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2億年前,一場炫目的無聲爆炸之後的第一秒,許多事情在同時發生。溫度在下降,空間距離在膨脹,四大作用力逐漸分解開來。38萬年後,電子和原子核結合成為原子,再之後宇宙中的第一種元素誕生了,那就是數量佔比高達91.2%的氫。
誕生得最早,又身姿輕盈的氫,彷彿傳說中的精靈。和氧結合之後,只產生純凈的水的性質,讓它成為了清潔能源的超級潛力股。換種流行的說法就是,氫元素——未來可期。
清潔能源——單原子氫
可是早在1766年,著名科學家卡文迪許就製備出了氫氣。幾百年過去了,是什麼讓氫仍然沒有攀上巔峰,成為主流扛把子呢?因為小小的氫在工業應用上,前科太多太多了。
造價昂貴的巨輪,一個月給你沉140艘;延伸着80號州際公路的海灣大橋,一不小心就差點被搞報廢。為了把這淘氣的元素,從野生馴成家養,化學家們可是耗了不少心思。那麼,氫為什麼會有如此驚人的破壞力呢?
因氫脆而損壞的大橋
二戰時美軍為了提高運輸效率,決定對自己的運輸設備做一次升級大改造。2710艘Liberty Ship 自由輪華麗登場。這些船成本較低、工期較短,一次能運載5500噸左右的貨物,美軍對這些船的未來寄予了無限希望。
然而好景不長,不到三千艘的自由輪中,1500艘出現了無法在航行中修補的裂縫。當時正值冬季,低溫之下,一些自由輪毫無預兆地斷為兩截。損失的物資不說,許多士兵不得不在茫茫海面掙扎求生,對美軍的後勤補給造成了嚴重的影響。
其中最出名的一件,發生在1943年1月16日,當晚平靜的黑暗被一聲巨響劃破,尚未交付的 S.S. Schenectady 號油輪,在造船廠內裂成了兩半。這艘油輪是該造船廠承接的第一份訂單。消息一出,滿座皆驚。
也有一些人自我安慰,也許是這廠技術不夠成熟呢?無情的事實在兩個月之後打了他們臉。另一艘自由輪 the Esso Manhattan 號,在進入紐約灣的時候也裂開了。
自由輪 the Esso Manhattan號
偶然的一艘兩艘出師未捷身先死也就罷了,問題是這些自由輪彷彿約好了一樣,以一個月140艘的速度沉沒。自由輪在當時的造價是每艘約200萬美金,相當於現在的3600萬美金,這種名副其實的往水裡扔錢聽響的行為,家底再厚也經不住。
問題究竟出在哪兒?由於技術上的限制,戰爭時期沒有人知道答案。不過呢,只要思想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美國人一拍腦袋,既然是破了,那往上打補丁不就得了。縫縫補補,三年又三年。
於是美國的造船廠們達成一致,對事故發生原因的研究先推一推,我們一起來用鋼板給裂縫處打補丁,防止輪船繼續開裂吧。這種從補衣服得到的靈感還挺有效,熟能生巧之後,這些防開裂鋼板就有了正式的名字——止裂鉚縫。
輪船的縫縫補補——止裂鉚縫
全面推廣補丁技術後,自由輪的月沉沒數降到了20艘/月,變成了之前的七分之一,真是可喜可賀。二戰之後,終於閑下來的美國人,開始總結教訓。自由輪沉沒的事情,比海底的自由輪更早浮上水面。
美國海軍研究實驗室的物理學家,喬治·歐文決定對自由輪的數據進行研究。終於 他找到了沉船的最大原因——氫。
