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奕丹
伴隨着20年高速增長的城鎮化率,城市與鄉村間的二元邊界正在被打破,而鄉村建設也成為了來自不同領域的學者、文化工作者和民眾希望了解和關注的話題。澎湃新聞獲悉,“鄉村建設:建築、文藝與地方營造實驗(彭州站)”近日在四川省彭州市桂花鎮金城社區龍門山·柒村藝術設計中心開展。
“為什麼是彭州小石村?他們是誰?他們為什麼做?怎麼做?成效如何?”本文作者帶着種種疑問,走進了新落成的龍門山柒村藝術設計中心,跟隨九位參展人,回顧了一個個鮮活的鄉村建設實踐案例。

“鄉村建設:建築、文藝與地方營造實驗(彭州站)”展覽海報
從新中國成立前晏陽初、梁漱溟等人的鄉村建設運動,到新世紀以來國家推行的“新農村建設”、“美麗鄉村”,再到“鄉村振興”,鄉村建設在不同時期顯現出不同的面貌與特徵。或許從前“鄉愁”是時空之愁,而在當下,更多的是指現代化大潮下對鄉村所承載的美好品質和美好回憶的眷戀,是時代的鄉愁。
在全球化與物質化的潮流洶湧而來的當下,城市產業的效率至上,鄉村文脈的破壞和散失,往往為人們帶來心理上的失落感。同時,受到疫情影響,社會大環境從全球化轉向內循環,也給予了生命個體以時間和契機,從向外尋求發展,轉到向內的情感探索。鄉村的種種問題,從來不是孤立的,中國的城鄉問題是一個整體。對於當代的鄉村建設者而言,精神與物質兩條思路應當並行不悖,一方面關注鄉村的居所環境、生產生計,另一方面,也要關注公共文化與教育風俗。
伴隨着20年高速增長的城鎮化率,城市與鄉村間的二元邊界正在被打破,而鄉村建設也成為了來自不同領域的學者、文化工作者和民眾希望了解和關注的話題。從“鄉村建設:建築、文藝與地方營造實驗(彭州站)”的展覽論述中,我欣喜地得知,擁有不同背景和經驗的鄉村建設先行者,在僅僅十來年間,已經從“中國鄉村的問題是什麼?為什麼?”,跨越到了回應“中國鄉村的問題怎麼辦?”的議題,進入到了多元化的路徑探索階段。無論是藝術家、建築師、學者、作家還是鄉村工作者,在鄉村建設的議題下,都保持着驚人的謙遜和包容,以理性、剋制和務實進入到鄉村工作。
帶着“為什麼是彭州小石村?他們是誰?他們為什麼做?怎麼做?成效如何?”這些疑問,從成都市區出發,驅車1.5小時,當我們到達位於成都平原與龍門山過渡地帶的彭州小石村,呼吸上第一口山間的空氣,放眼青山綠水,心境豁然開朗。

“鄉村建設”彭州站,龍門山·柒村藝術設計中心,四川彭州桂花鎮小石村,2021年9月,左靖工作室提供
展覽的地點位於新落成的龍門山柒村藝術設計中心,就坐落在小石村的村口,是一幢擁有磚紅色牆壁和弧形大屋檐的環狀獨體建築,是傳統四川鄉村民居中的典型元素。建築外立面的巨幅海報可以精準地提示公眾,這就是此行的目的地。展廳的建築面積約一千平方米,所蘊含的信息量卻巨大無比。藝術家劉慶元多次將觀看左靖的展覽形容為“閱讀一本書”,實地觀展後筆者有更深刻的體悟:在策展人選擇的精華陳列之外,則需要大量的時間查閱、批註、分析、思考、吸收、回味……而展覽體量還僅僅是今年五月在江西畫院美術館(景德鎮)的三分之一。展覽確定巡展小石村之後,更引入了四川本地的鄉村建設實例,這也是“鄉村建設”彭州站的獨特之處。

