可能像男子那般躍上馬。
正思考着如何能攀上那馬背,卻見馬旁邊一棵樹。
不及多想,花楹攀着樹爬了上去,待自己在樹上比馬背高出那麼一截之後,往那馬背上一跳!
總算是皇天不負有心人,花楹成功跨坐在了馬背之上。
那馬卻不是一般的馬,是一匹性子極烈的良駒。
有陌生人騎在馬背上,它瞬間發起狂來,撩起蹄子,瘋了似的往前奔去——
花楹被這突如其來的狂奔嚇了一跳,但她反應極為敏捷,雙手已死死拽住了馬鬃,任那馬如何瘋狂顛簸,她也沒有被那馬給甩了下來。
那馬也不是良善之輩,見狂奔對花楹來說不奏效,乾脆來了個急剎車,瞬間前蹄騰空,後腿直立,猛的將花楹從馬背之上拋了下去。
一陣聲嘶力竭的嘶鳴之聲破空傳出,那馬一雙前蹄在空中踏了幾踏,才緩緩落在了地上,似乎在嘲笑被它狠狠甩在一旁草叢裡的花楹。
花楹此時正齜牙咧嘴。
她左腿的小腿骨從中折斷了,有一點兒碎骨刺破了皮,那殷紅的血正汩汩往外冒出來。
花楹痛得要死,動彈不得,一雙小手死死摁在傷口處,想讓血少流出來一些,但是不過瞬間,一雙蒼白小手已染滿了鮮紅,顯然,她這般做也是徒勞。
卻聽身後傳來一聲叱喝:“你想死我會成全你,不過不是現在!”
花楹聽得出是那個黑衣男子的聲音。她心中更慌了。
不但沒能趁機逃掉,反而傷了腿,今後要從這男子身邊逃走,怕是更加困難重重了。
“該死!”
那男子見到花楹一雙手染滿鮮血,而雙手捂住的小腿處,似乎還在不斷流出血來,低喝了一聲,在花楹身邊蹲了下來,將花楹一雙小手掀開,見到她小腿處那小洞一般的傷口,低斥道:“你這是遇上了我,若是別人,你這條腿就廢了!”
話音未落,他捉了花楹的左腿,一手捏在她的腳踝處,一手摁在她的大腿根,用力一扯,再用力往前一送,只聽咔嚓一聲,似乎是骨頭合在一處的聲響。
花楹只覺得一陣惡痛自左腿處傳來,眼前一黑,險些痛得暈死過去。
好在她這些年在昭華公主府的囚室里久經考驗,不然她定會痛得嗷嗷直叫喚。
那男子從自身的衣袍處撕下一條布條,將花楹的傷腿包紮好,這才惡狠狠盯着花楹,“想逃?丫頭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只要離開我一步,便隨時都有可能被吃掉!”
花楹抿了抿唇,盯回那兇惡目光,道:“被吃掉?你用不着嚇唬我。再說了,就算被吃掉,也比被你剝皮的好。”
“呵——你以為被分而食之的滋味很好受?”
男子輕笑,起身,將花楹抱了起來,躍上馬背,再次將花楹像個布袋子一樣擱在馬背之上,拿手拍了拍花楹的頭,道:“那些人可不似爺這般善良,說不定會每日里割下你的一點肉。就像昭華公主不讓你死,每隔一段時間取走你身上的一罐血一般。丫頭,你想想,日日被刀子從身上割肉,是個什麼滋味?”
花楹聽得後背一陣惡寒。
昭華公主每十天取她身上一瓶子血,她經歷的幾年的時光。她自然相信也會有這個男子口中說的那樣的人,每日里從她身上取下一些肉來,若真是那樣,怕是生不如死了。
她仰起頭來,看向黑衣男子,看不見他的容顏,只能看見他的青面獠牙面具,但那面具後一雙黑而亮的眼睛,冷酷中,卻偶爾有一絲柔光閃過。
她問道:“爺說的那些人,為什麼要食我的肉?”
男子聽了花楹這問話,眸光深了深,靜默了片刻,方道:“靈族之人,食其肉,練武之人可以修為猛進,病弱老幼可以強身健體。飲其血,可以延年益壽,長生不老。其枯骨生花,可以起死人,肉白骨。你說,你這渾身上下皆是寶貝,只要一出現在世上,怎麼會不淪為人人爭而搶之的食物?!”
男子的話讓花楹頓時愣住。娘親沒有跟她講過這些。
她自生出來,見到的唯一一個親人,是娘親。
再後來,她見到的人,其實只有昭華公主、山羊鬍子大夫和昭華公主身邊的幾個掌燈的侍女。
她並不知道靈族人竟然已經淪為世間人人爭而搶之的食物。
花楹看着男子,問道:“這麼說來,靈族之人豈不是在世上根本沒有立足之地?”
