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弗魯姆
美國政治評論家,小布什總統講稿撰寫人
我還記得許多年前餐館菜單上的小貼紙。
上世紀70年代,印刷菜單的成本遠高於今天,所以餐館很少更換菜單。當物價上漲時,店家會在原價的位置貼上手寫的新價格貼紙。如果物價在短時間內飛漲,菜單上會形成一沓疊加的貼紙。一個百無聊賴的孩子會用指甲摳掉所有貼紙——然後,如同年輕的考古學家般,發現一個被遺忘的世界。
後來人們用“滯脹”一詞形容那個年代:經濟增長停滯加通貨膨脹。直到最近以前,這個詞還像是迪斯科時代的遺迹,但唐納德·特朗普第二任期上演的經濟混亂,讓這箇舊詞重新浮現。美國股市正在發出衰退警告,債市則在預期通脹加劇。或許其中一個市場錯了,或許兩者都錯了。更可能的是,它們預示着一個近乎被遺忘的噩夢時代的回歸。
從1969年到1982年——短短13年間——美國經歷了四次經濟衰退。其中三次後果嚴重,有兩次既嚴重又持久。經濟復蘇相對疲軟,即使在衰退期間,物價仍在持續上漲。
那個年代的經濟動蕩令美國人心神不安,如《消失的偉大地球》等暢銷書預言世界即將在《聖經》式的末日中終結。美國人從《增長的極限》等書籍中感受到世俗版的末日焦慮,該書宣稱人類正在過度消耗幾乎每一種自然資源,除了嚴格分配極少的剩餘資源外別無選擇。
在1979年著名的“萎靡演說”中,吉米·卡特總統警告:“對未來信心的侵蝕正威脅摧毀美國的社會和政治結構。”歷史學家西奧多·懷特寫道,當時人們的所有談話都“浸透着關於金錢的討論——比如維持生計的成本、享受生活的代價”。中下階層的民眾尤其痛苦不堪,“某種神秘力量正在掏空他們的希望與夢想,對於購買房產和供養子女大學教育的規劃”。人們該怎麼辦?如何站穩腳跟?懷特寫道:“在全國範圍內,對實現個人規劃的信心正在瓦解。根基正在動搖。”
1973年,在美國加州一處加油站外排隊的汽車 資料圖
這種不安攪亂了美國政治。卡特在1980年競選連任失敗;其前任傑拉德·福特同樣在1976年落選。若非“水門事件”的調查發生在自大蕭條以來美國經濟最糟糕的時期,理查德·尼克松本可能挺過那段醜聞(正如特朗普從眾多醜聞倖存)。國會選舉中,總統所屬的政黨屢遭慘敗:1974年共和黨失去49席,1982年失去26席。
最終,滯脹期在1981年至1982年的第四次決定性衰退中被扼殺。1983年底至1984年,美國經濟迎來強勁反彈——這一回,通脹沒有捲土重來,滯脹成為了歷史。儘管21世紀以來美國經濟依然出現過動蕩:2008年的經濟大衰退、近年來的高通脹,但美國人已很久沒有經歷過衰退與通脹並存的年代。
2025年1月,特朗普總統接手了一個增長強勁的經濟:失業率很低,通脹率控制在3%以下。若這屆新政府維持現狀,其第二任期本可以輕鬆取得經濟成功。
然而,特朗普單槍匹馬地將美國經濟推向混亂。70年代的經濟動蕩源於主要產油國聯合限產導致的油價飆升。這一回,特朗普的關稅政策如同一百次自我強加的石油危機同時爆發。除非他立即改弦更張,所有商品的價格都將很快上漲——食品雜貨、汽車、工業磁鐵、餐具、手機、童鞋,漲幅可能十分巨大。
特朗普及其代理人承諾,從暫時的混亂中將誕生美國工業的新時代:對外國產品加征的關稅將促使投資者在美建廠。即便承諾成真,其結果仍是一筆不划算的交易。受關稅保護的產業往往以更高的價格生產劣質商品,且缺乏改進動力——畢竟,若產品具有競爭力,則本不需要關稅保護。
但特朗普的關稅不會帶來大量新建工廠。除非確保長期(甚至永久)排除外國競爭,否則誰會投資建設以美式高價生產“美國製造”商品的工廠?特朗普的關稅政策朝令夕改:今天實施,明天取消,後天可能恢復,也可能不會。他時而承諾永久保留關稅,時而幻想用取消關稅換取未來的協議。此舉的弊端與不確定性會疊加:例如特朗普設想的、未來受到關稅保護的美國汽車製造,將由鋼鐵、玻璃、塑料、織物和電子元件組裝——所有這些材料都面臨10%、20%、125%的關稅,或者是特朗普當天在社交媒體上隨意發布的某個數額。
沒有美國企業——或者服務美國市場的企業——會在這種條件下承諾任何資本支出。若關稅持續,結果將是美國出現大規模的資本撤離。最嚴重的痛苦可能不會立即顯現:特朗普已經提前好幾周預告了關稅政策,讓企業有機會囤積庫存。但這些庫存遲早會耗盡,消費者將面臨漲價或全面缺貨,企業遭遇需求萎縮,工人將被裁員。
美媒爆料亞馬遜購物網站計劃在銷售商品旁展示關稅價格後,白宮新聞秘書萊維特迅速回應稱,這是“敵對政治行為” 視頻截圖
目前為止,唯一的希望是風暴中心的總統本人會驚慌失措並試圖挽救局面,但他看起來更有可能會加劇損失。70年代的總統們孤注一擲地出台國家層面的極端管控措施:尼克松在1971年和1973年兩度實施工資與物價凍結;卡特在1977年對整個能源行業提出複雜的管控、稅收和補貼方案。這些措施有時會帶來短期民調提升,但很快令決策者陷入兩難:政府管控導致經濟扭曲,進而需要更多的管控。決策者要麼選擇對經濟施加更徹底的政治控制,要麼被迫在失敗與尷尬中倉促撤回。