“鄉村建設”彭州站展覽現場,龍門山·柒村藝術設計中心,四川彭州桂花鎮,2021年9月,左靖工作室提供



觀展動線自進門後的左側起始,沿着環形建築空間環繞一周回到原點結束。小石村的空間及運營實踐,緣起於建築師李燁及團隊在彭州小石村進行的一次富有成效的鄉村建設項目,迄今已有四年。作為觀展動線上展陳的第一個案例,它適時回應了筆者的第一個疑問“為什麼是彭州小石村?”在小石村的成績背後,與李燁團隊、村支書岳付飛、村集體及諸多鄉建工作者之間的良性互動密不可分。
隨着展覽敘事的推進,我們的旅程從彭州小石村出發,再到碧山(安徽省黟縣碧山村)、大南坡(河南省修武縣西村鄉)、白馬花田(四川省宣漢縣白馬鎮)、松陽三廟(浙江省麗水市松陽縣)、下寺新芽小學(四川省廣元市建閣村)、岸上村(河南省修武縣)、東庵上村(河南省清豐縣雙廟鄉)……跟隨九位參展人:李燁、梁井宇、左靖、向勇、家琨建築、朱競翔、王求安、羅宇傑和劉慶元,回顧一個個鮮活的鄉村建設實踐案例。九位參展人提取了各自在鄉村建設實踐中的“關鍵詞”,輔以文字、影像、實物等闡釋方式,從各個節點刷新和擴展了觀者的收穫。

小石村整村模型,李燁展區,“鄉村建設”彭州站展覽現場,四川彭州桂花鎮小石村,左靖工作室提供


家琨建築/羅宇傑展區,“鄉村建設”彭州站展覽現場,四川彭州桂花鎮,2021年9月,左靖工作室提供
鄉村建設方法論
在觀展過程中,我驚詫於中國鄉村建設知識體系的方法論的更新迭代。與簡單地將文藝或者建築活動嫁接到鄉村不同,來自多學科、多領域的鄉村建設者們持開放的態度,兼容並包、通力合作,吸納社會各方力量,解決特定鄉村中出現的具體問題。這一過程通常將持續數年的時間,通過不斷地回訪和完善當地的公共文化生態,他們往往可以和當地建立更加深層的聯繫。
以發生在四川本土的鄉村建設案例來說,幫助解決5.12汶川大地震的遺留問題,成為設計者們所關心的問題。在小石村的案例中,地震致使原有的躍進煤礦坍塌,產業退化,失去經濟支柱,青壯年選擇外出務工,村落日漸蕭條。地震後修建的村民安置房多為樓房,忽視了村民堆放農具、晾曬和儲存糧食等生產活動的需要,因此,建築師李燁在設計時重新考慮了建築空間的規劃,改善和提升了社區公共空間的多功能屬性。但他和團隊並不滿足於此,而是將鄉村當作企業去做整體設計和運營,創造性地引入了“共享民宿”、“共享工廠”的經濟模式,將村民、村集體、企業三方有機地統一起來,成為“同一屋檐下”的命運共同體,為小石村“造血”。這樣有“可持續性”的鄉村建設模式也受到了各方的肯定。
在下寺新芽小學的案例中,因校舍在地震中成為危樓,朱競翔所帶領的建築師團隊充分考慮了鄉村資源的有限性和勞動者對於空間的需求,設計出了既具備高抗震能力,又舒適環保且造價合宜的建築,快速投入建設和使用。這也與他認為營造要更多的體恤勞動者的設計理念密不可分。

小石村五統一公共空間,四川彭州,2020年,李燁/時地建築提供

鳥瞰文化大院與小石村中的新居民樓,包容一切活動的瓦屋頂,連接傳統與未來社區,2020年,李燁/時地建築提供

四川廣元下寺新芽小學,2009年,朱競翔提供
地震也使得梁井宇開始思考建築師的實踐對於社會的意義。這種在災難面前的無力感,在2020年年初新冠肺炎疫情爆發時再次重演,即便易地而處,我也依舊能夠感同身受。作為地震和災後重建的親歷者,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輕盈、低成本和便於安裝拆卸的“活動板房”也是我所學習、生活、居住的空間,而校園內的課室重建、樓體加固工程也幾乎貫穿了我的整個中學時代。與5.12地震相關的鄉村建設展陳內容讓我格外關注和動容。通過展覽得知,梁井宇還曾在震後到過四川,並在回到北京後參與翻譯了一本防震抗災的手冊,很快被推廣開來。這些鄉村建設者們身上所展現出的開放、包容和務實,也是中國當代知識分子在大時代背景下所展現的人文關懷的力量。