男子冷冷一笑,“你休想從我身邊逃走,在這世上,你也只有留在我身邊,方能保你一世無憂。”
男子騎馬又回到了剛剛兩人落腳的淺溪邊空地處。
這次,男子沒有拽着花楹的頭髮,將她從馬上拖下來,可能是花楹的左腿斷了的緣故。
男子抱着花楹跳下馬,將花楹擱在草地上,再將馬拴到溪邊的歪脖子樹上,這才走回來,彎腰將地上那套他之前扔給花楹的衣裳撿起來,再次扔在花楹的面前,“換!”
花楹抓着手中那套淺藍色男子衣裳,自知如今的自己是拗不過面前凶神惡煞的人的,便咬了咬牙,心一狠,將身上那套她自六歲穿到現在的衣裳統統脫了。
這下輪到男子傻眼。
他有些不信面前這個傻丫頭會當著他的面,將身上除得一絲不掛。好歹也是十二三歲的姑娘家,怎的就不知道男女大妨?
他有些尷尬的摸了摸鼻子,卻摸到了一張面具上的獠牙。
不由得扯掉了面上的青面獠牙面具,走到溪邊,捧了溪水,狠狠洗了把臉。
又從馬背上取下水囊,灌滿水,轉身走到花楹面前時,頓時有些不相信自己眼睛所見。
在他面前的女孩兒,穿着他的淺藍色衣裳,一頭原本亂蓬蓬的黑髮編成了麻花辮子長長垂在腰際,露出的一張臉,因常年不見陽光,顯得蒼白而透明,此時正好天空破曉,一縷朝陽透過茂密叢林射落下來,幾粒斑駁陽光,像金子一般,灑落女孩兒身上,似給她點綴了世上最美的珠寶。
女孩兒的臉,精緻得在人間再也難尋一張比此更為精緻的臉,眉似遠山不描而黛,唇若塗砂不點而朱,目似秋水脈脈含情,肌勝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真真是應了一句話:
嫻靜時似嬌花照水,行動時如弱柳扶風。
男子輕咳了一聲,將手中水囊遞到花楹面前,“喝點水!”
“多謝!”
花楹接過水囊,瞧了瞧,指着塞子問男子:“怎麼打開?”
卻在抬頭看見男子容貌時,心中一空。
其實,男子是她見過的除了她爹和山羊鬍子大夫以外的第三個男性。
她五歲的時候才見過她爹一面,爹的印象已經非常模糊,但她記得爹也是一個極好看的人。
但她怎麼會有一種感覺,那就是,這個男子一定是世上最好看的男人。
她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男子的相貌,只是突然記起她幼時和娘親居住的那個小院子後面,有一片桃林,每逢春日裡,桃花開得璀璨,春風一過,紛紛揚揚落下,似下起一場粉紅的花瓣雨一般。
而面前這個男子的容顏,她覺得比那一樹一林燦爛無比的桃花還要好看許多。
只是渾身上下透露出來的那種冷酷,那種狠戾,那種霸道強橫,時時給人一種強烈的逼迫之感,讓人不敢輕易直視他的俊顏罷了。
男子的相貌極其年輕,怕是比她也大不了幾歲的。花楹想。
這般年輕就有那樣好的功夫,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學來的。
她要是能像這男子一樣,有絕世武功,還怕不能尋昭華公主和怡寧郡主報仇么?
男子將水囊從花楹手中拿過來,拔掉塞子,再遞迴花楹手中,這才去將自己剛剛尋得的一抱乾柴抱到溪邊,生了火,又不知從哪裡弄來一隻野兔子,就着溪邊的石板,取出匕首,宰殺乾淨,剝皮剔骨,用木棍從兔子中間串了,擱在火堆上烤了起來。
那剝皮剔骨的手法,極其利落乾淨,嫻熟至極,冷酷中帶着一份難以名狀的優雅。
花楹在不遠處,靜靜瞧着,一絲不落地瞧着男子做這一切。
腦子中卻時刻在回想剛剛男子要剝了她的皮,拿了她的肉去喂狗,等她的骨化作白骨生出花的話來。
她越看,越覺得自己很有可能在某一天,也如他手上的那隻野兔子一般,被他剝皮、剔骨,再架在火上烤。
這人長得再好看又有什麼用?
不過是一張披着好看的人皮的狼罷了。
花楹在心中越來越覺面前男子實在是危險至極。
男子烤好兔子之後,撕了一條兔腿遞到花楹面前。
經了這一番折騰,花楹早就餓了。
她雖之前將兔子當成了她自己,覺得那被男子擱在石板上剝皮剔骨的是自己。
但這麼些年了,在囚室里什麼沒吃過?
只要是能填飽肚子的,哪怕是她自己的肉,她怕也吞咽得下去的。
便不顧那麼多,接過兔子腿,啃了起來。
男子拿了另一條兔腿啃着。
抬頭見花楹也瞪着一雙黑亮的眸子,一直在默默打量着他,便勾唇一笑,淡淡道:“在下夜笙,不知姑娘芳名?”
“花楹。”
“哪一個楹?”
