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旅遊必須有九宮格打卡,朋友聚會見面先開前置鏡頭,美食上桌擺盤拍照後才能動筷,甚至遇到麻煩也“先把手機拿出來”……“一生要出片的中國人”話題持續火爆。拍拍拍,修修修,發發發,不僅成為當代獨特的網絡文化景觀,更成為人們習以為常的生活方式。
為什麼大家如此執着於“出片”?“出片亞文化”又在怎樣塑造着我們?
(一)
客觀來說,視覺經濟是當下一種新型消費潮流。特別是隨着“文旅熱”遍地開花,社交媒體上的張張美圖配以精彩文案,不僅滿足了人們記錄美好的願望,更帶動許多“心之所往”付諸行動。也正是為了滿足這種注重視覺體驗、社交屬性的旅行需求,從景點商圈到深巷小店,都把打卡點位、出片服務納入營銷管理的範疇。
在供需雙方的合力之下,拍照在出行中的存在感越來越強。而且,這片是越出越多、越來越美,因此而“煞風景”的操作也着實不少。

有人追求出片量,動輒霸着遊樂園、博物館的觀景位不走,其他遊客只能尷尬苦等;有人想要氛圍感,專程到車來車往的隧道、公路一坐,全然不顧公共秩序和生命安全;甚至是衚衕里有棵樹生得別緻,眾人扛着“長槍短炮”一擁而上,街坊四鄰被吵得沒個安生……
“你有沒有為一張圖拼過命?”朋友圈裡多少詩與遠方、歲月靜好,實際上卻是反覆擺拍、費盡心力,不禁讓人發問:圖什麼呢?
(二)
所有人都有“被看見”的渴望。而影像與雕塑、繪畫等載體一樣,其價值除了留存,更重要的是呈現。
美國社會學家歐文·戈夫曼的“擬劇理論”就從符號互動視角闡釋了個體的自我呈現機制。在他看來,社會就像一個舞台,任何個體都要向社會呈現自我,人們都傾向於在他人面前展現自己好的一面,並由此產生一系列“印象管理”的策略。
隨着社交媒體興起,網絡空間成為人類的重要活動場所。早在2011年,《紐約時報》對2500位社交媒體愛好者進行調查發現,人們在社交媒體上向他人分享內容或鏈接的根本動機,首先是希望向他人提供有價值、有趣的信息,其次就是試圖通過這種信息共享行為來定義自己。
相比於真實世界中面對面的互動,打造“數字人設”變得更加容易,“有圖有真相”無疑是最為直接的方式。那些動人的風景、誘人的飯菜、精緻的用品,其背後傳遞的信息往往是“我正在享受這些東西”。
確認自我價值,尋求外界肯定,本是正常的心理需求,卻在網紅文化的催動下被無限放大。於是,“出片”逐漸成為一種社交資本,甚至被異化為一場畸形的競爭——
反覆挑選角度色調,但必須拿捏好鬆弛感;看似日常隨手一拍,但得不經意間讓關鍵元素入鏡;連臉上的光影、嘴角的弧度、頭髮絲的位置,可能都經過了精心設計與挑選。拍得難不難、累不累暫且不論,但一切看上去都那樣恰到好處,反而給人強烈的不真實感。
(三)
你是因為快樂想出片,還是因為出片才快樂?
這些年,常聽到“苦了自己也不能苦了朋友圈”的自嘲,提早備圖“預製”朋友圈也成了潮流。調侃的背後,不無疲憊與焦慮。

明明風景就在眼前,卻在低頭選片修圖中錯過,回家得靠翻手機來回味體驗;明明親友就在身邊,卻渴求隔着屏幕被看見,還可能因為同行者的拍照技術吵上幾句。當“出片率”成為衡量生活質量的標尺,鏡頭外的我們反而失去了太多享受快樂的機會。
當然,“綁架感”並不限於出片這一過程。如果圖片經過了精心準備,那麼自然會形成某種心理期待,一排排點贊、一句句“真美”才是預期中的正反饋,一旦沒有又產生新的焦慮:為什麼閱讀量不多?為什麼他沒給我點贊?又得逐字推敲該如何回複評論,才能繼續維持圖裡的人設。
顯然,這種對“台前之我”的表演、對“完美呈現”的偏執,沒有起到愉悅自我的效果,反而成為某種負累。
(四)
有人會說,出不出片、怎麼出片是個人選擇。但當這種“精神趕集”成為社會潮流,便不可等閑視之。
要看到,“玩命出片”的源動力不僅在於社交需求,很大一部分是被跑偏的網紅文化強行催發的。事實上,網上大熱的能夠複製、值得效仿的出片模板,很多都有刻意營銷的痕迹。
比如,此前很多人跟着熱帖去打卡,結果浪漫的“粉色海灘”原來是爛泥地,唯美的“仙境藍房”實則是破木屋,儘管直呼上當,但仍不耽誤“p圖”拯救……不知不覺間,我們正淪為流量生意的工具、視覺商品的材料、審美綁架的對象。
在人際的相互傳染、群體的審視下,這種影響也在逐漸向真實生活滲透。從婦幼醫院的椅子,到派出所的門口,再到居民小區的停車位,什麼地方一旦成了“出片勝地”准沒個消停。
在電影《楚門的世界》中,主角在不知情、非自願的情況下被“圍觀”,發現真相後的他駕船衝出“影棚”,逃離了被操控的生活。反觀當下,一張張美圖裡看似是自己設計的角度、表達的態度,但若深究起來,我們又是否被綁架在屏幕的方寸之間?困於臆想出的他人視線之下?
千山萬水,星河遼闊,世界那麼大,得好好去看看。很多時候少拿起幾次相機、手機,或許能得到更多獨屬於自己的“人生相片”。
撰文:關末