梁井宇展區,“鄉村建設”彭州站展覽現場,四川彭州桂花鎮小石村,左靖工作室提供

正在建設中的大南坡美學中心模型,河南修武縣大南坡村,2021年,梁井宇/場域建築提供
劉慶元則在鄉建工作中將“務實”發揮到了極致。木刻藝術沒有被他束之高閣,他謙遜地稱自己為“圖像的生產和寫作者”。他為村民造像,將農作物、農具、勞作場景、日常生活等作為表現鄉村的視覺元素。這些圖像既可以作為作品在美術館中展覽陳列,也可以出現在城市的街道、公交站、工地圍牆,農村的田間地頭,融入公共空間,或者作為海報、商標、年曆、封頁、產品包裝等,為鄉村服務。

劉慶元,《脊背之歌》系列,木刻,2020年

“鄉村建設”彭州站展覽現場,劉慶元展區,四川彭州桂花鎮小石村,左靖工作室提供
在鄉村振興戰略的導向下,空降的鄉村藝術節層出不窮,這樣的主辦方往往沒有對當地文化做深入的研究理解,更缺乏實質性的介入與產生助推作用。在鄉村做文化活動不易,而將鄉村的價值重新輸送到城市,則需要有更多的耐心和水準。正是源於這種強烈的自省意識,策展人提示藝術家們保持理性和剋制,細心甄別,對鄉村工作保持敬畏之心。在一次採訪中,左靖回首了在碧山十年來的工作,他承認,最初的計劃確實包含了知識分子和文化工作者的理想與天真,在與村民的溝通過程中,也確實存在因為不了解農村現實和農民特點而導致的曲折。近幾年來,他的工作理念逐漸向“關係營造”傾斜,聚焦於鄉土社會中人與人關係的重建。相較於早期的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他也逐漸明晰了自己在鄉村建設中的“可為”與“不可為”,且發展出更加適宜的理論體系和工作方法。這套體系和工作方法的框架邏輯,在本次展覽中亦有完整的敘述。通過對在地性的挖掘,進行關係、空間、文化、產品四項生產,探索社會設計的價值,紮根地方,實現可持續,創造價值認同。事實上,他的每一個鄉村建設項目,從碧山到大南坡,都伴隨着對之前鄉建工作經驗的總結、反思和傳遞,公眾也一定能通過這次展覽的細節,感受到他近乎嚴苛的對待鄉建工作的態度。

左靖展區,“鄉村建設”彭州站展覽現場,四川彭州桂花鎮,2021年9月,左靖工作室提供

“共振村聲”戲台,碧山工銷社,安徽黟縣碧山村,2021年

“鄉村考現學:修武的山川、作物、工藝與風度”展覽現場,河南修武縣大南坡藝術中心,2020年,左靖工作室提供
知識分子的鄉土意識
跟隨展覽動線再次回到起點,我知道了這些鄉村建設者們是誰,在時代與政策的誘因之外,我需要去探究“為什麼是他們?”這個問題。左靖選擇碧山作為其鄉村建設工作的出發點,與他的家鄉在皖南不無關係。碧山珍貴的風景和人文能夠與他快速產生連接;王求安自幼生活在鄉村,對於鄉村的人與物有着無法割捨的感情;向勇發起的“白馬新故鄉營造行動”就位於他的故鄉——四川宣漢。在羅宇傑的展區“一種可持續的鄉村實踐”中,“惜物”一詞格外引人注目,他提倡的“惜物”不只是對待物質的處理態度,也是一種遠離虛妄的生活方式,遵從“真實”的生活態度。李燁在清華就讀期間,跟着老師李曉東做了鄉村學校的項目,為他後來從事鄉村建築實踐埋下了種子。這些共性,將我對這個問題的答案的思考指向了這批鄉村建設者的鄉村經驗,或者說由鄉村經驗喚起的這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的鄉土意識。

駱駝灣村廊架,河北阜平縣龍泉關鎮,2016-2018年,羅宇傑/LUO studio提供

向勇展區,羅宇傑展區,“鄉村建設”彭州站展覽現場,2021年9月,四川彭州桂花鎮小石村,左靖工作室提供

在參展人王求安看來,倡導“村民自建”,一種完全以村民為主體的鄉建實踐,而不是完全依賴於政府“輸血”,是改變鄉村面貌的方式。由政府對當地的基礎設施建設進行幫扶,由村民負責自家房屋的興建改造,形成政府與村民之間共同建設、共同治理的良性互動。他本人也在工作中將建築師的社會性發揮到極致,他形容自己最常見的工作狀態就是像村支書一般,不是在村裡開大會,就是到村民家裡談話。“一戶一溝通,一戶一設計”,充分尊重村民個性化的需要,讓他們能夠在居住空間內做自己擅長或喜歡的事;充分考慮村民不同的經濟狀況,為他們提供不同成本幅度的改造方案。王求安將這種模式所取得成效的原因,歸結於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嚮往,而他的工作就是要將這種“內生性”充分激發出來。