“開滿藍色花朵的藍花楹,你見過嗎?”花楹問。
“藍花楹?”夜笙點頭,“見過。”
紫川城裡有許多這種藍花楹,開花的時候,倒是挺好看的。
花楹道:“我的名字,便是這個花楹了”。
夜笙又道:“你被囚在那個地牢里多久?”
“不知道。”
“幾歲被囚進去的?”
“六歲。”
夜笙頓了頓,道:“你被囚進去的時候,你娘親死了多久?”
“我抱着我娘親的遺體進囚室的。”
當年,六歲的她,費盡了吃奶的勁,拖着娘親被砍得如同一個冬瓜一樣的屍體,進入到那間囚室之中後,便再也沒出來過。
夜笙道:“按照你娘所化曼陀羅的時間來算,你進囚室應該是被關了六年,按照你六歲被囚算來,你如今應差不多十二歲了。”
花楹聽夜笙這般一算,方知自己的芳齡,便道:“可能是十二歲了吧,反正我知道的也不多。”
夜笙掃了一眼花楹,這女孩兒就是白紙一張,六歲尚未懂事時就被囚進地牢,一個人活到現在,能利索說話都算不錯的了。
心裡便打定主意將花楹先帶至紫川城再做打算。
卻聽花楹問道:“你能不能將我娘還給我?”
“你娘?”
夜笙一時不知花楹所指。
花楹指了指夜笙袖籠,“你在昭華公主囚室中盜走的那朵冰藍色的曼陀羅,是我娘的遺骨所化。”
夜笙從袖中摸出那朵冰藍剔透的曼荼羅花來,那花就似水晶寶石一般,瑩瑩散發著幽蘭的光澤,極冷極魅,包含着濃濃的憂傷,似乎多看一眼,便雙目酸澀,鼻頭一緊,讓人想要流淚一般。
“娘!”
花楹盯着那冰藍曼陀羅,淚就忍不住流了下來,早已不顧左腿的傷痛,瘋了似的朝夜笙撲過去,想要將那朵花奪回去。那是她娘。
夜笙黑眸頓時變得深不可測,勾唇淺笑,那捏花的手腕一轉,那冰藍曼陀羅再次落入他的袖口之中。
花楹撲了個空,在她要接觸到夜笙的身體之際,被一道霸氣的力量彈開,整個人似斷了線的風箏,往後飛去,重重跌落在草叢裡。
花楹原本受傷的左腿處,再次傳來撕心裂肺般的劇痛。
她倒抽了幾口冷氣,掙扎着想要爬起來,但是發現她的左腿已經無法動彈了。
只得側着身子,如一頭被激怒的小狼一般,狠狠瞧着夜笙,問道:“你為什麼不將那花還給我?!”
夜笙坐着一直未動,俊眉微挑,冷冷道:“為了尋這骨生花,你可知道我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
“可是那本來屬於我的,那是我娘!”
她娘親的白骨,最後化作的這麼一朵花,卻被面前主人奪走,還不肯歸還於她!什麼強盜邏輯!
夜笙勾唇一笑,瞧着花楹的眼微微眯了眯,道:“即使我不取走這朵曼陀羅,它也最終落不到你的手中。昭華公主從當年將你娘擄走之日起就開始惦記着了你娘遺骨所化的這朵花了,她日日計算着,就等着今日能夠有所收穫。這麼說來,我不過是從昭華手中奪走了這朵花,而非從你手中奪走,你若是想要討回去,可能得等到昭華從我手中將這朵花奪回去,你再跟昭華去討,才符合正常的邏輯道理。”
話說到此處,夜笙雙手抱臂,倚在歪脖子樹上,一副痞樣,“不過,想要從我這邊拿走也可以,你得答應我的三個條件。”
“什麼條件?”
“暫時還沒想好,你先跟我去紫川城再說。”
“紫川城是什麼地方?”