這事說起來還得怪美軍高層,20世紀初一些新的焊接技術投入應用,比如手工電弧焊和焊條焊接。電焊時電弧或乙炔燃燒的熱量會熔化金屬,使兩塊金屬焊到一塊,一刻也不能分割。
20世紀初焊接技術的引入
在電焊技術出現前,拼接輪船的金屬板用的是鉚接技術,打洞、放鉚釘、啟動用鉚釘槍鉚死它們。看起來非常簡單,但在實際操作中,需要受過專門訓練的技工來確定鉚哪兒、鉚幾個、怎麼鉚。
這些技術型工人的工資,足足佔了輪船組裝人力成本的三分之一。此外鉚接時還需要把金屬板交疊,船體的重量和原材料成本手牽着手飛升,打仗花錢的速度比扔火里燒還快。再加上前線補給需求的坑的增加,鉚接工蘿蔔不夠用了。
美國聯邦海事委員會一拍腦袋,要求美國的造船廠統一用焊接替代鉚接,勝利的果實很快就摘到了手。1930到1937年間,美國的造船廠製造了71艘船。用上電焊技術後,1939到1945年間,美國的造船廠總計出廠5777艘船。
製造一艘自由輪的速度更是驚人,5天即可完成。但是一切命運饋贈的禮物,都在暗中標好了價格。當時的人們不知道的是,焊接時會產生單原子氫,而把兩塊鋼板合成一塊的過程中,偶爾會有性格叛逆的原子,不肯乖乖的跑到合適的位置。
原本整齊的金屬原子陣列中,就會發生錯排、空隙的現象,科學家們管它叫“位錯”。調皮的單原子氫一看,真巧你也喜歡逼死強迫症啊。它就鑽到發生位錯的原子身邊,呼朋喚友形成氫氣。
焊接時產生的特殊情況——位錯
位錯本來就是金屬材料的薄弱區,等到焊接完畢、材料漸漸冷卻的時候,氫氣們開始想念外面自由的空氣。它們就會團結起來猛攻弱點,破壞金屬的結構,讓金屬脹氣變脆,這個現象被命名為氫脆。
可別小看了它,有時氫氣在金屬內能累積成18.7兆帕的高壓,是地表氣壓的187倍。還有一種情況,高溫之下被鋼鐵吸收的氫原子,可能和鋼材中的碳原子形成甲烷氣體,使鋼材脫碳變脆,這被稱為氫腐蝕。
金屬變得脆弱,堅固的本質被腐蝕之後,它們的結局就是註定的——開裂。油輪運輸的重物和海浪的拍打,會加速裂痕的擴張。更可怕的是,已經發生氫脆或氫腐蝕的金屬,表面看起來無事發生,躲過質檢那是輕輕鬆鬆,根本不會引起製造和使用者的警覺,這就埋下了隱患。
使用者無法預知,腳下的龐然大物會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無情的裂開,讓冷冷的海水在臉上胡亂地拍,跟乘客玩一把心跳。
早在1875年W. H. Johnson,就發現了愛和人們玩心跳的氫脆。不過在自由輪大量出事前,大家不知道氫脆有這麼強的破壞力。在總結了自由輪“生病”的原因後,喬治·歐文開創了一門新學科,專門分析斷裂力學和材料強度。
建築業和製造業,也終於開始重視宇宙第一元素貌不驚人的氫。很可惜的是,雖然我們知道了什麼是氫脆,但迄今為止,研究者們還是沒有完全弄清楚氫脆的原理。
氫脆現象
由於氫元素的隨心所欲,我們無法預測材料會在何時何處出現氫脆,因此最好的方法還是預防。研究不透氫脆,條條大路通羅馬,改研究電焊吧。
經過長期的論證和實驗,產生單原子氫的原因,是因為電弧和焊條表面的纖維素塗層會和空氣中的水蒸汽接觸。對此人們首先決定,提高焊條的抵抗力,於是低氫焊條應運而生。它可以減少單氫原子的產生,適用於焊接高強度的鋼材。