岸上村改造提升設計,河南修武縣,2019年至今,王求安/安哲建築提供

王求安展區,“鄉村建設”彭州站展覽現場,四川彭州桂花鎮,2021年9月,左靖工作室提供
人們嚮往的美好生活
到訪當天,我還參觀了小石村的“共享工廠”蜀中糖門。因恰逢中秋節後,在連續數月的生產高峰期後,工廠終於迎來了短暫的休憩。因村裡文創市集的舉辦和產業大會的召開,工廠內負責糕點烤制的員工小敏被任命值班,看顧產品陳列展廳。她熱情的接待了我的到訪,帶我參觀生產空間,向我逐一介紹產品。小敏的家鄉在四川樂山,此前在外打工。婚後就隨夫家定居了彭州小石村,這兩年也見證了村裡翻天覆地的變化。她從今年起在開始在村裡的工廠工作,有了經濟收入的同時,也方便就近照顧孩子。儘管“共享工廠”目前僅有四位長期職工,但在生產旺季可以吸納二十多位像小敏一樣的村民同時工作,工廠支付的日薪在百元左右,但勝在離家近,且朝九晚五工作時間規律。因為年紀相仿,在離開時,她欣喜的告訴我她很可能將成為工廠的第五位長期職工,這意味着更穩定的工作機會和更高的日薪。我們留了對方的聯繫方式,時常會在朋友圈見到她曬出的小石村的草木風景,生活寧靜而美好。
天宇在小石村負責幾個民宿品牌的運營。在小石村新落成的兩棟民宿里,天宇正在忙碌地工作,為十一黃金周做準備。村委會大院里,工作人員一波又一波的接待來訪的參會人員,向他們介紹小石村的發展建設經驗。“共享民宿”的概念火遍了全彭州,幾乎成為了小石村的代名詞。大會期間,藍色的道旗插滿了村裡的主幹道,短時間內外來的訪客激增,村民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陣仗”,沒有對他們的生活產生過多影響。文化大院(小石村的公共文化建築)的大屋檐下,爺爺奶奶們“處變不驚”,依然在安逸閑適的喝茶、搓麻;長廊(小石村的公共交易集市)上售賣新鮮瓜果蔬菜的村民絡繹不絕。回程的路上偶遇鄰村的幾位村民,他們得知小石村有活動開展的信息,特地徒步幾公里到活動現場看“看稀奇”,也是第一次實地看到小石村的村貌在近幾年所發生的變化。
美好生活的定義不一而足,但人人嚮往美好,嚮往更美好的生活。而我此行所感受到的美好,大概就是像小石村這樣,一派生機勃勃,人人充滿希望。

文化長廊的屋檐,重塑趕集時光,四川彭州桂花鎮小石村,李燁/時地建築提供

共享工廠的大屋檐,重塑生產空間的集體記憶,四川彭州桂花鎮小石村,李燁/時地建築提供
未來鄉村
在梁井宇的展陳部分,有這樣一句話讓人印象深刻,“未來的新農村就是和自然貼的更近的城市”。城鎮化進程如火如荼,現代化的鄉村在依照着城鎮被改造,那麼在未來,鄉村是否會消失?作家格非認為,在中國古代,城市的價值系統是按照鄉村的模型建立起來的,在現代以前,城市與鄉村從未形成對立,直到西方意義上的城市在中國出現。實際上,中國的城市依附於鄉村而存在,沒有鄉村也就沒有城市。兩種觀點的觀看角度也許不同,但都啟發我們,在未來,城市和鄉村的邊界將不再明晰。我們最希望看到的是這種邊界的模糊,是一代又一代鄉村建設者為農村和城市創造出平等的空間質量所努力的結果,而不是一方對另一方的吞噬、剝削與勝利。
最後,再一次向所有在為此不懈努力的鄉村建設者們致敬。

“鄉村建設”彭州站將在龍門山·柒村藝術設計中心持續展出至明年,2021年9月,左靖工作室提供

鄉村建設:建築、文藝與地方營造實驗 彭州站
展期:2021年9月23日
地點:龍門山·柒村藝術設計中心
責任編輯:李梅
校對:欒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