“去了便知。”
“好。”花楹咬了咬牙,點頭應承。
只要能將娘親求回來,要她做什麼都可以。
夜笙聽得花楹的確定答案,挑眉一笑,臉上似有春風拂過,極為舒心,抱着雙臂,倚在歪脖樹下,開始閉目養神。
花楹還在草叢之中歪着,見夜笙那副模樣,心裡雖憤懣不已,但也無可奈何,知道面前這個無賴是不可能輕易將她娘那朵曼陀羅還給她的了。
見夜笙開始閉目睡覺,她想着自己又斷了一腿,逃脫不得,早已斷了從夜笙身邊逃開的念頭,也跟着歪在草叢裡閉目養神。
花楹原本睡得很香,卻被悉悉索索的聲音驚醒了。
這麼多年,她在囚室中練就了驚人的異於常人的聽力,以及對於危險特別的敏感。
顯然,這越來越近的聲音,應該是不低於六匹馬的馬蹄聲,只是這些馬蹄聲比平日里的馬蹄聲沉悶許多,似乎馬兒踏在了軟布之上似的。
花楹瞬間睜開雙眼,望見幾步遠處,夜笙靠着歪脖子樹睡得正香,顯然並未感知到危險的來臨,反而是他身後的那匹黑馬,有些焦慮不安,來回走着,發出輕輕的鼻響。
花楹想出聲喊夜笙,又怕此時出聲反而暴露了目標。又因腿傷動彈不得,正焦慮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低頭見地上有些小石頭,便拾起一塊,朝夜笙的肩部砸去。
她這麼些年,在囚室里還自學成才了一個極為好用的本領,就是拿小骨頭小石子兒扔目標物。
囚室里有倉鼠、蟑螂什麼的爬過的時候,她不想動的時候,便用力扔出手中的石子兒、骨頭兒去擊退倉鼠蟑螂。
開始的時候,很少能命中目標。但什麼事情,總是經不住時間的磨礪,她不過是拿來打發時間的一個方式,卻沒想到練就了一副使用暗器的好手法。
當她手中的石子兒準確無誤擊在夜笙的肩頭時,夜笙瞬間驚醒過來,雙眸射出冷酷寒光,似要將人吞吃入腹一般。
但當夜笙看清襲擊他的人是花楹時,有些不可思議,正要開口質問,卻見花楹將右手食指抵在自己的唇上,示意夜笙不要出聲。
夜笙眸光一厲,不知花楹要作甚。
卻見花楹以手指了指地面。
夜笙見狀,頓時瞭然,低身附耳在地面,聽得一隊馬蹄聲由遠及近匆匆而來,並且離他們所在的位置越來越近,不由得對花楹多看了一眼。
“走!”
夜笙反應極快,已解開馬繩,躍上馬背,經過花楹時,朝花楹伸出手來,“上來!”
上來個鬼啊!
花楹咬牙切齒狠狠瞪了夜笙一眼。
她的左腿動都動不得好不好!
不過,關鍵時刻自然是逃命要緊。
花楹掙扎着起來,一雙手死死抓住了夜笙遞過來的那隻手。
這麼多年了,活着才是最重要的。這是她領悟出來的真理。
夜笙一手將花楹猛地拽起。
下一刻,花楹便不偏不倚落入了他的懷中。
這次花楹得到的待遇比前兩次都要好上許多。雖然她窩在夜笙懷裡依然坐得不舒服,但至少他還是注意到了她的受了極重的傷的左腿。
上兩次乘馬,夜笙直接當她是個布袋子一樣橫在馬背上的。
只是花楹發現了一個極為重要的問題,那就是她的那身換下來的破爛衣裳,因為一時疏忽而忘在了小憩的淺溪邊,沒來得及拿走。
她頓時懊惱不已,若跟夜笙提出來回去取,顯然是不可能的事。
花楹只得在心中怨恨自己沒有處世的經驗,還是太大意了一些。
那身衣服雖然臟爛,但怎麼說都是她娘給她在這個世上所留下的唯一的東西,心裡難受得要死,恨自己臨變經驗實在是不足。
夜笙的馬跑得飛快,一馬兩人,在林中奔了一陣,便從黑密的林中奔了出來,上了一條官道,絕塵而去……
就在兩人離開不到半刻鐘,便見一隊高頭大馬,往兩人剛剛小憩的淺溪邊疾馳而來。
來人一共十四騎。
領頭的是一匹通體雪白的寶馬。那寶馬的臉上,帶着金晃晃的面具,神秘而張揚,那馬鞍也是金銀纏絲雕花打造,華貴至極。
端坐在馬背上是一個男子,看起來似乎只有三十歲出頭,一襲白衣飄飄,容顏冷峻,劍眉星目,冷俊中帶着少有的沉穩儒雅氣質。
白衣男子不是別人,正是銀翼城城主韓子輿,也是昭華公主的夫婿。
緊隨他身後的十三騎,都是通體黑色的寶馬,每一匹馬的臉上也都帶着銀色的面具。
騎在馬背上的十三個男子,全都是銀色的盔甲,玄色的衣裳,威風凜凜,煞氣濃烈,宛如十三個暗夜修羅。
這一十三騎,則是讓人聞風喪膽的銀翼城十三太保。
韓子輿端坐馬背上,冷冷目光掃過淺溪邊的火堆餘燼,冷聲對身後十三太保道:“去看看,那兩人是否剛剛離開。”
“好的,爺!”
其中一個躍下馬背,往淺溪的草灘跑去,在那尚未完全熄滅的火堆餘燼邊翻了一下,匆忙轉身折回,向韓子輿稟道:“爺,屬下剛翻看了一下那火堆餘燼,還有紅色的火星子,顯然那兩人剛離開不久,我們即刻追上去,應該來得及。”
韓子輿抬頭望了一下前方,問道:“再往前走,是哪裡?”