一波剛平一波又起,有時氫在製造過程中就擴散到了金屬里,電鍍和清洗的過程也可能會產生單原子氫。
博士舉個例子,一些螺栓為了防腐蝕,常會做一層鍍鎘。單原子氫那麼小,那麼無孔不入,自然不會放過乘鍍鎘的時候鑽進去的機會。
因此美國空軍不得不設立了低氫脆性鍍鎘的標準,並要求承包商嚴格遵照執行。為了去除氫,螺栓的供應商通常在鍍鎘後,對螺栓進行退火等熱處理工藝,讓氫氣從螺栓中逸出。除了這些,還有一種方法,叫做真空高溫冶煉。
真空高溫冶煉
顧名思義,對金屬原材料進行冶煉加工時,讓外界保持真空,氫自然就無法鑽進金屬里,而是被抽吸到環境之中。為了避免氫脆“病毒”入侵材料,研究者們可謂是挖空了心思。
在氫的人畜無害面具被摘下後,氫脆引發的災難相對減少了許多,但也沒有徹底絕跡。比如視頻開頭提到的海灣大橋。2013年美國終於決定,改造重建在1989年大地震中受損的,舊金山-奧克蘭海灣大橋東段新橋。
維修中的舊金山-奧克蘭海灣大橋
72億美元的投資,讓這項工程成為加州史上最昂貴的工程之一,重建後的新大橋將會超越金門大橋,成為美國又一新地標。尤為引人注目的是,這座新大橋最重要的東段,由中國上海振華重工建造。
在通車前的測試中,細心的工程師發現了問題。負責把橋面架設在水泥柱上的保險螺栓,在測試運行2周後就出現了裂痕,96個保險螺栓里壞掉了30個,究其原因還是氫在搗亂。
最後更換螺栓花費了預估的五倍,氫脆毫不猶豫地帶走了加州運輸部2500萬美金,輿論一片嘩然,可這錢又不得不花。畢竟海灣大橋要是變成斷橋,可沒有貌美心善的女子,在雨天向美國人民借一把傘。
氫的“壞脾氣”不但禍害別人,也阻礙了自身發展。在氫脆的陰影下,用金屬材料長期儲存高壓氫氣,就相當於養了個不定時炸彈,典型案例發生在法國。
法國金屬氫氣罐發生意外爆炸
1988年里昂附近的聖豐小城,一個3千升的金屬氫氣罐發生爆炸,方圓半里內的財物無一倖免。可是它是在1939年投入使用的,誰也猜不到,半個世紀相安無事後,氫還是來了一出昂貴煙火。
雖然氫氣的燃燒產物只有水,但氫帶來的這些麻煩,使能夠安全壓縮氫氣燃料的商業技術一直難產,氫氣運輸管網成本居高不下。最最最重要的是,氫氣擴散速度極快,而且重量輕向上跑。所以在空曠地區,很快就散發到天空中,爆炸概率不大。
但是在隧道里就不一樣了,美國實驗了一把。按照聯邦要求快速排走了儲氣罐的情況下,氫氣泄露1秒後,1米距離內到達爆炸濃度;2秒後,3米內達到爆炸濃度。
運氣好氫表演一個噴火,如果運氣不好,1秒之後點着可能會炸死車內人,3秒之後點着十米之內的人自求多福吧。假如這時候後面再開來一輛燃油車,那畫面真是不敢想象。
有的觀眾會說,氫氣擴散快不是比燃油安全嗎?非也非也,擴散快的另一面就是,同樣的爆炸之下,汽油有十幾分鐘的逃跑時間;天然氣有幾分鐘逃跑時間;氫氣給你兩秒。
我國汽車工業協會副秘書長葉盛基曾表示,氫燃料汽車在產業化推進中,仍處於起步和培育階段,話是說得相當委婉。
氫元素,由宇宙大爆炸產生,也被爆炸限制,是名副其實的第一元素,卻遲遲沒有成為第一能源。不過,人類對科技永遠充滿好奇,充滿探索的慾望,也許不久的將來,我們就可以讓能源“氫”一個,再穩定的“氫”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