特朗普不懂歷史,身邊人也不敢教他歷史。因此伴隨着經濟衰退,這場貿易戰很可能導致他採取更多干預措施:向總統青睞的企業提供補貼和關稅豁免;向農民和其他選民群體發放補償金;以及針對美聯儲的獨立性發動政治攻勢。
特朗普可能面臨的最危險誘惑是實施某種形式的資本管制,以阻止投資者拋售美元資產。特朗普的貿易戰已經引發美國國債拋售潮,推高了國內利率。走向保護主義的政權有時會試圖阻止投資者集體撤離。美國比大多數國家更有能力嘗試此類措施,但代價則包括了讓投資者永遠失去對美國的信任。
關於滯脹期的殘酷現實在於——只要陷入其中,便極難脫身。為了抑制通脹而提高利率,則會加劇經濟停滯;刺激經濟以克服停滯,又會惡化通脹。決策者如同在一條羊腸小道上試圖掉頭的司機,進退維谷:沒有足夠的距離後退,也難以前進脫困。
特朗普正在構建的一個混亂、反市場、同時懲罰消費者與企業的不可理喻的體系,必須由下任總統推倒重來,或者由下一屆國會(前提是能湊足票數推翻總統的否決、重奪美國憲法賦予國會對關稅與貿易問題的立法權)徹底廢除。
但無論美國政府在多久之後才會開始重視修補與復蘇經濟,美國人從關稅引發的滯脹中脫困的過程,都將比五十年前應對石油危機的先輩更加艱難。
以對香蕉進口加征關稅為例:價格上漲導致需求下降;需求萎縮傳導至運輸船隊和倉儲行業,相關投資隨之減少;香蕉樹的種植面積縮減,種植園工人另謀生路,香蕉產業資本轉向其他領域。
就算取消香蕉關稅,這一過程也不會立即逆轉。美國武斷徵稅留下的印象將持續影響市場行為:資本迴流、重新僱傭工人、補種果樹、重建倉儲與運輸船隊——這一切都不可能在瞬間完成。就算政策撤回後,徵稅國的香蕉價格可能長期居高不下。單一商品如此,全球生產貿易體系亦然。
2025年的經濟危機始於一人之念,但特朗普的關稅正在破壞全球貿易網絡。這種破壞已使美國企業市值蒸發數萬億美元。即便特朗普明天宣布終止貿易戰,其重啟關稅的風險仍將壓制幾乎所有美國企業與跨國公司的估值。
特朗普2017年慶祝“百日執政”時造訪的賓夕法尼亞州Ames工廠,如今生產線已遷至中國 彭博社
面對特朗普的霸凌,各國政府採取的反制措施將進一步扭曲貿易。即便特朗普收手,這些國家也未必會終止報復。等到他收手時,許多國家將已經建好繞開美國的新貿易體系。
特朗普將向美聯儲施壓降低利率。因近期表態拒絕降息,美聯儲主席傑羅姆·鮑威爾已經遭到特朗普威脅解僱。美聯儲可能被政治化的前景將嚇退債券持有者,進而推高利率——接下來則是壓低股價、抑制新投資、增加房貸、車貸與學生貸款成本。
最終,這場的危機終結將取決於全球數十個貿易國數億民眾的集體行動。唯有當他們重拾對美國的信任之後,美國與全球經濟方能從特朗普製造的信任裂痕中完全復蘇。這需要多久?沒有人知曉。
作為一名商人的特朗普以擅長毀約聞名,他曾被指控欺騙客戶、員工、投資者與債權人。從政之前,他的首選銀行以服務俄羅斯寡頭、與涉嫌洗錢者交往而著稱。他屢屢令旗下產業破產,讓債權人、投資者與員工承擔自己失敗的代價。
身為政客的特朗普誓言用同樣的商業掠奪手段“讓美國再度偉大”。他似乎不相信互惠互利的交易,唯有看到對手受損方才確信自己將獲勝。特朗普的富國計劃建立在支配與怪罪他國之上——這樣的計劃往往開局即顯露敗相,也從來不會持久。
誠信是個人與國家通往成功的基石。過去,特朗普的失信與糟糕決策僅僅傷害了那些自願與他交易的個人或企業。但如今,沒有人或國家能夠置身於特朗普的貿易戰之外。這場戰爭的傷亡名單已經在不斷拉長。
(原文發布在美國《大西洋月刊》網站,原標題:“即將到來的經濟噩夢。”譯文僅供讀者參考,不代表觀察者網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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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特朗普讓美國人想起50年前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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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底線思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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