“爺,出了這片林子,有一條官道,通往羅洲。”
“羅洲?”聞言,韓子輿眉頭微擰。
若是那人帶了囚室中的那個小女孩兒逃進了羅洲,事情倒是變得有些難辦了。
他剛從銀翼城趕到月溯國都城昭華公主府上,不見昭華像往日一般迎上來,甚是奇怪。
他們四處尋找,好不容易在地下囚室中尋到了昏迷不醒的昭華公主。
將昭華公主弄醒之後,他才知道,原來昭華公主府的地下囚室里,這麼多年來,一直囚着一個女孩,這女孩的作用便是給他的寶貝女兒怡寧每十天提供一次新鮮的血夜。
怡寧郡主一出世便體弱多病,六歲那年更是險些病死,後來昭華的師尊介紹了一名大夫過來給怡寧郡主治病,這大夫倒是有一手,竟然將怡寧郡主救活過來,且讓怡寧活到了十二歲。
不過,今日若不是出現劫囚事件,他也不會知道,那個大夫醫治怡寧郡主的方法,竟是每十日給怡寧郡主換一次新鮮的血液。
而這血液的供體,這麼多年來,一直被囚在昭華公主府的地牢里,他因為平日里常住在銀翼城,對昭華公主府並不熟悉,所以,昭華郡主竟將這事瞞了他這般久。
如今,這個女孩被人從地下囚室中劫走了,這麼一來,怡寧郡主每十天必須換一次血的血源就斷了,他的寶貝怡寧也就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了。
他聽得昭華講述這些,知道大事不妙,忙匆匆召集了十三太保追了出來,追了半晚,好不容易尋得蹤跡追到這裡,怕被那劫匪發現,逃掉了。
他還特意吩咐所有人,將馬蹄裹上厚厚的麻布,就是避免馬蹄聲太響,讓那名劫匪發現有人追來,看來那劫匪怕不是一般的人。
羅洲雖然也是月溯的領地,但是鎮守羅洲的將軍是昭華府的死敵。
韓子輿知道,此時他若是大剌剌領着十三太保,顯然是不可能追進羅洲城裡去的,若是讓那個劫匪帶着那個女孩逃進了羅洲城,那他要將女孩追回去的又要多出許多周折來。
不及多思,韓子輿對身後人道:“趕緊追,遲了他們可能就進羅洲城了,進城之後,再要搜得到他們二人,怕是難上加難的。”
話音未落,韓子輿已策了馬疾馳而去。
十三騎立即緊隨其後。
突然起來的響動,驚起林中陣陣倦鳥,捲起一陣濃濃的煙塵……
卻說夜笙與花楹騎了馬在官道上一路狂奔,過了近半日時光,終於到了羅洲城的城門前。
進城的時候,有守城的將士攔住過往的行人,一一查驗通關文牒。
夜笙躍下馬,扶着花楹在馬背上坐好,從馬背上的包裹里翻出兩本文牒,等待進城時的查驗。
抬頭見端坐在馬背上的花楹正拿一雙墨黑眸子愣愣的瞪着自己,便道:“等一下官兵問起你是誰,你不要出聲,就當自己是啞巴。”
花楹認真的點點頭,薄唇很乖巧的抿了抿。
夜笙瞧着花楹這般配合,抬手理了理花楹身上那明顯寬大許多的衣裳,牽了馬往通關處走去。
兩個大兵攔住了兩人一馬。
“燕洲沈子言?”
一個兵爺盯着文牒上的畫像,又看了一眼夜笙,一臉公事公辦的樣子。
“是。”
“馬背上何人?”
那個兵爺將文牒合起來,瞧着馬背上的花楹問。
夜笙又遞了一本文牒過去,“舍妹。”
“你妹子?”
那兵爺抬高了音調,顯然對夜笙的話產生了懷疑。
“正是。”
“跟這文牒上記錄的年齡似乎不對啊,你妹子怎麼看也沒有十五歲啊?”
“她面相是生得稚嫩了一些。”
夜笙摸了一大塊銀子遞了上去,“兵爺,這大冷天的,吹了大半天北風了實在是辛苦,在下請兵爺喝杯熱茶。”
兵爺不動聲色接了夜笙手中的銀子,不落痕迹袖入衣袖之中,笑着將文牒遞迴給夜笙,“沈公子既然趕着進城,就不多耽誤你們時間了,進城去吧。”
“多謝官爺。”
夜笙牽了馬領着花楹從關防處走過。
就在二人進城之際,韓子輿和十三太保卻正好策馬趕到護城河邊,一行人只能眼睜睜看着城門處進城的人井然有序的排隊接受兵爺設的關卡的盤查。
因為關口處人太多,韓子輿一時也不知道他要追的人是否在其中。
然而,一個端坐馬背上的嬌弱的背影深深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背影如此的像他的靜娘。
他一輩子也忘不了,那一座小茅草房子,那房子後一大片桃花林,那住在茅草房裡的人,正是他此生最刻骨的相思,他的靜娘。
他的靜娘,為他生了一個極為美麗的女兒。
他當時捧着他的掌心寶心中珠,在開滿桃花的樹下聽靜娘撫琴的時候。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他笑着給女兒取了一個小名:夭夭。
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那個背影顯然是一個女子的,卻穿着藍色的男人的衣裳。
直到望見那藍衣服的女子的背影消失在城門裡,韓子輿這才調轉馬頭,對身後十三太保道:“先撤到十里外的林子里去,等夜深之後,再尋機會入城。”
進入城門之後,羅洲城內車水馬龍、人流穿梭的繁華熱鬧街景,讓花楹深深的感到震驚。
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這麼多人,這麼多物,對任何事物都是既好奇又害怕,一個人坐在馬背上便有些驚慌,一雙手緊緊拽着馬鬃,緊繃著身子,又怕馬再次將自己甩下來,整個人都處於緊張狀態。
夜笙在前面牽了馬,於人流中穿行,繞過了幾道街口,在一處三層小高樓前替停了下來。
樓里很快有人出來,見到夜笙,忙笑嘻嘻過來打招呼:“夜公子,您總算是到了!天字一號房還一直給您留着呢!”
