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牛奶文明,是如何落後的

撰文 | 魏水華
頭圖 |牛奶是部文明史

陳曉卿老師的新作《牛奶是部文明史》上映了。

但在媒體看片會上,陳老師充滿黑色幽默地說:“我小時候,是沒有牛奶這種食物的,只有粥和豆漿。

陳曉卿出生於安徽省宿州市靈璧縣,是傳統中原核心區。而他所說的“沒有牛奶“,則是近數百年來,真實存在於這片土地上的,奶製品缺位的餐桌真相——除了嶺南等少數邊疆地區外,傳統的漢族核心聚居區極度缺乏以牛奶作為素材的菜肴食品。

在中國傳統的人類學表述中,牛奶,常常與游牧文明綁定,包括西藏酥油茶、蒙古奶茶、滿洲乳酪、白族乳扇、新疆酸奶疙瘩在內的各種奶製品,都被視作少數民族的特色飲食。

在游牧-農耕二元對立的傳統學術框架下,牛奶,顯而易見地與農耕無緣。

但一個悖論是,游牧文明的主體財富不是牛,而是羊;游牧區里牛的保有量,未必比農耕區與更多:千百年里,耕牛,是東亞農耕政權的最核心生產資源之一。

明明有很多牛,但就是不喝牛奶?中國的牛奶文明,是如何落後的?

人們常常會把中國人不喝牛奶的話題,歸咎到乳糖不耐受。

但實際上,乳糖不耐受是可以通過鍛煉解決的:人類是地球上唯一在成年後還飲用其他動物乳汁的生物。而這種越俎代庖的行為,也必然遭到大自然的懲罰。

是的,乳糖不耐受,其實是哺乳動物對跨種族喝奶的天然障礙。而從事畜牧農耕生產的人類,最早進化出了克服這種障礙的強大的消化系統——哪怕乳糖不耐受,我們依然能吸收其他動物乳汁里的蛋白質和鈣。

另一方面,科學研究發現,很多乳糖不耐受的人,在堅持飲用一段時間牛奶之後,紛紛出現了癥狀好轉乃至痊癒的案例。

在人類馴化牛、佔有奶資源的過程中,牛奶是大自然對人的最大饋贈。這份饋贈無關於文明形態,屬於全人類共享。

公元前6000年,中國新石器時代的磁山文化遺址里,已存在牛骨與陶制濾奶器,暗示着早期農耕聚落的乳品嘗試。作為對照,在尼羅河灘涂上農耕的埃及人,開始利用牛奶製作奶酪;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上的農耕民族,已經創作出了擠奶工的雕塑;印度河平原肥沃土地上的先民,則發明了早期酸奶與黃油的製作工藝……

顯然,農耕文明對牛奶的利用,甚至早於多數游牧文明——在人口密度大、內卷、食物供給壓力更大的環境下,人們往往會趨向於對食材的精細化處理。

至秦漢時期,《禮記·內則》記載的“醍醐”(精製奶油)與“酪”(發酵乳)證明乳製品已進入貴族飲食體系。在其後的上千年里,中國乳業飲食持續發展,並在唐宋時代達到高峰。

到唐代,乳品加工已經發展出冷凍技術的“酥山”、乳蛋白凝固技術的“乳腐”,發酵蒸餾技術的“酪酒”、“酪漿”等先進工藝,人們用各式各樣的水果搭配牛奶刨冰、在菜肴羹湯里添加牛乳餅、用燒烤的肉類蘸酸奶吃……

幾乎今天,世界上所有大範圍流行的牛奶的花式吃法,都能在長安城裡找到。

這種對牛奶的尊重和善加利用,在兩宋進一步發展達到高潮。西京洛陽的“酪肆”、汴梁夜市的“乳酪張”店鋪、臨安御街的“酥蜜煎”作坊,這些見於《東京夢華錄》《夢粱錄》的豐富的乳業業態,見證了宋代以前中國人對牛奶的喜愛,也證明了中國的牛奶文明,絕不是一開始就落後的。

中國人對牛奶認知的斷崖式下滑,出現在14世紀。

淮西丐類朱元璋在趕走蒙元統治者後,以民族主義者的姿態,開始了中國有史以來最暴力的漢化進程,人為製造漢族與游牧民族的文化對立。

具體政策包括禁止全國使用胡服、胡姓、胡語,一律穿漢服、寫漢字、說漢語;禁止漢族以外的民族內部通婚——漢族與漢族可以結婚,但其他民族只能與漢族結婚;打擊蒙元統治者信仰的佛教,大範圍建文廟、宗祠,推廣儒學……

此外,朱元璋在《御制大誥》中明確將飲奶習俗視為“胡風”,規定“士庶不得僭用酪漿”。

在此之前,從沒有人認為牛奶是游牧民族的專屬——最多,只是草原上物產不夠豐富,牛奶出現的頻率比農耕地區略高一些而已。

但明初,在政策導向、民族對立情緒和理學思潮的結合之下,漢民族開始遠離牛奶這種營養豐富、獲取便利的食品。

而醫學界有意無意地為政府的意識型態服務,則加劇了中國去牛奶化的步伐:明代以後的中醫們先後提出了“牛奶性熱傷身”“漢人飲乳致癭”這些理論,比如名醫徐大椿在《醫學源流論》中斷言:“牛乳乃塞外之物,中原水土不宜。”

但回過頭來看,唐朝以前的中醫們怎麼人為呢?

