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其瀚(1906—1992),上海人,字寄寒,青年時期留學比利時,1931年在布魯塞爾自由大學獲法學博士學位,回國後長期在外交系統任職。1944年5月至1945年3月,擔任國民政府外交部駐蘭州特派員。1944年9月,凌其瀚與蘇聯駐蘭領事官員同赴西安舉辦《蘇聯紅軍戰績攝影展》;因凌氏先外祖父晚清時曾主政涇川,故展覽結束後,其自陝返蘭歸程中順訪涇川。《凌其瀚回憶錄》(中國文史出版社1993年初版、2018年再版)有如下記載:“展覽順利結束後,我讓齊赫文等人先回蘭州,自己則取道邠縣,往訪涇川。胡縣長帶我看望了先外祖父的門生——一個白髮蒼蒼、雙目失明的老秀才。他為我談起往事,歷歷如數家珍。外祖父曾為‘涇川八景’題詩,並刻成詩碑,詩中提到他在公餘整修歷史文物的經過。我把此行經過寫了一篇《涇川訪舊記》,發表在當時的西北雜誌上。”

時任中國駐法公使的凌其瀚 引自《凌其瀚回憶錄》
1】
筆者近日翻閱舊刊,偶獲此文。文章署名寄寒,刊載於《現代西北》第7卷第5—6期合刊(1945年1月1日出版),正文後附錄兩篇,分別為凌氏先外祖父之門生和涇川縣志主纂撰寫的紀念短文。
由凌氏《涇川訪舊記》可略窺晚清甘肅基層官員的日常工作生活狀況及若干地方往事。
凌氏先外祖父賈勛(字跋雲)屬於晚清時期有着較為豐富邊遠地區基層工作經歷的官員,“跋雲公終身遊宦於隴,時在光緒十五年至二十七年間,歷任大通敦煌張掖武威,署理平涼府一年,知涇川直隸州最久,凡二任,歿於光緒二十七年。”賈勛在甘先後於六地為官,故吏門生遍及隴原並非虛言;涇川縣誌委員會主纂告之凌其瀚曰:“隴東父老於賈公德政,至今眷念不忘。”賈勛主政涇川期間,有哪些故事流傳甚廣呢?
封建官僚多出身科舉,保護治下古物多作為德政與雅事而載於史,賈勛亦不例外。其曾為涇州題八景詩刊碑,並慨捐養廉銀用於修繕古迹。“瑤池夜月”名列涇州八景之首,“跋雲公曾捐廉為補植桃木,修葺池岸,額其殿曰‘咫尺瑤台’。”凌其瀚訪問涇川時,曾遊覽城郊水泉寺,寺內池塘滿植荷花,塘中有亭,已漸頹廢,亦曾為涇州八景之一;據陪同人員介紹,此亭亦為賈勛主政時捐資修葺,並親題橫額“澄碧亭”及板聯“荷花世界,楊柳樓台”。賈勛還曾捐修西山鍾亭(內懸金代大安鐵鐘,現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

涇州八景之首的“瑤池夜月” (網絡圖片)
賑災濟困是舊時官員任內的“規定動作”,有時不僅要管治下百姓吃飯問題,還要解決外省災民的生存問題。賈勛當年就曾同時面臨這樣的雙重壓力。據凌其瀚查閱民國時期涇川鄉土志《名宦傳》,內載:“光緒十九年秋,粟價昂貴,乞丐無從覓食,屢煩街坊,公設廠煮粥食之。”光緒十九年七月十八日(1893年8月29日),四川道孚乾寧一帶發生地震,百姓流離失所,亦有入甘求生者。就涇川而言,“時四川饑民最多……公處之,各資以車輛口食,遞解回籍,境內安謚。”
2】
賈勛主政涇川期間,還被捲入了甘肅近代史上著名的民眾破壞陝甘電報線路事件,雖仕途暫時受挫但因此贏得良好民望。據《甘肅省志•大事記》載,光緒十六年(1890年)二月,蘭州初設電報局;十月,西安至肅州電報線架成,計長2900餘里,費工料銀20萬兩。與此同時,近代科技與封建迷信的衝突亦隨之而來。光緒十八年(1892年),涇州連年乾旱,“民以為電報局所立電杆收電而無雨,遂群起拔除,甘、涼、肅等州亦繼之。”
當時的情景,據《涇川訪舊記》載:“時值大旱,愚民以為電杆電線所致,相約拔電杆、除電線,聚而焚之,蔓延甚廣。自長武以迄白水,電柱盡拔,涇川為害最烈。”凌其瀚在涇川時,遍訪其先外祖父門生,“諸老述跋雲公遺事至詳,其中拔電杆一案,尤極生動。”當時的情勢十分危急,以致中樞震動,清廷遣陝甘兩省大員前往涇川嚴辦,賈勛恐牽連過眾,“不忍生靈之塗炭”,於是想出一個只問首犯、不辦脅從的折中方案,乃密囑窯店(今涇川窯店鎮)參與舉事者王萬清謂:“爾已垂老,口供時幸勿抵賴,如有不測,爾之身後余當妥為照料。” 王萬清“慨然允之”,過堂時就事變經過侃侃而談,自認主犯,一力擔之,被判斬首。事後賈勛特為其立祠紀念,凌其瀚1944年訪問涇川時,窯店王公祠猶存。賈勛為搭救事變牽連之人,還幹了一件頗具傳奇色彩之事,其以銀五百兩贈劊子手,不惜宦途救涇川高姓人士性命於教場之上。“涇州百姓咸大感動”,集資獻“萬家生佛”匾額於賈勛。“於是‘賈大老爺’‘賈青天’之名傳遍於隴東矣。”但賈勛亦為此德政付出了相應代價,時任陝甘總督楊昌溶將其降一級留任。

清代涇州州城圖 引自《涇川縣誌》
《涇川訪舊記》引述之賈勛事迹,其中難免有溢美之詞甚至民間傳奇成分;但以當代視角來看,凌其瀚的涇川之行,綜合運用了田野考察、文獻調查和口述史採訪多種手段,相對全面客觀地勾勒出了賈勛主政涇川時的主要史跡,為後人了解晚清甘肅基層社會政治生態及相關歷史事件提供了難得的第一手素材。
此外,《涇川訪舊記》曾引述縣政府東花廳所懸賈勛當年所題庭訓聯兩則。其一曰:“克治一私惟在無欲,酬酢萬變先存勿欺。”其二曰:“治人不外情理法,律己當先清慎勤。”由此多少可以看出賈勛的為官之道,也正是類似於賈勛這樣的官員,雖然在大時代中很難有多少驚天動地的作為,但憑藉幾件所謂德政,尚能保境安民、教化地方,勉力維繫了近代甘肅基層社會治理的基本運作。
奔流新聞特約撰稿丨 史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