“嗯。”
夜笙點頭跟那人打過招呼,抬手指了一下馬背上的花楹,“瞧見我妹子的身形大小了么?去給她買幾套衣裳來,我們這次在路上遇到了劫匪,她的行囊落到懸崖下了。”
花楹聽得夜笙這番話,越來越覺得這個人真是狡詐得很,還真是滿口胡言亂語信手拈來啊。
她什麼時候成了他的妹子?
他們又什麼時候遇到劫匪了?
明明真正的劫匪是他自己好吧!
那人瞧了瞧花楹,對夜笙笑道:“夜小姐如此美貌,世上難得一見,不知道有沒有許人?”
見那人還在瞧着花楹,夜笙直接抬腳踢了過去,“澹臺恪,少在這裡啰嗦,趕緊去買衣裳。”。
“是的。在下這就去,保准讓夜公子和夜小姐都滿意。”
說罷,澹臺恪匆匆跑開,生怕夜笙的腿真的招呼到他身上去了。
見澹臺恪跑遠,夜笙這才立在馬前,攤開上臂,雙眼盯着花楹,不動。
花楹不知所謂。端坐在馬背上,也不動。
兩廂僵持之下,夜笙嗤笑:“是讓我抱你進去,還是你自己爬着進去,二選一。”
花楹這才明白夜笙攤開雙臂是要抱她進去。
便想也沒想,選擇了前者。
撲向夜笙懷抱的那一刻,花楹頓覺耳邊有炙熱的氣息滑過,瞬間消失不見,不由得渾身一緊,甚是不自在。
夜笙抱着花楹直接上了三樓的天字一號房。
踢開房門,掃視了一眼房間環境,果然如之前住過一般的模樣,便放下心來,徑自抱了花楹往房中碩大的一張拔步床走去。
將花楹放在床上,掀開她的衣袍下擺,看到左腿處包裹的布條已經染成了濕濕的黑紅時,夜笙心中也是一陣暗嘆,真是兇險,若是在入城時被那當兵的看出花楹左腿有傷,必定會仔細盤查,到時候,怕是他闖昭華公主府盜骨生花的事就抖露出來了。
若是事情抖露出來,他獨自一人離開羅洲城倒是輕而易舉,只是帶不走花楹。
好不容易順手撿了這麼個寶貝,怎麼能這麼輕易的就弄丟了?
這種蝕本的買賣,夜笙從來不會去做。
夜笙拆開那被血染濕了的包紮的布條,花楹傷了的左腿便暴露在了他的眼前。
之前在深林中,又是黎明時分,光線不明,他當時並沒看真切花楹的腿究竟傷得有多重,如今再次查驗,他才知道問題的嚴重性。
花楹這一條腿腫得是原先的兩倍大了,被碎骨刺傷的傷口處,還在汩汩往外冒着黑紅的血,顯然是碎骨刺穿了腿部的大血管,若是不及時將血管處破洞處縫合,任這血繼續這般流下去,花楹的命活不活的了不論,這條腿肯定是救不下來了。
夜笙不由得再次淡淡睇了一眼面前的女孩兒,卻見她睜着一雙大眼睛正仔細審視着自己,那眼中的犀利和倔強,倒是在她這個年紀很少見到。
夜笙起身走到房間一側的柜子里翻了起來。
待他再回到床邊時,手中已多了一個藥箱。
花楹不知道夜笙要做什麼,卻見他翻開藥箱,從中翻出一些類似刀、針、線之類的東西,擱在一旁。
又從中摸出一個透明的琉璃燈,拿出火石打了,點着燈。
將刀、針、剪刀之類的東西,在火苗上仔細烤過後,放在一邊。
做完這一切,夜笙這才抬起頭,一雙極為好看的眼睛裡,湧出一抹難得的暖意,“想不想要留下你的左腿?”