陶弘景的《本草經集注》里說“牛乳,微寒,主補虛羸,止渴,下氣。”

孫思邈在《千金藥方》里說:“乳、酪、酥等常食之,令人有筋力、膽干(指有膽量謀略),肌體潤澤。”

薛定諤的上火,薛定諤的寒涼,呵呵。

這些論述通過醫書與方誌廣泛傳播,最終演變為全民性的飲食禁忌。

同樣從15世紀開始,大航海時代拉開帷幕,來自新大陸的番薯、土豆和玉米,讓古老的中國爆發出驚人的人口潛力,短短100年中,人口爆炸4倍,突破四億人大關。這

讓人口壓力之下的帝國,進一步與牛奶分道揚鑣。

為了養活更多人,華北平原的墾殖率從明初的30%飆升至清中葉的80%。原本用於牧牛的山林坡地被開墾為梯田,京郊皇家牧場相繼改為屯田。康熙年間直隸巡撫于成龍奏稱:“畿輔之地,寸草皆為稼穡,牧牛之場盡化阡陌。”這種空間擠壓直接導致奶牛養殖向邊疆地區收縮,形成“內地無牧業,邊疆少農耕”的畸形格局。

《天工開物》記載,華北農戶飼養一頭奶牛的年均飼料成本相當於六畝旱田產出,這種投入產出比顯然難以支撐商業化乳業。

反觀阿爾卑斯山麓的瑞士農民,利用高山草場的垂直分布特性,創造出季節性轉場的“阿爾卑斯乳業模式”,使奶牛養殖與山地農業形成互補而非競爭關係;歐洲中世紀莊園主通過“牛群公社”實現耕奶兩用牛的資源共享;印度教寺廟則依託宗教捐贈維持聖牛種群。這些機制,多多少少化解了農耕與乳業的矛盾。

飯都吃不飽,更別談精細化地探尋牛奶製作技藝。當18世紀法國人研製出工業制酪機時,中國連唐宋時期的乳品配方都難以復原。這種技術代差使得乳業復興失去物質基礎,牛奶最終淪為藥典中的一味補劑,一種用於君臣佐使配伍的,不能單用的藥材,而非日常飲食的組成部分。

保留在嶺南地區的食俗,是今天漢族傳統飲食中,關於牛奶的絕唱。

順德的金榜牛乳餅和潮汕的牛鈴,其實都源自北歐風味的咸奶酪。

順德廚師將牛奶轉化為“炒牛奶”的工藝,實際上是西式奶油煉製工藝的進一步改良精細化。

佛山茶樓用牛奶加蛋清、姜做出的“雙皮奶”“姜撞奶”,本質上是一種中國化的布丁。

廣府宴席里的炸牛奶,原型是西班牙的傳統小吃leche frita

關於嶺南牛奶文化的地域性突破,實際上,是海洋文明對大陸體系的一次文化反哺。

1757年乾隆帝實行“一口通商”政策後,廣州成為西方商船的唯一登陸口岸。英國東印度公司檔案顯示,1780-1820年間,至少有543頭荷蘭奶牛經澳門輸入珠江三角洲。這些奶牛與本地水牛雜交,培育出耐濕熱、抗病強的“沙欄牛”,為嶺南乳業奠定種群基礎。番禺縣誌記載道光年間“西關富戶畜牛取乳,日可得數十斤”,可見商業化養殖已具規模。

19世紀下南洋潮中,粵籍華僑在馬來亞接觸到英式下午茶文化,又將煉乳、奶油等食材反哺故鄉。1906年潮汕華僑陳炳秋創辦的“適味軒”,首次將巴氏殺菌技術引入中國,其生產的罐裝甜煉乳迅速風靡嶺南。

嶺南的牛奶名菜,幾乎都有洋人的影子。

1904年上海租界出現的荷斯坦奶牛,標誌着中國本土乳牛種群被系統性替代。這種“物種殖民”在1920年代達到高潮:南京國民政府農礦部主導的“改良乳牛計劃”,直接採用美國冷凍精液為本土黃牛授精,導致華北地區95%的原始乳牛種群消失。

從種群、到技術、再到食用方式,漢族傳統的奶製品,徹底成了一個沒人在意、無人問津的傳說。

更具諷刺意味的是,當下熱捧的“草原有機奶”概念,實為對游牧傳統的浪漫化想象——內蒙古工業化牧場里,荷斯坦奶牛吃着進口苜蓿,擠奶機器人由瑞士abb公司提供,所謂的“傳統”早已淪為營銷話術。

超市貨架上,“切達”“馬蘇里拉”等奶酪名稱直接音譯自歐美;而蒙古奶豆腐、藏族酥油、雲南白族乳扇、老北京滿族乳酪等食品,又急於和漢族劃清界限——彷彿牛奶一旦與漢族搭上邊,就暗示了三聚氰胺的醜陋嘴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