“當然要!”花楹想都不想,猛的點頭。
“好,看在你剛剛通關時一言不發,乖乖聽話的份上,爺決定替你留着這條左腿。”
夜笙道:“接下來,無論你有多痛,都不允許喊出聲來。爺可不想驚動了捕快過來抓人。”
“好。”
花楹再次點頭。
她是說到做得到的人。
“忍着點。”
夜笙拿了細薄的特製刀片,再次瞧了一眼花楹,見她一張蒼白小臉上,並沒有多少恐懼的表情,便沉下氣,刀片仔細在那傷口處划了下去。
花楹倒抽了幾口冷氣。
她望着夜笙手中寒光閃閃的刀片,頓時又想起夜笙在淺溪邊所說的那些要剝她皮的話來,頓時覺得渾身一陣惡寒。
這廝若真是這般的,剝了她的皮,她怕是連任何反抗的餘地也沒有的。
真真是他是那宰人的刀俎,她淪落成了他手中的魚肉,呼天搶地也沒用,只得任其作為。
不過,花楹還是決定賭一次的。
依舊還是那個念頭,若她於面前這個男子無用,他也不至於替她醫腿。
所以,賭她自己對於面前這個男子來說,有足夠的利用價值。
這樣一來,他就不會不悉心替她醫治了。
花楹死死咬着牙關,雙手緊緊抓着身下的被子。
那痛鑽心裂肺一般,她以為自己能夠承受得了,但是當刀片劃開她腿部肌膚的剎那,她還是痛得渾身顫慄不已,額頭上頓時冷汗涔涔。
但即便痛得如此厲害,花楹始終死死咬着牙關,如夜笙所言,一聲不吭,連一聲輕吟都不曾從她唇邊溢出。
夜笙見狀,內心裡不知為何有些不忍,手下便越發的利落迅速。
將穿過血管和肌肉的碎骨整理歸位,又將被碎骨戳處大洞的血管縫合,清理好一切之後,將最表面的傷口用針線縫好,這一切做得形如流水,緊張有序。
待他縫完最後一針,剪下羊腸製成的線,夜笙心中似懸着什麼東西,落在了地上,他這才輕輕吁了一口氣。
自己平日里什麼冷酷的事不是照做不誤,怎的今日做這小小的一個駁骨術,便緊張至斯,他心底不由得有些嘲笑自己,何時他的心中,也有“不忍”二字的存在了?
抬頭見花楹時,見她一張小臉越發的白得厲害,額上掛滿了黃豆般大小的汗珠,一雙墨黑的眸子氤氳着濃濃的霧氣,儘管如此,卻始終未滴落一滴淚來。
夜笙拿了尚沾着血的手,捏了捏花楹的臉蛋,“不讓你哭出聲,沒讓你連淚也忍着,想流淚就流吧!”
夜笙話音剛落,花楹蓄在眼中的淚,就如大顆大顆的珠子一般,牽線一樣滾落下來。
夜笙伸手接了那滴落的淚,聲音雖依舊冰冷,卻是笑着道:“可惜你的淚不是珍珠,不值錢,否則爺要發達了,這麼多的淚,虧你的眼能藏得下。”
花楹流完了眼中的淚,抬手擦了臉上淚痕,深深喘了一口氣,道:“你剛剛這麼做,我的腿是不是保住了?”
“是。”
見夜笙臉上表情是難得的一本正經,花楹心中對夜笙便生出了一絲信任來。
至少,他剛剛細心為她醫治腿的樣子騙不了人,再說經他這般治療之後,她的一條原本快要失去知覺的左腿,如今雖然痛,卻比剛剛要松泛了一些。
夜笙起身去臉盆架邊洗乾淨雙手,又轉身去吩咐店小二送點熱水進來,這才折返回到房間,利索將剛剛替花楹治腿的那套器具整理乾淨收進了藥箱里,將藥箱藏入了側牆的柜子中。
待一切辦理妥帖,店小二正好送了一桶熱水進來。
花楹傷腿肯定是不能沾了生水的,但是她從囚室出來,渾身上下都臭得很,她自己也知道這樣子在囚室中沒所謂,但是要正常人一樣出行,怎麼著也得清洗乾淨了。
再說,夜笙似乎很討厭她身上的味道。
否則也不會在林子里就逼着她換掉那一身衣裳。
花楹正想着自己如何一個人瘸着腿的情況下,將自己一身清洗乾淨時,卻見門口進來兩個侍女模樣打扮的年輕姑娘,一個姑娘手中捧着托盤裡,擺着乾淨的帕子、瓶瓶罐罐之類的東西,另一個姑娘手裡捧着的托盤裡,擱着一疊女子的衣裳。
兩個侍女在夜笙面前行禮,“奴婢知春、知夏見過沈公子。”
“免禮。”夜笙冷掃了一眼兩人,問道:“是澹臺恪讓你們來的?”
“是。”兩個侍女恭謹回話。
“澹臺恪還算識趣。去吧,好好替小姐梳洗一番。”夜笙起身,離開之前,又掉頭對知春和知夏兩人道:“小姐的左腿有傷,不可沾了生水,你們兩個仔細着點。”
“是。”知春和知夏兩人忙低頭應承。
花楹在知春和知夏兩個的伺候下,梳洗乾淨之後,穿了新置辦的胭脂色衣裳,端坐在銅鏡前,由知春拿了干帕子替她擦乾濕發,自己則盯着鏡子中的自己犯傻。
她在囚室中六年時光,只見過昭華公主和昭華公主身邊的侍女。
她雖對昭華公主恨之入骨,卻也不得不承認,昭華公主真的是異常美麗的女子,是那種張揚霸道的美,不似她的娘親。
她記憶中,她的娘親,就如同她們家後院子里的桃花一般,是那種柔和的溫婉的美,給人的感覺總是如沐春風的,潤物細無聲的,不凌厲不張揚,但卻讓人看了,便會從心底里生出喜歡來。
她再看銅鏡中的自己。
樣子跟她的娘親長得並不很像。
娘是溫暖的容顏,如春花燦爛,而她,則是寒天雪地里的一株野草,無論多麼惡劣的環境,她照樣生機勃勃的生長。
她的冰冷則似自骨子裡滲透出來的一樣,所以她的眼神犀利而冷酷,冰冷似刀劍。
知春替花楹擦乾了頭髮,拿起桃木梳,替花楹仔細梳理着海藻一般細膩柔軟濃密的長髮,那一頭青絲因為十年未剪,早已拖至腳踝處,此時,花楹坐着,那青絲便拖到了地上。
“小姐,您的發質真好,奴婢長這般大,還是頭一次見這麼長這麼黑這麼柔軟的髮絲。”知春笑道。
花楹微微一笑,“是嗎?”
這是她唯一像她娘的地方,她娘也是生得一頭極美的頭髮。
“當然是真,奴婢怎麼會騙小姐。
小姐,你真美,真是奴婢見過的最美的女子了。”
知春握梳的手頓住,她的目光停留在花楹微微勾起笑容的臉上,有些呆愣,她跟着澹臺公子這些年東奔西走的,也算是見了不少世面的,但像小姐這般美的,微微一笑便傾國傾城的少女,她還是頭一次見到。
小姐如今才十二三歲的模樣,長大之後,還不知道要驚艷多少人的眼光。
知春仔細替花楹將長發編成了麻花辮子,挽了幾道,垂在後背上,再在辮子上綴上許多珠花,倒是顯得特別的別緻。
花楹左腿有傷,行動不得,這種簡單的裝扮更適合她。
待知春和知夏兩人將花楹移到床上,坐好,傷腿上蓋好被子後,兩人便收拾了一番,撤了下去。
就在兩人剛離開,夜笙便走了進來,隨他進門的店小二手裡拎着個食盒。
夜笙看了一眼坐在床上的花楹,對店小二道:“在床上擺張小几,小姐行動不便,直接在床上用膳。”
“好的。”店小二忙按夜笙的吩咐去做,搬了一張圓圓的矮几,擱在床上,擺上兩幅碗筷,從食盒裡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幾樣精緻小菜和一大碗雞絲筍絲羹,一一擺在矮几上,這才拎着空了的食盒退了出去。
待店小二出門,夜笙掩上房門,折返回到床邊,在花楹對面在坐了,見花楹坐着不動,便開口道:“吃點東西,休息一下,一個時辰之後出發。”
“好。”
花楹點頭應允。
如今兩人是在逃命,夜笙帶她到這間屋子裡來,怕也是權宜之計,若是她渾身上下不是那般的臟,夜笙也沒必要刻意安排她在這裡洗漱一番的。
便靜坐在矮几旁,等着夜笙先動碗筷。
她這幾年來,連筷子都沒有用過,吃飯都是用手抓的,抓筷子的手真的生澀得很。
夜笙吃飯的樣子,跟之前似乎換了一人一般,斯文雅緻得很,行為舉止貴胄天成。花楹在他面前簡直就是個鄉野丫頭一般,什麼規矩都不懂。
花楹便學着夜笙用膳的樣子,費力抓起筷子,夾了一筷子青菜,慢慢吃了起來。
從囚室中出來,似乎重生一次,她對於世間萬事萬物的陌生之感,讓她覺得恐慌,她要抓緊所有的時機,以極快的速度學習好各種生存的本領。
否則,她如何生存下去,如何報得了殺母之仇,如何跟昭華討回那被囚在地牢中的六年歲月?
一頓飯吃得極其安靜。
飯畢。
夜笙擱下碗筷,斟了溫茶漱了口,這才對花楹道:“多吃點。”
“好。”
花楹聞言,便極速將桌上剩餘的飯菜悉數清掃進了肚子之中,大有風捲殘雲之勢。
她先前學着夜笙優雅用膳,學得實在是辛苦。
夜笙既然這麼開口了,她覺得這些優雅之事,以後可能還有機會學習,唯今之計,便是盡量多吃點,省得將來幾頓挨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